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贤无垢 于 2021-10-7 16:03 编辑
那是个温暖阒寂令人困倦的四月下午,老妪斜躺于那把和她一样苍老衰朽的藤椅间絮絮叨叨微眯双眼眺望远方,弯曲的陶溪从她幽怨的目光缓缓流过,慵懒的阳光仿佛穿透遥远年代降临这青石老街。
庄生就在彼时追随那缕阳光走近老妪。他身背双肩包,头戴棒球帽,以一种旅行者姿态来到陶溪。关于陶溪,他知道的并不多。紫烟曾经与他谈起过,说乾隆下江南途经此地看桃花时候,曾经爱上并临幸过酒坊女子张大姐,这事,《陶溪县志》上有记载。
“无论何时到来,姐都会抽空陪你,陪你喝陶溪酒。若是春天来,还可陪你看桃花呢!”紫烟在QQ聊天中以一种暧昧的口吻对他说。他当时回了个大笑的表情,不置可否。他们并未谋面,只是某个文学网站认识的文友。除了深入探讨文学,其他话题,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与默契,尽量不言及对方的私生活。他之所以关注她,一则因为她才情确实出众,二则因为她文字里出现过陶溪的地名。而陶溪于他而言,则是个谜一般的存在。
他停下疲惫的脚步轻唤老妪,但老妪旁若无人兀自言语,像是在朗诵或者低诉,间杂方言土语煞是难懂。恍若隔世啊,他想。他只好朝老妪身后那栋挂着“陶溪客栈”木牌的褐色木屋走去。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此时他最需要的,便是喘口气歇上一会。
一进门就看清了客栈的布局。一楼酒吧,二楼客房。酒吧间很冷清,几乎空荡荡的。角落里那对年轻情侣倒是情致颇浓,把玩着手机,轻啜着小酒,间或靠在一起低语着什么。他们似乎颇为享受这份下午的宁静。
他在吧台办好入住手续,上了楼上客房。客房里摆着几件古旧的家具,皆漆皮剥落划痕累累,散发着沧桑而沉静的气息。他在房间里逡巡着,拿手指抚摸并感受着它们的冷寂,眼前忽然浮现出某个老男人的印象来。
他兀立许久,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斜阳脉脉,山峦叠嶂,山上树木葱笼。山下,陶溪一览无遗,溪岸桃林蔽日,花蕾初放,蜂飞蝶舞。楼下院子之中,老妪依旧在那把藤椅间念念有词,低沉的声音仿佛虔诚的信徒做着某种祷告或忏悔。
他站在窗前犹豫良久,发了条短信:我在陶溪。随后去洗浴。
从浴室出来,十几条短信刷满屏幕。
你来了?/真的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具体在哪啊?/也不提前通知……/说话呀……
他笑了笑,手指轻盈地在屏幕上翻飞:陶溪客栈。
但是信息发出去好久也不见回音。
他于是有些沮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到底干什么来了?他把双臂交叠于胸前,问自己,喝点什么?去街上转一转?
下楼时候,那对小情侣相拥着和他擦肩而过。女孩一只手揽着男孩的腰,另一只手伸进男孩的裤兜,捣弄着什么,像只钻进米袋的老鼠。他看着他们进了与他紧邻的客房。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吧台,要了杯热咖啡,随口问道:“镇上有个叫蓝玉的女士,认识么?”
“不认识,没听说过。”服务生找给他零钱,说,“先生可以找她打听。”服务生朝门外老妪指了指,“先生还要点什么?”
“噢,谢谢。不需要了!”他望望屋外的老妪,摇摇头,拿起咖啡杯,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这时,他才发现,酒吧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许是快到下午饭时间了吧,他想。
街上,有电动自行车悄然驶过来停在客栈外,下来一位身着桃红风衣的长发女子,俯下身朝老妪耳语几句,然后搀着老妪往客栈侧门走了。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庄老师,你在哪?我是邓紫烟啊,已经到陶溪客栈了!”
他心里“嗵嗵”跳了两下。真来了呀,他想。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沉稳地回道:“紫烟老师,我在客栈一楼……”然后赶紧整理衣服,梳理头发。
就是这时,紫烟站到了他面前,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打量着她,脸有些发烧,呐呐不已。以前只在空间见过她的相片。他知道她很美,没想到真人比相片更美。
一时两人颇为客气地寒暄起来。
“庄老师,没想到你会来,真高兴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将风衣脱下搭在椅背上,洁白的紧身毛衣将她饱满的身体勾勒得妙曼多姿。
“这次来,有些私事。顺便来看看桃花,看看你。”他讪讪地笑着,“邓老师在这风水宝地潜心修炼,难怪小说写得那么有味道。”
“那还得感谢庄老师的鼓励与鞭策!”她将蓝色纱巾从脖子上取下放进手袋,向服务生招了招手,“最近怎么不见庄老师在网上发作品了?QQ也潜水了!”
