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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红袖家园 红袖杂谈 八百年前的零散文字看能不能凑十篇旧文(我是来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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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前的零散文字看能不能凑十篇旧文(我是来挨打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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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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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6:14 编辑

殊途

(非常烂的完结)



  我身着绮罗装,这是子舟从汉地带来的,微微有些冰冷的面料贴在身上,凉嗖嗖像是那树最后的温度。拾阶而上,裙裾委地有些拖沓,我不得不轻轻将它提起来,脚上水红的绣鞋就露了出来,上面是我自己绣上的兰草,淡然清雅,依稀记得那日,他捉了我手,一笔一笔地教我描它的样子。不禁看得出了神,耳边恍惚听到子舟的声音:云汐,你的脚真好看。十指一松,裙裾立刻盖住脚面,抬头四望,却哪里有子舟?

  子舟,子舟,你在哪里?我在烽火台上肆意狂奔,绮罗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云鬓高耸如云。这一身汉饰装扮花去了我整整半日光景,想起铜镜中映出的模样,依稀觉得恍惚。这是哪里?缨枪戳地的声音雷鸣般地响起来,土兵们在呐喊,将我呼唤子舟的声音淹没。

  怯怯地移步到城墙边,城角下灯火通明,每一个人脸上都溢满战胜后的兴奋。越过人群,我看到那个熟悉的人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地跨在马上,他在说着什么?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说话时挑眉的自信,马车的围幔已卷起,一只葱白的素手拈起丝绢为他拭去额际的细汗,他邪邪地笑起来,一把握住那只手。

  好熟悉的画面,我心一颤,猛地别过头去。

  捉了大庚的公主。不知是谁看到我叫了一声,即刻,城墙下此起彼伏的全是这样的喊声。

  大庚亡了。

  云汐,云汐,你把大庚毁了。这是那树最后的声音,他的血漫过了半间宫殿,指尖传来他身体的冰冷,到最后,冰冷沁骨。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怨,一如少时待我那般。满当当的心疼。

  大庚亡了。

  父王饮恨咬牙望着我:云汐,云汐,你遭遇了什么样的劫?你给大庚带来了什么样的劫?后来,他也如那树那般冰冷沁骨,血漫过我的绣鞋,凝结成冰。

  大庚亡了。

  宫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冰冷。空荡荡的宫里,响着全是宫人们的亡灵不甘的凄厉指责声控,字字泣血:九公主,你毁了大庚。

  大庚亡了。

  就连花园那些还未努放就已残败的花朵,低垂着脑袋,以一种颓废的姿态指责我。

  大庚亡了。

  我也要变得跟所有大庚的子民一样冰冷。我眺望着子舟,他再也不是从汉地来的商旅,再也不是那个陪我登山赏枫的儒雅之士,再不是,再不是……

  我从城墙上飞跃而下,繁星明月开始旋转起来,将我紧紧地包裹,在恍惚间,似看到子舟牵着白马,一脸笑意朝我走来,他低声问:“姑娘,这可是大庚的境地了?”

  一

  宫墙高筑,我与映红偷偷翻过。

  墙外茉莉花开得正茂,我飞身跃下,头顶上绾发的小帽被高枝挂落,半空中转身想要捞回,可惜功力尚欠火候,等捞到小帽,却再也不能稳住身体下坠的姿势。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伴着映红的呼喊:“九公主——。”

  身子落入一团柔软中,抬头,对上一双子夜般的眸子,眼里漾着笑:“姑娘,小心了。”

  大庚最不像公主的九公主居然脸红了。

  我一直以为,世间的男子都像那树一样不苟言笑、刻板、寡言、强健硬朗得像一堵山,总是带着命令的语气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复述父王的旨意,无非是种种约束,这不许,那不允的,乏味得很。

  一想到这么一个人,以后会是自己的夫君,就觉得生活了无生趣。

  所有的大庚人都知道,那家的女儿,都是为大庚皇亲贵胄储备的,再不济也必是个王妃,而那家的儿子,娶的也必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两家人世代以姻亲的方式,将关系巩固得牢不可破。

  母亲生前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却在生弟弟时难产而死,母子不保。私下里,她总让我称她为母亲,而不是母妃,她说,这样她就不会想到后宫里还有其他女人。

  那年,我四岁。醒来时哭着找她,却被告知母亲已殁,因死因透着不详,连夜便葬在了皇陵外的乱坟堆。当然,这些是后来一个洒扫的老宫女偷偷告诉我的,母亲死那日,景汐宫的宫人都以服侍不周之罪被赐死。

  父王下旨举国同哀,追封她为皇后,葬入皇陵,群臣反对,因为母亲并不是那家的女儿,他们一直称母亲为妖妃,因为她是父王一次出猎意外遇到的,来路不明。

  当然,最终没能阻止,再说,毕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也影响不了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华丽的墓室,只是母亲的衣冠冢。而真正的母亲,终年连柱香都求不到,孤魂野鬼中的一员。

  自那以后,每逢月圆夜,我总会梦见她踏月而来,白如雪的衣衫鲜血淋漓,曾经那双美丽的眼睛豁着两个血糊糊的大洞,她手里捧着心,一遍遍说:云汐,云汐。我不甘,我不甘呐。

  因母亲的哀荣,使得我成了大庚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别说是前面那八位姐姐,就是太子哥哥也未必有我的诸多殊荣。嬷嬷常说,我是被父王捧在手心里疼的,我独居一所公主殿,吃穿用度合宫上下,没有一处比得过。

  但是,除了一些节日庆典,父王却从来不私下召见我,连晨昏定省都免去。他,好像是怕看到我?

  大庚的王公贵族,甚至是那树的那些兄弟,都无不艳羡他有这样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当然,羡慕之余想必也无比头痛吧?因为之前嫁进那家的公主姐姐们,哪怕在宫中并不受父王宠爱,嫁出去,也无不颐指气使的。

  我这个被宠坏的天煞星,还不知道会闹得怎样天翻地覆呢!

  那树是我的贴身士卫,但嬷嬷说父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不想让我像其他姐姐那样盖头一蒙嫁过去,虽然都是一早定下的亲事,但总想在成亲前多多相处培养感情。他总是希望最宠的女儿后半生能幸福快乐。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唤了映红就跑出来,一路恨恨想:谁信这些鬼话,那木头一样的人。再年长些,都可以去做板脸拿戒尺的老先生了,日后嫁了真如嬷嬷说的一生朝夕相对,只怕得折寿不少吧?

  等我还在怔忡的时候,子舟已将我轻轻放下,他潇洒地摇着折扇,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笑,一身不属于大庚子民的装束,白衣翩翩,风流倜傥又不显轻浮。眉目清朗不似凡人。

  “你是天上的神仙吗?”我怔怔问,小时候,做噩梦时嬷嬷总给我讲那些神话故事,她口中的神仙无不都是都是这样,再说这好歹也是宫墙外,有士兵巡逻,他一个凡人哪能轻易靠近。

  他“扑噗”一声笑,收起扇子抵在额头上:“姑娘,哦,不,你从这宫墙出来——”他看着身后的映红继续道:“还有宫女相随,那必然身份尊贵。”

  我已回过神来,回想着刚才那句傻傻的问话,不禁有些恼怒:“你既知我身份尊贵,还不下跪?皇宫禁地,你也敢闯,看我不差人将你押进天牢里,看你装扮也绝非我大庚的人,说不定是邻国派来的细作。”

  “如我有坏心,以姑娘的公主身份便足让我省不少事了,何须费尽心思跟您做戏?”

  后来,我知道他叫子舟。从他救我的身手可以猜出,武艺不弱。

  是从汉地来的商旅。其实也不能算是商旅,他不过是喜欢游历,从汉地带一些特产,然后沿途游历,每到一个国家,将从汉地带出来的东西兑换或者贩卖,一路游历一路行商,端是潇洒无比。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比起宫中那富丽堂皇的冰冷,不知要生动多少倍。

  我在客栈里翻看着那些从汉地带来的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听着他的描述,脱口道:“子舟,你带我一起游历吧。”

  映红拉拉我衣角,小声嗔怪:“公主……你。”

  子舟笑着摇头:“云汐,有些人的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无法改变的。”

  哪怕已知道我的身份,他却不叫我公主,只称我:云汐。除了梦里母亲会无比凄婉地唤我云汐,几乎没有人唤我的名字,哪怕是父王,也极少极少唤起,他是不是已忘了这名字是他起的?我以为云汐二字只能是那样冰凉的语调,从来没想到原来也会这么暖融融的调儿。

  “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要舍了这公主身份还舍不掉吗?”

