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凌皓倒了杯水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对面坐着捧着报纸的唐正。“是吗?”唐正说:“那天晚上你给唐琪打电话,她说的全给我听到了。”凌皓有些狼狈:“你是不是人哪,妹妹的电话也要偷听。”唐正笑道:“我是关心她。我听见她先说‘不怎么样’,像是不开心的样子,又说‘明天我请你吃饭,我要告诉你一个决定。’二十几岁的人了还闹别扭,越大越成了孩子了。现在怎么样?和好了没?”凌皓尴尬地笑道:“不必你操心。”唐正便说:“我妹妹脾气同常人不一样,你这哥哥可不是好当的。”他说着出门,与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擦肩而过。那青年面带微笑,径直走到凌皓面前坐下。
凌皓偶一抬头,欣喜地说:“是吴克嘛,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吴克嘻嘻一笑:“到附近有事,顺便来看看你。”凌皓笑道:“你看你说的,顺——便——,就不能说是特地来找我的。”吴克说:“第一我没那么虚伪,第二你也不喜欢那么虚伪的人。”两人都笑了。
聊了一会儿闲话,吴克说:“刚才那个人是谁?瞧着有点眼熟似的。”凌皓说:“那你们准是上辈子见过,要不然就是他长得太大众化了——那是唐琪的哥哥。”吴克问道:“唐琪是谁呀?你新近交了不少朋友嘛!”凌皓脸上一红,躲躲闪闪地说:“是一个新朋友。”吴克若有所悟,说:“是女的吧?”凌皓忙说:“虽然是女孩子,我们可是当兄妹相处的。”吴克笑道:“问题大了,看你这么紧张,就知道你自己心虚得很。”凌皓说:“又来胡说八道了。”他叹了一口长气:“你跟我来。”他们走到较为清静的文印室里,关上了门。这两天机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文印室成了眼下全机关最适合谈心事的所在。凌皓说:“老实说,我最近矛盾得很。”吴克说:“为了唐琪?”凌皓说:“为了我自己。”
吴克一手撑在复印机上,一手搔着头说:“那我帮不了你了。”凌皓走到窗边,扶着窗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些事我也不必瞒你。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你旁观者清,替我分析分析,拿个主意。”他背朝吴克,当下从第一次见到唐琪,到二人言归于好,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最后说:“我们还是严守界限,从来没有什么出轨的行为,既然是兄妹……”吴克忍不住打断他说:“你老兄这话骗谁?到这时候了还要自欺欺人。你们真是兄妹那么单纯,她会跟俞越暗暗攀比?你也不会这么苦恼了。只有一点不能肯定,她到底是处心积虑引诱你上钩呢还是她本人也和你一样的彷徨?”凌皓忙替唐琪辩解道:“她绝不是那种人,我相信她现在同样很迷惘。”吴克说:“不用迷惘,我立刻帮你拨开云雾见青天——你同时喜欢了两个女孩,面临选择,只不过你自己不敢正视罢了。但是不承认不等于不存在,逃是逃不开的。”凌皓似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吗?”吴克但笑不语。凌皓回过身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说:“给我点意见吧,我心里真乱极了。”
吴克考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这种事本来轮不到我来说,说了也容易得罪人,再没比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了,不过你这么信任我,我再明哲保身就对不起人了。我觉得——仅仅是我个人意见啊——还是俞越比较适合你。”凌皓心中既黯然又轻松,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听吴克继续侃侃而言道:“听你的口气,唐琪虽不是那种泼辣型的女人,可是个性极强。你虽然习惯迁就别人,但真正惹毛了你,你也是个寸步不让的,日后你跟她在一起,恐怕不幸福的概率更大。再说,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你父母也是不大好相处的人,又不允许你离开他们自立门户,将来家庭关系会很麻烦。俞越就好得多了,天生的温柔和顺,最懂容让,时下一般女人的习气一星半点儿也没有,人又善良,又体惜人……”凌皓插嘴说:“我身上这件衬衫就是她买的。”吴克趁热打铁道:“对不对?我说她体贴嘛!你娶了她,饮食起居什么都用不着你操心,这样的妻子你往哪儿找去?”
