五
周四早上,晏琦和汪旭迎着朝阳,沐着晨风向学校骑去。汪旭提议比比车速,晏琦淡然摇头。他认为没意义的事,谁也拗不过他。汪旭笑他装矜持,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有一个更合适的词汇可堪形容,叫做“高冷”。
他们的家离学校不远,基本上是划一个大大的弧形。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天色也发生着可喜的变化:刚出发时还有点暗沉沉、昏蒙蒙的,阳光半亮不亮,像打在一层油布纸上;骑过了红旗桥,眼看着那云朵就被桔黄色的光浸透,映得东方天际蓝色愈少,金色愈深;骑到学校门口下了车,已是一个亮堂堂、光灿灿、像模像样的清晨。中年晏琦后来追忆起来,似乎初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晴天。那不是自然天象的实录,而是心灵晴雨的映射。在那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时段,他在心理上就觉着一片晴好。对着朝阳骑车的振奋,和清新柔软的晨风抚过的感动,几十年后还历历如新。
这天第四课上的是“生理卫生”,当男老师讲到女生种种,女生们一个个咬牙窃笑,活似耳朵失去了贞操,就连邵珊珊那样洒得开的也羞红了脸;而当老师讲到男生梦遗,内裤不宜过紧,要把注意力放到学习上时,不单男生们彼此挤眉弄眼,老师自己也加快了讲课的语速。他原提议另找一个女老师,给同学们按性别分开上课。分管副校长思想前卫,说孩子们半大不大,这些常识你不在课堂上讲,他未必不从别的渠道去获取,反不如老师引导,“跟大禹治水一个道理,宜疏不宜堵嘛”。说到男女分课,他更来了气,“这是什么年代?不是退回到民国去了,还搞男校女校?让他们对异性有所了解不是坏事,越搞得神秘他反而越想研究,说开了不就这么回事吗?”
教室里暗流涌动,讲台上尴尬难言,好不容易撑到下课,老师脚下生风,一眨眼消失。学生们才“哗啦”一下发出阵阵议论和取笑。他们并不是不感兴趣,却额外关注着其他人是否更感兴趣。晏琦收拾书包,泰然自若,这些东西他父亲早跟他说过,犯不着少见多怪。他催汪旭快走,却发现他的邻居给男生们包围了。
他忙走过去问怎么了。丁鹏等人笑得不怀好意,手往汪旭大腿那儿乱指。晏琦扫了一眼,心下了然,事不是大事,却能在班上酝酿成风暴。汪旭捂着下体,满脸绝望。晏琦也奇怪怎么上个课,看个课本就能起强烈的生理反应,这自控力未免太差。可他同时也懂得,汪旭越是紧张,这反应就越是不能消退。
汪旭在圈子中央,宛如漩涡里的一根孤木,被抛上抛下,给嘲笑的声浪掀得头昏脑胀眼发花。这下他变成流氓了吧?他恨自己看了插图就想入非非,恨他们当众拆穿,令他无地自容。他从一圈男生的包围中望出去,邵珊珊等几个大胆的女生在捂嘴交流,小声说大声笑,瞧着他的目光充满了调侃和鄙夷,似乎他是个怪物。他急得快要哭了,一下子触到了晏琦的目光。他该不会也厌弃他吧?幸好,晏琦像平时一样喊着他的名字,肩膀微微用力,挤开人群,一手把他扯了出来。晏琦扯他时特别用力,指甲在他右臂上狠掐了一把。他痛地吸一口凉气,下身的感觉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跌跌撞撞随晏琦出去,犹自听到丁鹏在后面笑叫:“给你找个女朋友吧?你快憋不住了。”立时又引发一阵哄笑。
晏琦道:“别理他们。”他把汪旭一路拉到了车棚。确定摆脱了众人的视线,汪旭才长出了一口气,背上凉凉的全是冷汗。打从出生以来,他就没这么丢脸过。这阵子不知走什么霉运,先是裤子开裆,今天又添了这档子破事,接二连三,弄得脸面全失。
晏琦一边找车一边说:“明天别穿紧身裤了。”顿了顿又说,“内裤穿个四脚平边,面料硬的。”汪旭满面羞惭。
他俩都没想到,事情远未结束。隔天汪旭去厕所,跟过来四五个男生,要看他的下体是什么材料做的,吓得汪旭紧急捂住。一来二去,汪旭对和同学一起上厕所竟有了障碍,他宁可少喝水,憋着。这是个饮鸩止渴的法子,他越回避,人家越关注,他也不知怎么就失去了坦坦然然去厕所的权利。男生们对和他来往也有某种禁忌,嘴不上说,集体活动尽量甩开他。他除了晏琦,找不到一个伙伴。
王宇犹恐孤立得不够彻底,私下里劝晏琦“离那个变态远一点”。他居然有话题可以和班长单独商讨,真是与有荣焉。谁料晏琦看了他半晌,直把他看得发毛,才淡淡地反问:“谁说他是变态?!”王宇吐了吐舌头走了。