  他高深莫测地点头:“是的,舍不掉。”

  他又告诉我,他明天就要离开大庚。

  我将那匹火红炫丽的锦缎抱在怀里,霸道地说:“我不许你走。”

  他眉头轻轻皱了皱,我猛地醒悟他不是那个可供我随意使唤的那树,忙用哀求的语气迭声道:“你别走,我带你进去玩儿。你没见过大庚的皇宫吧?也许没有你们汉地的大,但是,真的不一样,你不是出来游历的吗?多留一些时日想必也是无妨的。再说,你去别的地方,不是哪里的皇宫都进得去的。我还可以带你游遍大庚的每个角落。”

  我生怕他说不,说完殷切地望着他,他皱着眉想了好久,抬头望着我,那双眼里又漾起了初见他时的笑意,他的回答仿佛天外仙音,他说:“好。”

  二

  其实要带一个人入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父王再宠我也没有到可以任我恣意妄为的地步,对我的偏宠早给我在宫中树敌无数,表面上个个对我阿谀献媚,背地里丢刀子使绊的事没少人干,最重的莫过于十公主的死。     那年我十五岁,十公主十三岁,她的母妃林婕妤生她时难产,九死一生,生下她后太医说体虚,这一生只怕再难有孕,偏她是个女孩,又不得父王宠爱,因为年龄相近,她与我玩得好,每次父王赏赐东西我总会分她一半。

  那树是那家最后一个男丁,所以十公主的亲事一直无着落。

  一次玉琉国派使臣来朝贺,父王亲口将她许给他们的太子为妃,玉琉国国王长寿,他的太子时年已过四旬,而历来和亲,无不是挑选最不宠爱的女儿。十公主听了哭闹不止,我去林婕妤的宫殿宽慰她,其实,也不算宽慰,左不过陪着她一起玩罢。

  婕妤命宫女炖了燕窝莲子羹,宫女送来就被十公主遣走。

  这些东西我早吃得腻了,十公主嘴馋,吃完自己那份向我讨要,谁知她刚吃两口便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虽然只是位不受宠的公主,但此事非同小可,而我身上的荷包里不知怎会有毒死十公主的那味毒药。一向宠爱我的父王将我关进天牢并下令让刑部审理,全然不听我辩解。

  那次,是那树救了我,他察明了十公主的死因,是林婕妤下的毒,当然她想毒死的人是我,她想如果我死了,十公主是不是就可以按顺序嫁给那树,便可免去和亲的命运。只不过谁想人算不如天算。

  那年,那树十八。其实在那之前,我见过他无数次,不过都忘了细节,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呆板的脸和我读不懂的目光,还有一成不变的语调,弯腰曲膝向我问安:九公主。

  多年后,等我读懂那眼里的内容时,已是天人永隔。

  而自那以后,父王便调他到宫中做禁军统领。并命他私下里保护我。从此见面的机会更多了,却也更乏味了,这人,实在无趣之极。

  禁军统领。当我正在为怎样将子舟悄悄带入宫中时,突然想到了那树,我决定让子舟以侍卫的身份进入皇宫。

  起初那树并不同意,理由是子舟身份不明。但最终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子舟对宫中的一切都格外感兴趣,哪里都要去游玩,虽然他没开口夸过我们大庚的皇宫,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想必这趟皇宫游历是他从不曾经历的。有一段时间他当侍卫还煞有介事,正规当值,有时还帮别人值班。

  那一月他玩得不亦乐乎。几次去找他,他总是推搪不见。我忧喜半掺,喜的是这宫中有他感兴趣的事,总可以多留他些时日;忧的自然是见到他的认真,怕他有一日变得跟那树一般无趣。

  所幸他玩了一段时间就淡了,接下来的日子总是陪着我四处游玩,应该是我陪着他才对。他教我梳汉人的飞天髻,画了汉人的衣样让映红给我裁衣裳,用那匹叫绮罗的锦缎。他说,他母亲是汉女。我当时没有细想这话的意思。

  他还教我画兰花,说是花中君子,那寥寥几笔的花姿清雅脱俗,我实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只觉得好看。映红瘪瘪嘴道:“公主并非真心觉得那花好看,只不过因是某人画的,才这么认为。”这丫头,越发牙尖嘴利了。

  三

  那日我们悄悄出宫,去西面的乌骓山,那是大庚的防守要塞,山势险峻。不过,我很喜欢那里,因为娘亲说过,她就是在乌骓山遇到父王的。也因是在那里,更凸显她来路不明,所以一直为群臣后宫以此为诟经常弹劾。

  那时子舟画得一手好画,丹青妙笔,却只爱画宫中楼阁,山水风景,曾咉他数次画我,他总不肯答应。

  这一日,他居然主动说到乌骓山为我画一幅。     我站在苍松翠柏间,立着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不耐烦败了子舟的雅兴。

  不知道站了多久。

  反正映红不时在边上嚷:“呀,九公主,你都站了这么久,再不歇得脱力了。”

  其实我已经累得四肢乏力,全凭一点意志支撑着。看着对面的子舟挥毫如飞的专心样,又不敢开口喊停。正眼冒金星的当儿,突然林中一声娇喝,一枚黑乎乎的东西“嗖”地飞过来,硬邦邦砸在我脑门儿上,再站不稳摔倒在地。

  “九公主——”映红朝我奔过来,连忙扶起来。

  只听见一阵“叮叮当当”清脆的铃声,一道白影倏地从林中奔出来,那白影还没立稳就听见一连串的话炒豆子样地蹦出来:“哎呀,实在是对不住,我拿果子砸鸟的,谁知道砸歪了,鸟没砸到倒砸到了人。”

  不知她用了什么身法,竟然赶在子舟前面站在我跟前,一张圆脸有些肉鼓鼓的,眼珠又大又圆,嘴一嘟一嘟的,脸颊上的酒窝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模样娇俏可爱。头发乌黑油亮,髻子挽得松松的,用一片色彩斑斓的羽毛别着,一袭白衫,原以为白色是文静冷漠的颜色,没想到也有人能穿得这么鲜活,她脚上没穿鞋子,一双小脚雪白圆润的,像宫中御厨做的水晶肘子。双脚的脚踝处各系着一个银色小铃铛,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她自来熟地抬手就要为我揉脑门儿。

  映红挡开她手,断喝:“放肆。”

  她悻悻然收手,擦擦嘴角的果渣:“姑娘,你真好看,不过,为什么一二三都没有放,就直接放四了?”说这话时她眼中一片清澈,语气诚恳,像是真心求教。

  映红还未出声,就听到林中又有人喝道:“燕毛,休得无理。”

  “哎——”这声“哎”前半个音节是答应,到一半时她猛地省起什么,后半个音节语调里就带着抗议:“破碗,在外人面前你能不能不要叫得那么难听,请叫本姑娘的大名——燕翎。”

  破碗?我和映红对望一眼,心想:怎会有人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林中那人已走出来,和她穿着打扮一式一样,只是头上少了那片漂亮的羽毛,看上去比燕翎年长,气质也与燕翎迥异,这一身的白穿在她身上少了燕翎的活泼气,而多了份淡然,配以她浅淡的眉眼,倒也相宜。她的脚踝上也各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只是不会响。

  她施施然走到我们跟前,弯腰施礼,语气里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唱晚在这里替小妹向众位赔个不是,小妹顽劣,得罪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说完,也不等我们回礼,望向燕翎,语调里多了几分人气:“翎不就是毛吗?叫得再好听,也是鸟毛。”说完,她拽了燕翎的手就要离去。

  这两人说话真有意思,我还待说什么,就听见那树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九……小姐,你已经出来大半天了,该回去了。”接着就见他从林中出来,这人就算穿一身的便衣,走路还是笔直挺拔跟当值时没什么两样。

