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其义是香港电视界的金牌监制,“戚氏出品”在香港举足轻重。他第一部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品是65集的《天地男儿》。这部众星云集的大制作开创了航空母舰式的“超级长剧”模式,气魄之大,线索之繁,转折之多,可谓一时无两。后来拍摄的71集的《天地豪情》、107集的《创世纪》却又更上层楼,更具霸气,辐射社会百态,包罗人生万象。“家族悲欢加商场恩怨”也成为许多导演竞相效仿的制胜法宝。不过我所说的三部曲,却不是指这三部明朗阳刚、奋发昂扬的作品,而指较后期阴柔深邃、基调偏冷的《金枝欲孽》、《火舞黄沙》、《珠光宝气》。
以上三套剧集有个总趋势,就是篇幅越拍越长,水准却越来越下。其中以《金》剧独领风骚。它不只压倒戚其义自己的其他作品,也几乎占尽了TVB所有电视剧的上风,即便置身于整个华语世界,也依然是那么冷艳夺目,矫矫不群。
后宫斗争本来不算什么新鲜题材,可是《金枝欲孽》大胆打破了“一个女人的史诗”式的叙事传统,并不让哪一位女主角成为绝对的女一号,而是严格扣紧分寸,把戏份平均分配给四个女人。尔淳、玉莹、安茜、如玥性情各异,也都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体。她们有时善良仁厚,有时心狠手辣,有时柔弱堪怜,有时又处处谋算,咄咄逼人,攻击性极强。再加上两个分量不轻的男主角,两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配角(皇后与福雅),这一出“群戏”真是精彩极了,也生动极了——关键在于,也深刻极了。这样设计的好处,不止是每个角色都得到充分发挥,且能有效避免“女一号集才貌贤德于一身,偶尔毒辣一次也是迫于形势”的滥调。
在跟风之作《大清后宫》中,西林春就是这类“完美女人”,她面对的是以景珍为首的形形色色的“坏人”。新近出品的讲述西汉王政君一生遭际的《母仪天下》,制作得着实精良,剧本也扎实紧凑,却仍然很不幸的把女主角塑造成为毫无疑问的“正义方”,傅瑶只好沦为彻头彻尾的大反派。“敌我分明”限制了对人性精微细致的开掘,以旧戏曲中“红白脸”式的概念化图解,简化了观众的感情投射,让他们过早、过于轻易地知道自己应该偏向哪一边,把所有的同情、关心、赞叹全押给这一边。世界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划出个黑白界线来的呢?何况是后宫那样波谲云诡、翻云覆雨的地方。躲开这种“二元对立”的还有一部《血色残阳》,只是该剧拍摄手法陈旧,镜头语言乏善可陈,音乐美工也透着草率,有好的里子,却没有好的面子。腐烂的木材在梅雨天里散发的霉味就是它的气息。它成了罕见的因“实而不华”而输掉的例子。
《金枝欲孽》的伟大在于不帮你作判断,只是还原与呈示;不美化丑化哪位主角,只让你一步一步去走近,一层一层去发现,一点一点去领悟。原来高高在上的人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看似嚣张跋扈之辈也有曲折难解的心事。于是我们恍然明白,她们也只不过是普通人,重重身份与名位,锦妆锈裹着的也就是一具凄怨的灵魂。由这些普通人做出那些或感天动地、或阴险狠毒的事来,才格外的惊心动魄。
《金》剧第二大优势在于它的起伏跌宕。应当说这是对电视剧的起码要求,但许多电视剧在这起码要求上也就只做到“起码”为止。《金》剧却真正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步移景异,把“高潮迭起”四字做到了十足。有时候看起来仿佛风平浪静,浪漫旖旎,却陡然掀起滔天波澜。有时已将人逼入绝境,再无退路,却又忽然间绝处逢生,而且并不为制造惊险而弄成生硬突兀,反是入情入理,令人信服。这里就见得编导的功力。丛生的悬念和激烈的戏剧冲突常常使人喘不过气来;舒缓的交流、动人的情愫又能使人如沐春风,亦或黯然销魂。亦张亦弛,时松时紧,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欣赏的快感油然而生。