这局面一旦形成,纵然晏琦我行我素,也改变不了汪旭在班上的处境。他从此走路躲着人,说话变低声,厕所不敢去,有一次甚至对晏琦说:“我们还是分开上学放学吧?我不想连累你。”晏琦怒道:“你有毛病啊?”汪旭才不吭声了。
这一难堪就难堪了很久,晏琦想着要怎样打破僵局。刚好这周他父母双双到南京吃亲戚的喜酒,家里有一个晚上没大人。他便约了汪旭、丁鹏、侯靖泽等人去玩,“干脆住我家。”丁鹏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跟晏琦说:“不好意思班长,我懂你意思,但现在哥儿几个都不跟他玩,我要跟他们同进同退。”晏琦一笑说:“我跟汪旭从小是好兄弟,我也要跟他同进同退,你们以后对他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明显?”他临时把“过分”换了个中性词,以免显得咄咄逼人。是他父亲平时教的:“解决问题的时候不要产生新问题。”丁鹏向来有几分忌惮晏琦——文科理科科科全优,又是班长,深得吴老师信任,做人也公道大度能服人——因此勉强答允了。
侯靖泽平素在丁鹏小团体里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唯其分量轻,他不能像丁鹏那样婉拒。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丁鹏也支持,说“这样也好,不然我们一个不去,倒像和班长过不去。”王宇听说了很想去,晏琦简单回复他“床不够睡”。
到了那天晚上,晏、汪、侯三人一道骑车离校。汪旭轻问晏琦:“有什么用?”晏琦看了他一眼说:“一个个争取啊,拿住一个是一个。”
他们到育红路吃晚饭,想进饭店而又纠结。老板看是三个半大孩子,料想点不了几个菜,也懒得招呼他们,自行在门口剔牙。晏琦就说不如到馄饨店吃,汪旭、侯靖泽立即赞成,同时觉得这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饭店到底是太成人化了。
晏琦叫汪旭到旁边包子店买了六个包子,三个菜的三个肉的。他又点了六碗馄饨,一人两碗,骨头汤的也有,鱼汤的也有,鸡汤的也有,每人又加一个茶叶蛋。
馄饨在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外面渐渐下起了雨。侯靖泽说:“没带伞,待会儿怎么回去?”晏琦微笑道:“跑回去。”他好像很憧憬雨中短跑的光景。侯靖泽想想也就释然。
馄饨还没出锅,包子和鸡蛋已被风卷残云。晏琦忽然注意到有个小冰柜里有汽水,做主一人要了一瓶。一打开,泡沫直冒,沿瓶身流下了一长条。侯靖泽忙凑过去舔个干净。汪旭笑道:“像我家小狗的吃相。”侯靖泽笑道:“你家养狗?”两人聊了一会儿,便把坚冰打破了,晏琦私下感到很满意。
他尝了尝,有些疑惑地问店主:“是汽水吗?”店主笑答:“是汽酒,水果味。”晏琦嘀咕:“我就说嘛,怎么有点酒精味。”汪旭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喝‘酒’。”侯靖泽说:“我是第一次住同学家。”晏琦笑说:“我第一次正式请朋友吃饭。”
对于这个创造历史的夜晚,三个人都觉得兴奋。吃着馄饨,喝着汽酒,谈着电视剧,他们真切地感到自己在长大。
屋外淅淅沥沥,缠绵不断,门口一盏半明不灭的小白灯下,是乱纷纷的雨线。屋内弥漫着煤气味和馄饨香,饭桌边是三张满是胶原蛋白的笑脸。“当”,杯子碰到一起,他们又多了个“第一次”。
侯靖泽谈兴上来,透露了一则重要讯息:丁鹏笃定顾芸在暗恋他,他要对顾芸搞个恶作剧。晏琦听了暗忖:“这个丁鹏,又要玩火了!”
三人聊了会儿丁鹏的花边新闻。晏琦看那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就付了钱,叫汪旭、侯靖泽同他跑回家。雨本来不大,但在奔跑中雨点撞得人脸上生疼。额头上滚滚流下的分不清是汗还是雨。就在这着急慌忙的奔跑中,三人感到一种乐趣。雨在前,风在耳畔,脚步的回响在后,有种凛凛的快乐。很多年后晏琦告诉汪旭,那个场景该叫“追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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