  “咦,刚才不是叫公主的吗?怎么……”她还没说完就被唱晚捂了嘴,拖着朝林子深处走去。

  她努力想要掰开唱晚的手,却一直不能如愿。我们笑看着这一对奇怪的女子。等两人的声音消失在林中,听到燕翎大声喊:“记住啊,我是燕翎,不是燕毛,翎啊,就是鸟儿的羽毛……还有后面来的那人,你好俊耶。我会去找你的。”

  她的声音回荡在林子里,清脆悦耳甚是动听。

  后面来的那人?是说那树吗?别说是我们,就连刻板的那树也憋着一脸的笑意。

  四

  子舟走了。

  是我送他走的。

  从乌骓山回来后,子舟就眉头紧锁,闷闷不乐。不当值的时候,常见他喝得烂醉,对着天上的月亮击筑高歌,语调悲戚,我虽听不懂歌里的意思,却也能感觉到他神态间的思情。

  我以为他是想家了。

  我坐在妆台前木偶样的任由映红摆弄,一遍遍喃喃自问:“是不是该让子舟走?或者,我去禀明父王,我要随他一起走。”

  映红吓得立马跪下,诚惶诚恐:“公主,映红求您了,这些想法,那是想都不能想的,且不说你与那将军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帝王家的儿女,姻缘哪由得自己作主?公主这身份说是无上的荣耀,却也是一把枷锁……”

  我摆手阻止她说下去,这些,我又何尝不知晓?而我一遍遍说着这些负气的话,终不过因为永远不能实现罢了。

  那天,整日心情都郁郁然,晚上见了子舟,一如前几日的颓废,胭脂醉的香气薰蔫了院子里的花,他拈杯在手,盯着那胭脂般明艳的酒道:“汐,为何?既不能相守,又何必相识?为何?”

  这是子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原来,情动的并非我一个。

  我夺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下定决心:“子舟,今生能与你相识一场,也不妄此生了。你走吧,你总会再遇到与你相知相守的姑娘。”

  初见他时的那份超然洒脱,意气风发在脑里凝成一段永不消褪的记忆,既如他所说不能相守,那不如放手。

  我自终老高墙深院,他继续他的海阔天空。

  最后他提议要我带他游历完大庚的皇宫,说要将这里的一切埋在记忆里,装进画里。

  哪怕是皇宫禁地,我都会想方设法悄悄带他去。而他异常珍视这些心血,不管去哪都将所有的画背在身上。

  不过,他终究没有画完,我们的异常瞒不过那树的眼睛。那日我跟子舟还未回宫,映红急匆匆寻来,说那树在公主殿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子舟,还派了一队人在宫中搜寻,说子舟是玉琉国的细作。

  早知道会与子舟分开,却没想到那天来得如此之快。

  宫门紧闭,情急之下我让他假意挟持我夺门而出,一路逃到边境,两人一马,山路艰难,惶恐中又有欣喜:“子舟,我不回去了。以后,我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回答我的却是那树的声音:“九公主,属下来接您回去,顺便捉了这玉琉国派来的奸 细。”

  两人缠斗一起,那树骁勇善战,子舟渐渐不敌。

  我知道心心念念的浪迹天涯,这辈子都不能够了,我将剑架在脖子上逼那树放子舟走。

  那树拿剑的手因奋震怒不停颤抖,剑尖指指我,又指指子舟,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云汐,你醒醒,你看他,看看他将东西提前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早想着会有这么一天,这都是预谋好的。我原以为你只是任性,却没想到连最基本分辩能力都没有。”

  我不置一词,倔强地盯着那树,手下重重一划,锋利的剑刃划破我的颈侧,血小溪一般洇透胸前的衣衫,突然想起我总在月圆之夜做的那个梦。而那在梦境里的画面突然变得真实,仿佛娘亲就在对面,只是这次她嘴里喊的是:云汐,我可怜的汐儿,你好傻。

  我哭着摇头,她的影像一下子散去。

  倒地前,那树已接住我,他抓得我的手生疼,反复说着一句话:“云汐,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子舟趁那树不注意跃上马,绝尘而去。我目送那袭白影最后消失在林中,昏倒前,我对上那树怒恨交加的眼,坚定说:“今生无悔。”

  五

  谁说今生无悔?

  当铁骑踏破城池,当那树为护我周全战死,当父王不愿为人俘虏将自己悬在寝殿梁上,当合宫上下呜咽一片、血流成河时……谁说我没后悔当初的任性决定?

  当映红换上我的服饰将我藏在枯井中,为我想着逃脱的法子,她趴在井上哀戚说着:“九公主,这是我最后一次侍候您了,一直以来,虽尊您为公主,心里却当您小妹妹一般。只是缘尽了,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活下去,但映红最后也只能为您做这么多了。”

  她真如爱护小妹妹一般,连本该是斥责的话都说得那么婉转,带着纵容:“以后,万不可这般任性了。”

  还有以后吗?再没有了,我紧拉住她手哀求:“映红,我不许你走。”

  她还是走了。

  当四周一片死寂时,我从井里趴出来。摸黑回到公主殿。

  殍尸遍野,稀稀拉拉的敌军清理着尸体,估计是为迎接新主人的到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梳妆打扮,这么多年,这些一直是映红为我做着,看也看会了。

  等装扮完,望着铜镜中陌生又熟悉的人儿,恍若隔世,娘亲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手中的心已变成暗红色,血珠凝在指尖,她的模样和镜中的我重叠在一起,我低头望着这一袭血红的汉服,一直以为,我以为梦见的是娘亲,却没想到其实是自己,这梦境是预警,此刻,如果剜眼掏心可以换回大庚的一切,那我一定毫不犹豫。

  如果时光可以退回……但世间最残酷的便是没有如果可言。

  当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当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亲昵,当看到映红被挂在旗杆上软绵绵了无生息的身体,竟忘了有痛这一说。

  有清脆的铃声在身后死寂的宫殿里响起,像送别的哀乐,又像是抚慰怨灵的梵唱……

  纵身跃下,如今,也唯余此一途可以将所有终结。

  六

  他的眉目还是那么俊朗,然跌进的再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盔甲的坚硬撞得人浑身生疼,他仰首望着我,双眸冷森森一片:“大庚的九公主也会寻死?”

  我被囚在阴湿的地牢里。

  再次见到他时,已是三天后,同行的是玉琉国的公主,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我,扭头对他说:“景,她怎么还有脸活?”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一样是真的。

  他用我从未见识的谦卑语调讨好着她:“您想她几时死,她便几时死。月汐公主。”

  叫到“汐”字的时候,他故意加重语气,我抬抬眼皮,漠然地望着他们,月汐公主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想必她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想要看到我歇斯底里悔不当初的模样,我偏不。

  接下来的三天,她总是想方设法欲羞辱我,其实对一个已无生念的人,还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注意。渐渐,月汐公主也就失了兴致,接连几天不来。也不准人给我送饭送水。她大概是想饿死我吧。

  等饿得神智不清的时候。子舟来了,我原以为他是来杀我的,却没想到是来救我的。

  他发疯一般杀了看守的侍卫,但凡遇到人阻止他举剑就杀毫不犹豫,那些侍卫显然是忌惮他的身份,也不敢奋力相搏,一时之间被他砍杀的人越来越多。

  月汐公主闻讯而来,看着他杀红的眼睛怒喝:“景,几天不见你,回来就发了疯吗?你做什么?”

  而子舟闻言望去,待看到月汐时,眼中恨意更盛,操起手中的剑便直刺过去,月汐大惊,边往后激退边下令:“还不给我杀!”

  士兵马蜂一般涌上来,刀剑从四面八方刺过来,子舟将我紧紧圈在怀里,这场景似曾相识:城破那天,有一队敌军冲过来时,那树也是这般护卫着我。只是那么多的刀剑,他也不是铜墙铁壁,怎么挡得了。

  他苦笑:“云汐,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语气与那树如出一辙。

  “那——树。”我轻轻唤。

  子舟笑。但那笑刚欲绽放便急急收住,而搂着我的手也蓦地松开,我们各自跌倒一边。

  云汐见我们已无还手之力,慢慢走过来,眼睛里怒火如炽:“景,我没想到你会为她杀我。”

  子舟努力想要坐起来,却终究不能够,最后认命地躺在地上,呼吸越来越短促,艰难而又急切地问月汐:“你刚才没有过半分犹豫,你可曾有一分真心实意待过我?”