“生活中……总有许多琐事缠身……”他有些语塞,叹了口气。
这时服务生过来了。
“一杯奶茶,一坛陶溪酒,一份黑椒雪花牛肉,一份蓝莓芝士,一份雾凇脆皮豆腐,一份酿烤茄子。”她利索地对服务生说。
“我买单我买单!”他连忙抢着说。
“你是客,我是东,”她摆摆手,又朝服务生挥挥手,笑了笑,“再说,我可是这儿老板哦。”
她看着惊讶不已的他,继续说道:“几年前,来旅游的人多了起来,便把这处老宅改成了客栈,白天上班,晚上过来打理一下。我妈起先还能帮我,后来身体不行了,便请了人工。”
“这么说,藤椅上那老者,便是你母亲了?”他有些唏嘘。
“是呀。近来总是神神叨叨。其实她也挺爱文学的,年轻时候小说还上过大刊呢。”她将服务生送过来的陶溪酒给他倒上,自己拿起那杯奶茶,“我不喝酒的。你多喝点!这可是正宗陶溪酒,乾隆老儿喝过的!”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咂咂嘴,赞了声,说:“陶溪也许真是个好地方!”
“什么叫也许?本来就是!”她抢白道。
“好吧。如果可能,我是说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在这世外桃源安心写作,也许会写出惊世之作。”他喝了一大口,“我是真喜欢你的小说,你的小说带有一股陶溪特有的灵气!”
几杯酒下肚,他很快忆起了和她网上交流探讨的那些美好时光。关于小说的阅读与赏析,关于创作的心得与体会,关于人性的争论……他记得那时在某大型文学网站做编辑,每次只要她发小说,他都会写出精彩的编按与赏析。
他们谈起了网上论战扔“砖”的趣事,谈起了那些五花八门的跟帖。当然,还有那些与小说本身无关的生活与生存的看法。他们的见解总是那么相近,交流也总是那么愉快。
“和你聊天真是件美妙的事。”他将酒杯举起,示意干杯。
她愉快地和他碰杯。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酒吧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她走到吧台和领班交待了几句,又和大堂里的熟客微笑着打过招呼,坐了回来,“吃菜吃菜!酒要喝,菜也要吃,这可都是客栈的招牌菜!”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道:“我常常想,在那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当我们谈论文学谈论生活时我们在谈些什么?我们总是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留给对方,是吧。”
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聆听。
“可是我们都有自己的隐痛!”他将酒杯倒满,“我以前从来没对朋友讲过。我父亲和母亲一直很恩爱,从没吵过架。我父亲在报社工作。我母亲也在体制内工作,对我父亲体贴有加。按说这应该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可是我父亲去年因病去世前,在医院病房里最后念叨的不是我母亲和我而是陶溪和蓝玉。”他给她倒了一杯酒,看见她纤长圆润的手指撑着面颊身体前倾。
“陶溪,我想应该就是这里了,他履历里写过在陶溪工作。而蓝玉是什么就不知晓了。”他继续说道,“可我母亲坚持认为蓝玉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我父亲念叨完就走了。我母亲当时大哭,后来也常常大哭,说我父亲藏得好深……紫烟,你能告诉我陶溪有叫蓝玉的人吗?”
“没有。就算我母亲这样上年纪的人,也没对我提起过这名字。”她把头摇晃了几下,似乎有些头晕,长长的黑发也跟着凌乱摆动。
他举起酒杯,“滋”地一声喝干,亮了亮杯底,看见她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我其实也忒不争气的。三十多了还没结婚。也不是没女朋友,就是合不来。她认为我不应该把时间花在什么文学上花在写什么破小说上,而应该花在怎样赚钱上,花在怎样陪她上。是的,我们当然同居过,我们之间除了肉体之欢,别的方面就如同高加林和刘巧珍那样地隔膜。我和她分分合合谈了六年,去年底,我们彻底分手了,她跟着新男友去了日本。紫烟,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内心里有多痛苦!我时常想起你们这帮文学上谈得来的好朋友,甚至想起我的初恋女友。那时我们学校有个文学社,我是主编她是副主编,她帮我一起组稿一起出版社刊一起组织文学活动,我真的好喜欢她。可我又死爱面子不想说出来,呵呵。毕业后的某天,她寄给我一封信。直到今天,信的开头我仍然还记得,‘此刻,我坐在总办给你写信,而我的老板也就是我的男友,两小时后将从香港飞回来,他说,他要用一枚钻戒,圈住我这颗驿动的心……亲爱的庄生,原谅我。此刻,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我的双手已握不住往昔,遥望旧景已不可企及……’”
他看着她正唏嘘不已,打了个酒嗝,突然问道:“紫烟,你现在……过得怎样?”
“我啊,”她哼笑了一声,“很好啊!”