正在这时,却有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吴克便住了口。凌皓说:“请进。”门一开,吴克便见到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子,披散着齐肩长发,额前垂着一缕发丝,神色之间,甚是矜持。她清亮的目光在吴克脸上滚了两滚,向凌皓笑道:“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鬼鬼祟祟的。”声音柔脆中又搀杂着一丝娇媚,一时却听不出她是指责还是玩笑。凌皓有些疑心她听到了吴克的话,当下勉强一笑:“跟我朋友聊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吴克,这是唐琪。”吴克本有几分预感,这时更暗中想道:“果然是她!”和唐琪握了握手,心中诧异她盛夏时掌心也是清凉无汗。留心看其言谈举止,觉得她虽够不上称作倾国倾城,却自有一种世人不及的风情。
吴克走后,唐琪轻轻带上了门,在电脑前坐了下来,无意识的空击着键盘说:“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凌皓料不到她竟这样单刀直入,咳嗽了两声没作声。唐琪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细声说:“你不要多心,也别信了别人胡猜,我并不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凌皓心中闪过些微失望,随即又因这失望生出了负罪感。他说:“我没有怀疑你,吴克也不是有心编派你,我们只是随便谈谈,有口无心。你别介意。”不知怎么,说完了这几句话,他竟隐隐有些委屈的情绪。唐琪说:“你这人真仁义,这时候还维护朋友。”提起“朋友”,她突然盯着凌皓说道:“刚才我似乎听见你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该不会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会让任何朋友在你心中超过我的。”凌皓说:“吴克等于是我兄弟,你们两个不好打比的。”唐琪反驳说:“为什么不好比?我们都是你的朋友,性别不同,性质一样,我又不是俞越,我自然可以拿他比较。”凌皓心里觉得唐琪强词夺理,嘴上却辩不过她,只好闷不吭声。
“我重要吗?”唐琪问道。凌皓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有多重要?”唐琪继续“嗒嗒嗒”的敲打着键盘道。“形容不出来,你干嘛老问这个?你明知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凌皓的口气有些抱怨。唐琪淡淡地说:“重要到能让你为了我跟吴克绝交吗?”她这句话如此突兀,凌皓竟被她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人大胆到要求他和吴克绝交。可是唐琪的神情却是不容置疑,连她的坐姿都像是打算谈不扰就随时要走的。她散发出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因而也就绝对无畏的危险气息。凌皓踌躇了一会儿说:“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唐琪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并不对着凌皓,以她那特有的,莫测高深而又漫不经心的口吻娓娓地说:“他说我跟俞越攀比,猜我是不是处心积虑引诱你上钩,你听听他的用词,分明说我不是个好女孩。他又没见过我,又不了解我,就这么攻击我,说得我这么不堪,换了是你,你气不气呢?倘若你还和他称兄道弟,你说我再叫你哥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感觉?我也不是存心给你出难题,你要怪,就怪你的吴克,口没遮拦,异想天开,我纵然不及俞越人缘好,我也要名声的,我也有自尊的。”她停了一停,叹道:“你选择了他,就要放弃我。”
凌皓向来不大见到唐琪这样长篇大论,这才发现她只是不爱说话,却不是不会说。她的口才比俞越、吴克他们都强,以至他觉得她说得也不无道理。然而要从此和吴克断交,究竟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深知吴克这样的好友可遇而不可求,也知道吴克之所以说那一番话,纯粹是为了自己好,开罪唐琪,责任应该是他自己的。
唐琪打开门,回头说:“我也知道叫你一下子对他不理不睬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慢慢疏远他,不主动同他联系,他找你时你就稍稍敷衍敷衍,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下来了。”见凌皓不作声,便微笑道:“那么只好我退出了。”她转过身去斜挎着她的草绿色小包,翩然而出。凌皓本能地站起身来想要拦阻,可是身子只微微一动,还是坐了回去。
当天晚上,凌皓彻夜难眠,随后的几天他也总是心神恍惚,上班的时候他盼着回家,到了家却又觉得还不如待在办公室里。他的坐立不安,俞越也觉察到了,他只得推说工作压力太大,心烦意乱之外又得撒谎骗人,不几天就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边骑车边瞧着地平线上的半轮夕阳。晶紫的光柱染深了云霭,娇艳绝伦,看在他眼中,却是分外惨淡。忽然之间,仿佛被人用香烟烫了一下,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唐琪正心事重重的走着,她旁边赫然有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唐琪表情平淡,偶尔点一点头,表示她在倾听。凌皓猛踩了两下脚踏,飞速往前骑去。他很快赶上了他们,又很快与他们逆向擦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唐琪也正回头,二人目光纠缠只是一瞬,一刹那间却似已交换了千言万语。唐琪眼中泪光闪烁,反映出落日的点点残红。她马上掉转头去继续行走。凌皓却在听到“哎哎哎,你怎么骑车的”之后才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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