  月汐冷冷地望着他:“何谓真心?从一开始就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让你盗取大庚的地形图和探密,原本就没打算你有生还的可能。你不过救我一命,父王凭什么便将我与你绑作一气?他延误军情,如不是你举报,他又怎会被父王处死?你不过他父亲与一汉女的私生子,拿什么同他相比?一开始就是错,不过你没看破而已。你以为顶了他将军的头衔便就是他了吗?与他长得相似就是他了吗?你,永远都成不了他。”

  “果真还是他,那今天,我欠他的命,就当是以命抵命了。”子舟紧闭上眼,甘心咽了气。

  月汐公主看着不再动弹的子舟良久,漠然下令:“将他们拖去老鹰崖让鸟兽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身。”

  他们?还没等我反映,便见士兵拖了我与子舟的身体向宫外走去。

  一列列士兵从我身边穿行而过,视若无物,难道我死了吗?我伸手摸自己的脸,却什么都没法摸到,甚至于,五指紧握想捏个拳头,手指却从掌心穿过,竖在手背。

  午夜的老鹰崖冷风嗖嗖,我眼睁睁看着饿狼将我与子舟的身体啃噬殆尽却无法阻止。

  我还是人吗?

  七

  “你已经不是人了。”

  清冷的月光里,白衣女子赤足踏着清辉缓缓走来。她眉眼浅淡,一张素净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是那日在乌骓山遇到的那名叫唱晚的女子。

  你能看见我?我张嘴欲言,却发现完全无法出声。

  没想到她居然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是渡灵师。”

  渡灵师?

  “行走阴阳两界,专送不肯转世投胎的怨灵。”

  她摘下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捏,再一摇,那哑铃居然发出了声音。

  铃声带着一种魔力,牵着我跟在她身后。路过大庚皇宫外的乱坟岗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没走之前,你去看看她吧?”

  她?

  她自顾引着我走去,在一座孤坟前停下来:“你不是一直都想来看看她吗?”

  唱晚走到坟边慢悠悠地拔着野草:“跟你说说我们渡灵师的故事吧。”

  渡灵师是好听的叫法,住在乌骓山深处,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人,顶多算生魂。有人的血、肉、形却无魂,渡灵师多半是寻常人家快夭折时被奇能异士讨了去的孩子,用法术掺符水吊命接天地灵气养大。也不能走出乌骓山,失了灵气,那命便不久矣。

  也没有谁信这一说,也没有谁舍得将将死的孩子随便给不认识的江湖术士,所以渡灵师并不多见,人数最多时也不过三人。

  因为可以穿行阴阳两界,帮道士巫师收怨魂野鬼。渡灵师也只是道士巫师的影子,如调养的巫师归天,那便是渡灵师消失之时。

  大多数的渡灵师都循规蹈矩,比如唱晚。她生性冷淡,无欲无求,从来不求旁的,对什么都淡漠,从不关心自己“存在”的时长。

  也有少数叛逆的:比如燕翎。

  道士巫师也会收徒弟,担负传承法术巫蛊之责,不能做有违常伦之事,比如逆天而行。

  当然也有逆徒:比如坟里埋的那位。

  动不该动的情,做不该做的事——乱用植魂的法子。

  他要做皇帝,她便助他以植魂之法做了君王,一身两魂,身心俱疲。当他找到破解的法子,全然不顾惜她肚中的孩子将她剜了眼掏了心,弃尸荒野。

  至此,我总算明白父王为何那么厌恶见我。我是他的女儿不假,但我的母亲给了他怎样痛苦的几年?而最后,他的心软让江山还是败在了我的手里。不知道他的魂有没有走远,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燕翎?那个天真如孩童的——生魂,又怎么个叛逆法?

  “去救你的,确实是那树,不过是燕翎将他的魂植入子舟的身体里,才能一时主导子舟的行为,呵,她不过见了那树一次,便愿为他做下这等忤逆之事,偷了师尊的丹药,她只听说过植魂会让人灵魂复活,却不知仅是并存之法而已。她不过只是生魂,这么拚力一试的后果便也只剩连生魂都无法做下去。没有人家肯将孩子献出的最大原因是,做了生魂,便无轮回之说。”

  她送我入黄泉路,看着她浅淡的眉眼,我问:那你呢?

  “师尊垂垂老矣,也许某一天,我便消失在这乌骓山。”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挺羡慕燕翎,能那么义无反顾,不管值得与否,至少在这无法定论的生命里,找到让她义无反顾的理由。”

  我们这些不管是人还是魂,终其一生追求不可得的执念,值得?不值得?又有谁知道。

  唱晚转身离去,黄泉路上,她与我各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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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9-22 13:3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48 编辑

  七夕——殊途



  云汐

  是七夕,地府虽然冷清无比。

  也是有月亮的,同人间看到的并无不同。

  一样的银色,一样的清辉,一样的恬淡如水。

  只是今夜望月的是阴间鬼魂,没有心,身处火炉也没有温度。

  没有心是成为鬼魂的第一步。嬷嬷讲故事时说的。

  很小的时候,娘说世间一切都有轮回。生生不息。

  生命是,诅咒是,爱情也是。

  前一世,我是九公主,下一世呢?

  嬷嬷说,孟婆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妪,说这话时她总指着自己的脸,连带拔拉下眼皮吓唬我:就跟嬷嬷一样。

  奈何桥下流水无声,不宽的桥面却并排着两座桥。

  两桥一式一样,都以青石桥垒成。

  只是一座两旁开满了火红的蔓珠沙华,细细长长妖艳诱人半掩桥身,桥面细细恰可通行一人。

  另一座则光秃秃的,冷清如这天上挂着的弯弯瘦月。

  我该走哪一座?

  孟婆茶摊旁冷冷清清如嬷嬷所说,而孟婆却不是她嘴里的模样。

  青丝如瀑,杏眼蜂腰,心形的嘴唇圆滑饱满,嘴角含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不是这黄泉路,还以为是哪路谪仙。

  她缓缓摇着桃花扇,檀木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三碗茶。

  她用扇子指着茶:随便挑一碗吧,喝了便可忘了前尘旧事。

  为何是三碗?

  呶,刚过去一人,不肯喝,还有一人没有来,这三碗都是给你们备下的。

  嬷嬷不是说所有的人在轮回前都必喝孟婆茶吗?还有人可以不喝?

  孟婆看穿我所想:你看我娇娇弱弱的,这黄泉道上的,形形色色的鬼,同阳间形形色色的人一般,三教九流,不一而足,舍不得前世荣华富贵之人比比皆是,我还能强灌了别人喝茶不成?

  她嫣然一笑,媚态横生。想必那些舍不得荣华富贵之人中,总有沦陷于美色的诱惑而甘心喝下这孟婆茶的吧?

  我随意端起一碗,却怎么也无法送到嘴边。

  娘说世间有轮回。

  无心则无痛。

  是无痛,但为何前尘旧影总是挥不去?

  孟婆拂开脸颊边被阴风吹乱的青丝:我在这里几百年,也许几千年,日日煮孟婆茶,枯燥无味。后来,见惯各路冤鬼,怨鬼,厉鬼,恶鬼……

  每逢九百九十九,我便给次机会许他一个心愿。

  我听她这么一说,放下茶碗:难道,我便又是一个九百九十九?

  本来不该是你,但他赶得太急,倒把这天大的便宜让给了你。

  她说完,朝着奈何桥另一端幽怨望了一眼。

  我想回去。我脱口而出。

  其实我想说的是回到从前,说这话时,没有心的胸腔虚空一跳,说不出的慌乱。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回到哪一时。

  与子舟相识之前,还是战乱之后?如是后者,想着殍尸遍野,想着乌骓山上被秃鹫分食的肉身,我,回得去吗?