他看见她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算了,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她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气喝完,难受得“嘶嘶”了两声,手指猛然掠过长发,头抬起,望着天花板上奶黄色的吊灯,“去年,我离了。”
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如释重负,“我原谅过他几次。他也给我下过跪写过保证书,可是没用。”
她提起酒坛倒了一杯再次喝光,“男人一旦偷腥,就再也不会回头。”
她说完这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瓷白的颈脖上那根铂金项链随着笑声灵动地跳跃。笑完,她将手指支在太阳穴与眉宇间反复揉捏,另一只手旋着那只高脚杯,杯中光影似暗香浮动。
沉默了一会,她轻轻地说道:“你去年失去了父亲。而我,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闭上眼,拧着眉,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年代,“妈妈总是对我说,‘你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你爸他只是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
她接过他递来的面巾纸,在眼角沾了沾,挤出一些微笑:“嗨,咱们这是怎么啦,搞得这么悲悲切切……来,庄生,喝酒。我答应过陪你喝酒的不是!陶溪的米酒可是纯粮酿造的。而陶溪的稻米,当年进贡过皇宫……”
此时他们已经喝了大半坛酒,都有些醉意的样子。她当然知道陶溪酒虽是米酒却后劲十足。可是人有时候很奇怪,明知道酒会醉人却还要喝个不醉不休。她招呼服务生过来又点了两个中式热菜,继续互诉衷肠。她毕竟是老板,在应酬上有些本能的经验,酒虽然喝了不少但还能撑着。而他呢,这么放开量喝着,不知不觉,便沉醉了。
夜有些深沉。人们在陆续离开酒吧。到最后,整个大堂只剩下他们两人,酒吧里顿时冷清了下来。窗外,说安静也不安静,空气中充盈着万物生长豆夹般炸裂的细微声音。蛙鸣一浪一浪从陶溪涌来。夜莺在山谷间欢唱鸣啁。夜色中传来猫的嚎叫,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
她将趴在桌面仍在诉说的他架了起来,说道:“庄老师,回房间休息吧!”
“好酒!真是香啊!”他耷拉着脑袋,一截臂膀下垂一截臂膀搭过她肩头,踉跄着往楼上走。他能感受到她柔若无骨的温暖和她身体里散发的淡淡体香。
“当然啦,乾隆喝过的这还有假。”她扛着他壮实的身子稳了稳重心。
“紫烟,乾隆……后来娶了张大姐没?”他囫囵地说着,一边推开客房门。
她没有回答,使着劲艰难搀着他往里走,去摸灯。但他强壮的臂膀忽然从背后紧紧搂住了自己,而那双从未触碰过的火热的大手,也开始在她那起伏的山峰间不羁地游走。
“庄老师,你今天喝多了,早点休息吧。我请了假,明天陪你看桃花!”她努力将他搀扶至床边,然后挣扎着转身离开。
他抢身一把抓住她,像抓住一棵熊熊燃烧的松明,深情地说道:“别走……紫烟……做我的张大姐,好么!我……”
“不……不!”
“不……不!”
这时苍老而威严之声破空而来,老妪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间。昏黄的壁灯照在她脸上,映射出那古旧家具般沧桑冷寂的神情。
“不,你不该来到陶溪!陶溪不会让你欢乐而会使你更加痛苦,因为蓝玉不复存在而你却欲痴心找寻。桃花已然死去可你还沉迷其间!
“不,你不该来到陶溪。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陶溪和蓝玉。假使她的故事能让你幡然醒悟倒也不负我此番讲述。
“说起来她也有过桃花般的爱情而爱之初心本无对错。一个二十余岁高考落榜的乡下姑娘为何不能去爱一个下乡蹲点的宣传干事?那时的春天要比今天更明媚桃花也更灿烂。陶溪的哪一树桃花没有见证他们的追逐与欢笑?就在这房间就在那个桃花初放的夜晚她将自己交给了那个叫做庄海明的男人同时也将梦想和命运交割,为此她忍受了偷偷堕胎的苦痛因为那男人彼时正处入党提干重要关头。可是不久欲望之河仿佛漫山遍野之飘飞桃花再次将他们淹没,在这如同海船般飘摇的床笫之上他们奏响春天的序曲同时也播下苦难深重的种子,而那种子注定将于三十余载后长成某棵盛开孽缘之花的桃树等待采花之蜂的到来……
不!你不该来到陶溪!因为你再也不会回到陶溪。残花缀在繁枝而鸟儿终将飞去。千里之外是你奋斗的顶点也是你所能远离蓝玉远离陶溪的终点……”
此刻,老妪双手颤抖,嘴巴不停蠕动,仿佛开完弓的弦,说完头也不回,悄然而去。
他看到紫烟追了出去,他听见紫烟大声说着“妈,这是真的么?”
他听见楼梯上传来那么亲近而又那么遥远的脚步声。他听见邻房那对小情侣正春宵一刻翻云覆雨浅唱低吟。他听见窗外蛙鸣正酣猫叫正欢雨点伴着春雷正滚滚而来。他感到脑子在旋转身体在旋转漫山遍野的桃花在旋转。
他看见自己正被那无边的桃花旋进春水激荡的陶溪,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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