第三个优长是对中下层人物的关注和关切。一般而言,宫廷戏里,“主子”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奴才”们穿针引线,往来奔走,营营役役,只是些缺乏光泽的绿叶。《金》剧却以大量的笔墨来关照侍卫、御医、太监、宫女、妓女,写出他们的悲苦与不得已,也如实勾勒出他们的势利与逢迎。编导既不高高在上的忽视、渺视,也不因为是“被压迫的阶级弟兄”而给予人为拔高。当我们看到小宫女素樱因乌鸦而屈死,很难不为她叹惋;看到孙清华老泪纵横一句“御医难当”,则很难不深深动容。陈爽和福参领乃至那些甲乙丙丁,让我们看到侍卫的以权谋私、骄横斗狠、内讧和联起手来对抗宫监。鄂罗利、徐万田、汪福寿、小灵子、小礼子、小禄子则完全是一幅清宫太监穷形极相的群像:尖酸刻薄的、城府森严的、为虎作伥的、忠于旧主的,甚至还有内心渴慕着女性的。香浮身处风尘,可她秀外慧中,善解人意,当发现孙白杨钟情的是另一个女子,为了不当替代品,她便毅然与孙白杨斩断来往,柔肠百转,亮烈难犯,足以让观众肃然起敬。编导自然妥贴的将“小人物”的起落浮沉,错落安插到主干当中,艺术手法和人文情怀均颇为难得。
第四点是一些技术层面上的好处。譬如契合时代而又略带写意风格的服装,譬如优雅古典、深沉流转的配乐,譬如镜头独特的推拉转移与双场景的穿梭交待,譬如富含人生智慧、切合人物身份的精警锋锐的台词。后两点可以稍微展开来说一下。
画面中皇后问起玉莹的病,如妃反问何以特别提起玉莹,皇后答道:“哦,不过是皇上昨天说起她,本宫随便问问罢了。”这时镜头突然后拉,左穿右插,越过亭台楼阁,千房百舍,快速推进到另一画面中,玉莹正在跟尔淳交谈。过度得新颖别致,干净利落。这是戚其义对港剧拍摄技巧上的一大革新。又一例中,安茜和孔武正在漫天烟花下互吐心曲,突然插入众太监从古井中捞取尸首的画面。随即又切回孔武安茜的场景。正当二人由浅入深,把话说开之际,又插入从古井中捞到第二具尸体。镜头来回调动,一段凄美夹着一段狰狞,既赏心悦目又不忍卒睹,不只收到奇异的视觉/心理效果,从深层寓意上,也揭示了皇宫美丑共存、互为表里的本质。
关于台词,限于篇幅,只举一例。如妃被皇后击败,但保持着一贯的高傲。这日二人狭路相逢。皇后问道:“皇上已经走了,妹妹为什么还要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呀?”
如妃:乌龟长寿,如玥命贱,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反而皇后倒像个从来没有开屏却终于有机会开屏的孔雀。
皇后:有得开屏总比乱开屏的好呵!不然就像妹妹你这样,开了屏也没有人看。
如妃:如玥不稀罕做孔雀,世间能够浴火重生的只有凤凰!
皇后:是浴火重生啊还是引火自焚,还言之尚早啊。
如妃:对呵,正如皇后所说,是谁引火自焚还是未知之数。(看天)天色不早,如玥不打扰您休息,就此告退。
这一番唇枪舌剑不仅双方性格全出,而且把中国人绕着弯儿说话、话里有话、语带双关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言辞间的紧张激烈扣人心弦。那一句赶着一句的架式,简直有几分《雷雨》的味道。
《金枝欲孽》可说的太多,只能暂且打住。它在两岸三地引发轰动,追看者数以亿计,网上还有人将其解读为“办公室政治”,称它意涵无穷,可作多角度透视。它为监制戚其义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和荣耀,带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次灼灼辉煌。TVB趁胜追击,在最短的周期内,授意戚其义赶拍了四十集大戏《火舞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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