  孟婆瘪瘪嘴摇着头:你想太多了,这心愿可不包括能回到从前,这不过是附赠的,别想得太美。

  原来也不过是她打发无聊的消遣游戏,不玩也罢。

  我复端起孟婆茶果决饮下。

  走到那座开满蔓珠沙华的青石桥边。

  走过去,往日种种,便两清了。

  那树也好,子舟也罢。即便是梦里反复出现心有不甘的娘亲与待我情如姐妹的映红,都一一忘了。

  刚抬脚。

  喂,两座奈何桥,一座后世坎坷,一座富贵安康。你确定你选对了吗?

  富贵安康?那我上一世喝孟婆茶时走的必不是这两座桥吧?我讥笑道。

  孟婆摇着扇子打量我:白长了一副机灵模样。却是见识短浅。凭白浪费我一个名额。

  复抬脚。

  这便是孟婆茶?喝下便可忘却前世种种?一碗的功效可够?有个熟悉的清朗男声在背后响起。

  回头。

  白衣飘飘,面目依旧,只是少了初见时的神采奕奕——子舟。

  原来孟婆嘴里说的未至之人是他。

  他望见站在桥边的我,眉头都不曾抬,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

  他行至那座没有蔓珠沙华的桥边,驻足:云汐,前世你我殊途,或许是我不对,那希望后世,你我再没有任何交集。殊途,也愿不同归。

  其实他说的,也是我所想的。

  殊途,不同归吧。这里路分两道,想必后世也再没有纠葛了吧?

  如说还有所挂记,也就只剩下那树借子舟之嘴说出的那句: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那树,他选的又是哪座桥?


  那树

  原来,黄泉路是这般光景。

  原来,孟婆是这般模样。

  那整整齐齐三碗茶。

  孟婆斜着一双丹凤眼:你一碗,她一碗,他一碗。

  我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问,桃花扇在眼前晃了几晃,孟婆柔媚酥骨的声音就这样沁进耳里:自然是你前世的冤家与对头。

  喝下,前尘旧事脑后抛。

  喝下,痴缠孽缘一笔销。

  可为何这碗那么沉,沉得手酸兼眼涩。

  快喝快喝。孟婆催。

  腕间银铃摇,叮当叮当。

  那双圆溜溜的眸子镶在圆圆的小脸上,清脆似银铃的嗓音伴着同样清脆的铃声。

  血腥弥漫,云汐无助地由映红拖着往后殿躲去。

  对不起,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我嘶吼着,云汐听不见。

  因为我已经死了。可我不甘呐。

  十岁那年槐花树下,云汐一袭比槐花白的衣衫。明明精灵儿似的模样,却手执弓箭,歪歪斜斜指着树上的燕窝:给本公主射下来,有赏。

  爹说:那便是你媳妇。

  他说这话时,嘴里含着浓浓的无奈。

  我却无比欢喜。

  长大后的日子必不会无趣吧?

  第一次,我盼着成年之路可以迅速点。

  叮当叮当。

  哎哟,死都死了嘛,那些巫咒不要念了成不成?叮咚叮咚。

  会摇引魂铃,可哼招魂曲便成?姐也不是头天引渡这些痴迷不悟的鬼。

  我扭头,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圆眼圆脸的女孩儿捂住自己嘴,眼瞪得更大:是你?

  是我。虽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是,死都死了,何必计较自己是谁?

  乌骓山上的那谁……

  我是燕翎。

  燕翎是谁?

  叮叮当当叮。

  铃声摇得乱七八糟。自称燕翎的人走在前面,一只手挥着铃,另一只手不时在脸上擦。

  后来她问我:为何你从来不笑?做人时不笑,做鬼时还不笑?

  她又问:为何你不哭?为何你不说话?

  阴阳两界都吊着牵挂与伤痛。怎么笑?而哭又改变不了已定的事实,又怎么哭?

  除了她,还有什么值得我开口?

  她将脚踝上的铃铛取下来扣在我腕上:那树,既然你这么想活,我就成全你。虽然这活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如果可以见到云汐,又何必在乎方式?

  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寄宿在子舟的身体里。

  她捏着玉瓷瓶,身子不知为何不停打颤,她握住我手腕的铃铛。

  叮——当——叮——当。

  你会记得我吗?她问。

  我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那双眼里蓄着泪在眼眶边沿摇摇欲坠。

  她转身,用以往轻快的声音边走边说:其实,记不记得都不重要,谁稀罕你记得?吃吧,吃下了便可以回去。只是抱歉,我不敢保证那是你要的方式。

  她走得极慢,缓缓移动的步子像等人挽留。

  我等不及,怕再见不到云汐。

  吃光玉瓶里的药。

  天旋地转,腕上的铃铛突然不会响,像被什么一下子堵住。

  最后,云汐还是死了。

  子舟也死了。

  我不过也再死一回。

  原以为回来是重聚。

  谁知不过是再一次的死别,或者说是同归于尽。

  奈何桥前,那美艳的孟婆指着三碗茶。

  喝下,便可忘却所有?再次轮回便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茶至嘴边,到底是饮不下。

  都说阎王有本生死簿,如果改了生死簿,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去?

  大闹阎王殿。勾了生死簿。

  又至奈何桥,云汐站在长满蔓珠莎华的桥中央。

  前一刻明明那么思念,谁站当与她面对面时却尽是恍若隔世的茫然。

  叮当叮当。

  清脆的铃声隐隐约约,仔细一听却什么也没有。


  燕翎

  我在铃里,只是那树不知道。

  我跟唱晚说:姐姐,我要救他,此生不能由得己愿活着,死定要顺自己心意一回!

  她依旧是两百年来我见惯的模样神情:燕翎,你想清楚。

  这是她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第一次,是初见她时。她从师傅手中接过我,凉凉的手指拂过我眉间:可有名字?

  名字?小五算名字吗?

  不是说名贱可长命安康吗?为什么染病的偏偏是我。

  师傅用五锭金子从父母手中换了我。

  就叫燕翎吧。

  两百年来,她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当我盗了师傅的玉瓷瓶,当我说要去做生魂不能做的事时。

  我原以为她会阻止,像那日在乌骓山,我调皮现身,她不是强拽了我走?

  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样淡然说:你想清楚。

  想得清楚吗?

  家里穷,两口薄田难糊十口人的嘴。

  娘在富贵人家做厨娘。我常常在后院的门口等她忙完一天。

  饿得头昏眼花之际想得最多的便是:给我吃一口,哪怕是一口也好。

  当那浓浓的香气绕在鼻端,我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那个十来岁的老成少年端着白玉盘,虽然不笑,声音却很温暖:吃。

  往后的几年,这样的辰光,时不时会出现。

  母亲先叫他:少爷。

  再后来改成:少主。

  成为少主时,他已再不来后院这样的地方。

  再后来,我成了燕翎。

  梵音阵阵,师傅苍老的面目在袅袅清烟里若隐若现。

  唱晚说,为仅见过一次面的人这样,值得吗?她怎知我在阳世的几年,他予我的温暖。

  她怎知两百年,我的脉脉守望?

  看他三世轮回,我立一旁默默护佑。

  前两世,他富贵安康,无欲无求。

  这一世却急转而下。

  如果可以为他,即便是魂飞魄散,谁说那便不是我的幸福?

  况且,最后,我还能锁一丝意志封在这个招魂铃里。

  缠在他腕上,一直在心里默默念:叮当叮当。

  你,听见了吗?


  孟婆

  三碗茶还剩下最后一碗,望着奈何桥上的两鬼。

  回来那个已没了闯过去时的意气风发。

  一脸的茫然。

  是悟了吧?

  只是,悟得太晚了。

  生死簿已勾,他只知道,这样可以阻止投胎轮回之苦,哪知还可以销毁前世,乌骓山上已不成形的肉身,让这魂没有依附之处。

  这前路已断,后路已销。

  他们,也只能荡在这幽冥两界,做真正的孤魂野鬼。

  或许可以游荡千年,或者遇上神仙,术士,就此了结。

  如果遇上他,他会收了他们吗?

  多少年了?千年?或者更久?

  “活”得太久,累累记忆又沉又乱。

  却永远清楚地记得相识的最初。

  那一世。

  我叫釉彩。

  大家闺秀,会的全是闺阁女儿家会的一切。

  他是初出茅庐的道士。

  他说他是黄泉引路人,今生不娶。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引路吗?我问。

  我为孤魂怨鬼引路,谁在我眼中都无分别。

  他牵着小徒弟的手,淡漠说。

  他会为她买冰糖葫芦,为她遮风挡雨。

  那小小的女娃儿甩着两个羊角辨,笑得甜甜糯糯。

  为他,拒婚削发。

  只是这向佛之心存了亵渎之意。

  青灯古佛,一本本经书,日日状似虔诚地诵读。

  只有自己知道,那日渐枯萎的身子和心底疯长截不断的想念。

  我走那日,停在门口等他来引路。

  他来了,带着他的小徒弟。

  当年的小娃娃已初长成,依旧是甜甜糯糯的笑,手里摇着铃铛,念着梵文。

  念不顺畅时就摇摇被他牵着的手:师傅,瑶瑶又忘了。

  他轻声接着念下去,等她接上来,再停下。

  宽阔官道也好,羊肠小路也罢,他总这么牵着她手,一如她少时。好像他的手与她的,本来相连。

  送至黄泉路口,两旁的蔓珠沙华争先怒放,在阴风里摇动着花冠,像是在招唤。

  直至踏入黄泉路,他都没肯单独对我说一字。

  忘了吧。此为离别。

  那时,没有孟婆,也没有孟婆茶,奈何桥也不叫奈何桥。

  阎王勾着簿子,翻一遍阳世的经历:忘了吧,接受轮回,重新开始。

  我以为轮回转世即忘记,却没想到一睁眼,就在人群里寻找。

  这一世,我生在平民家。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但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也许会见到他。

  自此,每一世都英年早早郁郁而终。

  轮回了几世?三世?还是更长。

  几百年,他容貌未改。

  那一世,我终于倦了,阎罗殿上,我乞求阎王,不愿在受轮回之苦。

  我要为世间的痴男怨女忘记前尘的所有苦楚。不愿世世活与寻找与追逐,我要在这黄泉路上,看他引魂往来,哪怕,只是望一眼。

  我给黄泉路边的河取名忘川。

  忘川河边栽满忘忧草。

  用忘忧草熬一碗茶,只要喝下,前尘旧伤便一笔销。

  每一次煮茶,总是我最快乐又最难过的时候。

  快乐可以短暂一聚,而伤的也因那只一眨眼功夫的相聚。

  我总把自己装扮得年轻漂亮,他终有一日目光会停驻在我身上。

  那一日,招魂铃很早就响起。他去来得极慢。

  等终于到了我的茶摊前,才看清他身后的鬼——两眼豁着血糊糊的空洞,双手捧着一颗缓缓跳动的心。

  瑶瑶,去吧。他扶着她肩,端起桌上的茶碗送到她嘴边。端碗的手轻轻颤抖。他眼里有痛,也有无奈。

  原来是她?

  他们不是黄泉引路人吗?竟也会死?

  师傅,我不甘,我要回去。她苦苦哀求。

  回不去了。

  最后,他灌她喝完茶,送过奈何桥。

  往回走时,他的头发就开始一寸寸变白,那张脸俊朗的脸也慢慢长出皱纹,开始变老。

  我依旧煮着孟婆茶。

  那以后,有时引魂来的是他, 有时,是他的生魂徒弟。

  我渐渐习惯见不到他。

  只煮孟婆茶。

  我想,我该是忘了。


  后记

  那日,孟婆一如往常煮着茶。

  忽闻熟悉的招魂铃没有往常的韵律。

  铃声见近,少年引路人牵引着一个苍老的魂缓缓走来。

  至茶摊时,那魂打了个趔趄,她递过茶,他轻声道谢,仰头一而尽。

  她看清了——是他。

  到奈何桥口,他回头:我并非不记得你,只是你我殊途。

  她手一松,打了茶碗。

  第二日,阴司们发现,奈何桥头煮茶的孟婆一夜白了头,佝了背。

  自那后,她只煮茶,再不说话。

  2012 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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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9-22 13:34 |只看该作者
上两篇是连号的,还有个番外未发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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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9-22 13:35 |只看该作者
从前写字,隔一段时间觉得不好就去删除,就这些零散的,还找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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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9-22 13:4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49 编辑

峨嵋殇


  暮色四合,荷塘深处的蛙声连绵;夜风轻拂,莲叶荷花轻摇,暗香浮动间,有人正顺着凉亭的碎石小道缓缓而来,那脚步轻极慢极,却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钝痛。这样的脚步声凡人铁定听不见,但我并非凡人,所以我能听见。随着脚步声缓缓逼近,脑海鼻端尽绕着她的音容气息。

  近了,更近了,漫漫月光下,那纤细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却似少了什么。以往绾着的长发披泄在肩上,腰间寸步不离的佩剑也不知丢去了哪里,点漆般的眸子里已不再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这么柔美的人,怎么会是她?但这模样,分明又是她。她走时的意气风发,眉梢眼角的诡谲似还在眼前,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回来却生生脱胎换骨?

  电光火石间,蓦然明白一切。难怪她有这样的超脱。

  她叫周芷若。峨眉自创派掌门郭襄后最毓秀聪慧的弟子,更多了雷厉风行的手段。

  她在荷塘边席地而坐,长长的发垂在地上,极长的的几络悄悄滑进池子里,发梢在水里漾开与绿苔纠缠一气,她也浑然不觉。如此安静的她让人打心底发怵。

  静 坐中,池塘深处的蛙渐渐止了叫嚣,就连天上那弯新月都悄然隐进云里。天地瞬时黯了下来。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生怕在一不留神间,她就在这静谧中消失不见。良久,那个白色的身影动了动,星眸一转,终于有了人气。

  曲指成钩,手背青筋爆起,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恍惚间,那个熟悉的她已经回来。却没想“啵”地一声,待我看清,那原本葱白的手指已被染成朱色,食指与中指上正挂着她的眼珠,心中一痛,却又无力阻止,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故事,故事里那个决绝女子临终前以血写就的透着绝望与不甘的话:如若忘不掉你的影,便剜了我的眼;如若忘不掉你的人,便剜了我的心。可她来时这么平和,这到底是彻底堪破,还是彻底堪不破?

  血从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洇进雪白的衣衫里,火红火红像夏日里顶着烈日突然绽放的石榴。她摸索着站起来,踏进莲池,向我走来,她一寸寸往下陷,池水漫过她的腰、她的胸、她的肩、下颌、嘴、空洞的眼。最后终于将她吞没,她躲在我脚下安然入眠。我听到她用极浅的声音说:我只是倦了。水泡咕噜从她的七窍一串串的冒出来。

  是呵,怎能不倦?十余年的相思,数年的纠缠相斗,乃至最后的较量——这场较量她应该是赢了吧?至少当她向他说要兑现诺言时,他捏笔的手已不再平稳。他的心底有她这个人,却并非只她一个,这个优柔寡断的男子,如果小昭不是万不得已去了波斯,他会娶;阿离不是寄情幼时的绮梦,他也一样会娶。就如同当初欲娶她一样,她愤然下嫁宋青书,成全了赵敏。然她们四人,都在他心底占了一席之地。

  看着卧在脚底的她,蓦然想起郭襄的师伯梅超风。她们身上有相同的戾气,所以把至高无上的九阴真经修炼成了九阴白骨爪。

  看着她想到襄儿,突然觉得那个善良静好的姑娘终身不嫁并非心系杨过,她不过是爱上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唯美爱情,她再也遇不到求不得的,以至误她孤身终老。

  她已止了呼吸,空洞的眼眶时而有丝丝血迹漾在水里,给这苍凉的池水润一分色。

  她张依旧栩栩如生的脸白得有些楚楚可怜。其实她本就是楚楚可怜的,本来不过是平凡渔家的女儿,没有世仇没有恩怨没有江湖。他的闯入像一支利矢,射穿了她的平凡,颠覆所有。最后却一无所有。

  这是一种安然的了结。

  也许她比襄儿幸运,至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心里还有她;又也许她比襄儿不幸,因他不够坚定。

  如果他果决些,如杨过,早早断了她念头,就没这么多纠葛。

  她就连终老古墓的林朝英都比不过,虽然王重阳没有娶她,但被她赶出古墓,他还毗邻建座道观相伴。

  心凉丝丝的疼,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当第一缕阳光撕破黑暗,一池的荷花经人血的喂养,开得分外妖娆。

  一阵零乱的脚步纷至沓来,一声声惊恐失措的呼叫打破清晨的宁静:“掌门师姐不见了。”

  “掌门师姐留书云游去了。”

  人群里,那个身着淡碧色衣衫的女孩一脸无措地拿着属于掌门人的信物。那么单纯美好,恍如当初的襄儿……襄儿,我心头一震,我活了多久?见证了多久?这些喜喜悲悲交替重叠,压在心口让人窒息。

  倦。

  无涯的倦蔓延过来。

  我感受脚底已然冰冷僵硬的躯体,心底有个声音说,不如也随她沉了。

  身随心动,水漫过身漫过眼。

  弥留之际,岸上回荡着女孩们脆生生的声音:“看,那假山石怎么陷下去了……”

  是的。

  陷了。

  一种灭绝的救赎抑或是超度的方式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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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4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50 编辑

少林谬


  段正淳托腮望着红漆檀木桌上排得齐刷刷的五封信愁眉不展,别以为这是大理的火漆急件,要真是火漆急件他段二也没就没这么焦虑了,顶多不过领军驰骋沙场,生死都干脆利落。

  单看每封信笺上的清秀字迹加上右下方所绘之图便知出自女子之手。比如纸上绘一丛生气盎然墨竹的是阮星竹、描一朵娇艳无双曼陀罗花的是阿罗、画几支素雅木棉花的是秦红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素净美人脸的是钟宝宝、最后一封所绘的却是一只小狐狸,段正淳伸手轻轻抚过小狐狸,脑中已浮现康敏妩媚入骨的脸来,再逐一望过去,阮星竹的娇、秦红棉的痴、钟宝宝的憨、阿罗的冷俏一一在脑中交替出现,张张都教他牵肠挂肚,难舍其一。直恨不得跟孙悟空学得分身术,一化为六,分别与她们吟诗作对、比武试剑、长相厮守。但自己到底不是一个筋斗云就能翻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

  五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他浓浓的思念,手心手背都是肉,唉,当真是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啊。绕是他聪明过人也想不出个绝佳的法子一一摆平,亲近这个便难免冷落那个,更何况还有原配刀白凤环伺在侧,要知道摆夷女子可是出了名的醋缸。但六女在其心中已如同他的身体发肤缺一不可。

  段正淳正愁眉不展之际,只见儿子段誉手里棒了个四四方方黑黢黢的东西猫着腰从门前走过,他立刻正色恢复一副严父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叫道:“誉儿——。”

  被叫住的段誉低头扮了个鬼脸,以为老子又要想些什么法子逼他习武练剑,心中苦不堪言:这下死了。

  果然,段正淳先是训斥开来,他自己武艺高强,唯一的儿子却不好武,虽误打误撞学了个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独步天下的凌波微步、北溟神功,但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实心眼模样。半点没承传到他风流倜傥的神韵,实为憾事一件。训斥完毕,望了望他怀中的事物,随口问道:“你抱的是什么东西?”

  听父亲提到自己怀中之物,一时眉飞色舞得意非凡:“这叫电脑,上识天文下知地理、预知未来、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香车美人、丝竹管乐……无一不具,当真是包罗万象。”

  段正淳听到香车美人时已再听不进儿子的话,双眼放光直勾勾盯着那黑黢黢的事物,仿佛已看到从中走出个风华绝代的佳人来。

  见父亲的样子,段誉知道今日只得忍痛割爱了,心想大不了再使出凌波微步穿越时空隧道再去搬一台回来。于是将笔记本电脑双手奉上:“父王既喜欢,孩儿就孝敬您了。”

  段正淳欢喜得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段誉不紧不慢地将电脑放在桌上,等启动完毕,再逐一讲解使用方法……段正淳听得酣起,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的儿子这么能耐,心里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知道那个胖胖的像鸟不是鸟像鸭不是鸭的小动物竟能联系千里之外的人后,怎么都不相信。直到看段誉打开那小肥鸟和远在姑苏的王语嫣对话后才感叹后人造物的神奇,叠声赞道:“当真是鬼斧神工啊。”

  待看到桌上并排的五封信,心上一计,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对儿子说,话语里竟有几分谄媚央求的味道:“誉儿,你可有法子再弄六台来?给你娘也一台解解闷。”

  段誉从未被父亲如此看重过,心里无比受用,一时飘飘然拍拍胸脯豪气干云:“别说六台,便是六十台、六百台孩儿也给您弄来。”

  不过三日光景,电脑已分别送到六女手中。

  自从有了电脑后,段正淳与六女同时网上联系,左右逢源,倒也其乐融融。日子久了,难免有些枯燥乏味,于是又在儿子段誉的推荐下玩起了侠义道。他玩侠义道,自然要带上六女,但这里比不得“抠抠”隐蔽,为防止醋海翻腾的局面出现,他还特意说服六女在游戏里不用真名。理由是不想他大理王爷的身份暴露。

  在门派的选择上他又犹豫了好久,丰神俊朗的武当男倒挺符合他玉树临风的气质及身份、要不帅气矫健的唐门男也还不错、再不济壮硕邪气的魔教男也能凑合。但想到游戏简介里曾介绍游戏里有成亲这一功能,而他的五位红颜在现实里都不能与之结为连理,只怕莫不想在游戏里一尝夙愿,摆夷女子的偏执与独占欲他早已见识,只怕凤凤也不会把里面的名份拱手让人。这样一来,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切不都付之东流?于是,他咬一咬牙只得遁入空门做了少林门生。

  刀白凤那里还好,另外五个眼巴巴盼着段郎能在游戏里给自己一个名份,携手虚拟江湖,谁知他却入了佛门,这样一来又将自己满心满眼的期盼都打了水漂。段正淳逐一安抚五女:“我堂堂大理国王爷,怎可随意入中原武林的门派?虽然这只是个虚拟的世界,但也不能乱了纲纪。少林虽也隶属中原武林,但好歹是佛门圣地,而我大理皇室在暮年也有遁入空门的习俗。再者,网上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妩媚娇娃、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才情卓越者……无一而足,只怕到时你又信不过我,胡乱猜忌劳心劳神,日日憔悴惹我心疼难堪,又不能身受。这网上的角色便如同现实里的形象,谁会对一寂寂无名的少林小僧加以注意?如此一来,我选择少林,不是皆大欢喜之事?虽然怀此心入佛门,多少有些亵渎神明,但为了你,我下拔舌地狱也是甘愿的。”他这一番话假假真真,但也在情在理,直哄得五女心花怒放点头称颂感动不已。

  游戏里想强大就得练级,也是从娃娃时就抓起。在这里要想强大起来可不比现实中拿一块腰牌就能一呼百应,每一份收获都得付出。哪里都臣服强者,只是现实中所谓的强有时是先天暨定的,比如他是王爷,打娘胎里就比常人尊贵三分;而这里,什么都是自己争取而来,要有勇有谋有财才行。

  有人的地方就必有争纷,当他在京外被人莫名其妙两刀砍死时才明白,哪怕只是一个虚拟的游戏,也无不演绎着亘古不变弱肉强食的定律,就如同在现实里,习武就算不是为了侵略欺凌他人,但至少也能保证自己和所爱之人不被别人凌辱。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作祟,加上现实中他身为皇室贵胄的优越感,怎甘居于人后?于是发奋练级,这样一来可苦了他身边世袭护主的四人,日夜轮流为他练级。一时之间级别突飞猛进,装备精良,很快便跃于十大高手之首,一时风头无俩。

  游戏的精髓的PK,也就是比武切磋,帮派争斗、练级点的争夺、私人恩怨。但在这里他已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段王爷,神乎其技的“一阳指”自然使不上,被人杀的次数也不在少数,虽然被打死一粒宝济丸就可救命还魂,但他还是觉得面上无光,跑去问在线GM:“这游戏里的功夫怎没有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六脉神剑’?”GM答曰:“非中原武林的功夫。”直气得他差点吐血,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练PK技巧,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技术也日益精进。

  到此时进游戏的初衷已稍稍有了偏差,惹得六女哀怨连连,让他不得不抽身相伴,陪这个同逛绝情谷,陪那个游桃花岛……兴起时还即性作些诗词应景,无奈受游戏浸淫太久,原本信手拈来的诗词歌赋如今竟要绞尽脑汁才勉强作得一首。从前他送给六女的诗绝不会重复,到如今已一首同赠数人。而游戏中美女如云,各有千秋,正如他所说的无一而足。早已难以自持,惹下好几个才情兼具的佳人,这日却闯下祸端。

  为哄康敏一展欢颜,作小诗一首:

  莺愁蝶倦晚芳时,

  落去飞来我自知。

  万缕千丝终不改,

  三步回头莫笑痴。

  除却六女,又通过密聊系统发给了另几个网络MM。谁知其中一个性格奔放,竟从商频发了出来,其余几女见了,复制重发。一时之间天下大乱,满屏绿油油尽是质问的话。段正淳正焦头烂额之际,门外脚步声大作,还未回过神来,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转眼刀白凤的拂尘便劈头盖脸地向他扫来,他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安抚刀白凤。但刀白凤哪肯听,只待打得累了,拂袖伤心回庵。

  段正淳好容易喘口气,跑到电脑前一看,只见各女早已负气下线,只留下满屏断交之言。唯有康敏在线,还一直不停地软语相邀。此时他与康敏已别经年,心中也甚是挂念,不由得打马前往。

  康敏还是一如从前的妩媚,眉眼满含风情,见他来了喜盈于眉,亲自备下酒菜,浓情蜜意自不在话下。酒过三巡,康敏抱出他赠的那台电脑柔声道:“段郎,往日见你在游戏中神采飞扬杀敌无数,除了屏上红字捷报,小敏无缘亲眼观看,今日段郎定要让小敏一睹风采。”

  段正淳哪禁得住美人软言蜜语,心里喜滋滋地登陆侠义道,只是没打几回香便觉得浑身酸软提不起劲儿来,正疑惑只见康敏哂然一笑:“段郎,这‘忘情天酥’可还舒服?”

  “你,你在我酒里下了毒?”段正淳惊问,暗自运气,哪知丹田空空如也,别说运气,便是握鼠标的力气也快没了。

  康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鼠标,望着游戏里的角色啧啧赞道:“段郎,看,你在哪儿都这么出类拔萃。”她顿了顿,又学着段正淳的语气道:“网上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妩媚娇娃、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才情卓越者……无一而足,只怕到时你又信不过我,胡乱猜忌劳心劳神,日日憔悴惹我心疼难堪,又不能身受。”

  段正淳张口欲言,康敏忙用手捂住他嘴,眼色迷离,说不出的痴迷:“嘘——,那话言犹在耳,焐得我这心暖烘烘的,经久不褪。我也深深记住了那句你会心疼难堪的话,现如今我只怕真要日日憔悴下去了,怎生是好?”她假装托腮沉思,旋即双眸一亮:“我倒有个法子不教我憔悴。就是不知段郎愿不愿意?”语毕双眸莹亮地望着段正淳。

  “我自然舍不得,便是为你死了,我也甘愿。”这话倒也非敷衍之言,段正淳虽生性风流,但和谁在一起时都是真情相待。也因此才使六女对其念念不忘。

  康敏偎进段正淳怀里,吐气如兰:“还是段郎明白我的心思,我就是——要——你——去——死——。”

  为她死是一回事,让她杀死却又是另一回事。段正淳大骇,无奈中毒之后已如瓮中之鳖,而此时的康敏已入癫疯状态,只怕难以脱身,只盼拖得久一点儿,随身护卫早点来救自己。

  “花边娇月静妆楼,烟柳新来为谁瘦。嫁与东风春不管,桃花一梦付东流。”只听她边吟边用鼠标拖动游戏角色里的装备丢在京外的草地上,段正淳的装备件件精良,转眼就被围观的人一抢而空。段正淳直瞧得心痛难当,但知已成定局,寻思等脱困后再重弄一套。

  丢完装备,康敏将号下了线,马上又重新登陆,她看也不看段正淳一眼,娓娓道来:“在段郎带我进入这游建立角色的那一日,便掌握了毁灭的法子。杀了便是剁成肉酱也是一粒宝济就能解决的事,但这……”她微微侧了侧身,让段正淳盯着光标所在,接着说:“那就是永不复生之法。”光标落在“删除”二字上面,只见她纤纤食指轻轻一点,随即在“确定”与“取消”之间游移,终于又在“确定”上轻轻一点,段正淳费尽心血的ID就此化为乌有。

  康敏并未就此作罢,她回身重偎进段正淳怀里,将下巴抵在他裸着的肩上,浅浅吟道:“桃花一梦付东流……”段正淳只觉肩上一痛,低头只见肩上血涌如泉,已被康敏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段郎,我直恨不得把你咽进肚子里,这样便再没人与我争来争去了。”

  …… ……

  当然,段正淳后来被听房的萧峰所救。至于康敏,谁也都知道她后来因被段正淳与阮星竹所生之女阿紫毁容伤心至死。

  后来段正淳快马回大到欲寻求挽救之法,最后得知要传真身份证才可恢复角色,传真好办,不就是让段誉踏着凌波微步钻一次时光隧道嘛。但身份证是什么东西?段誉钻了时光隧道数次才弄明白——就是证明身份的证件。证明身份?那还不好办,段正淳摘了别在腰间的琅环玉佩丢给段誉,段誉拿着玉佩跑到侠义道客服部,结果客服见他身着异服拿着块玉佩当身份证还吵着说要复号实在过于诡异,就偷偷报了警,玉佩被送到文物鉴定中心确认是古物,就把他当盗墓者抓了起来,还好他轻身功夫了得,夺了玉佩“嗖——”地钻时光隧道溜了回来。

  至于号,自然是再恢复不了了。段正淳郁郁寡欢数日才强打起精神来,但电脑是玩不成了,原来因为耗电太快,每次充的电都不能用多久,而每次都是段誉穿越来穿越去充电,虽苦不堪言但父命难为。以往刀白凤还当段正淳当真在网上专一待自己,儿子苦点累点也值。在知道段正淳非但带了另五女还外加大肆泡妞后“摆夷牌”醋缸打翻,酸味悬浮在整个大理上空久久不散。此时,再也舍不得儿子舟车劳顿的穿来穿去的替他充电。甚至以死相胁,段正淳也唯有作罢。与剩余四女也恢复传统式联络。

  偶一日突然起康敏当日吟的那诗,回忆在网上的日子,可不正是桃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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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9-22 13:4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52 编辑

武当魂


  一

  “铮——”歌姬雪蔓怀里的琵琶在她纤纤素手的抚弄下开始复苏,奏出华声萦绕梁间久久不绝。试好音后,挑了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正式弹奏起来,曲子煞是悦耳。其实听过与否对我来说并无区别,你指望一个山野铸剑的粗人能通五音?那岂非对牛弹琴。但如你问我铸剑的道道,那便是行中高手。其实铸剑和弹琵琶并无不同,都是学好了做给他人享受。使剑的人未必会铸剑,听曲的人未必会弹琴。再细算起来,铸剑的人更是凤毛鳞角,这样一说,我那行当居然比雪蔓的更为稀罕了?

  伏在案上的人儿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已让酒气醺得通红,半眯着狭长的眼睛,像只喷着火的狐狸。嗯,就是喷着火的狐狸。你一定没见过的。

  记得二十年前某个冬日,在试剑山庄,我和师哥还有五岁的驿生在厨房逮了只偷食的狐狸,师哥向来鬼点子多,这次居然想到给狐狸通身浇了层桐油,腿上系了根浸过油的土布条,火把在布条的这头那么轻轻一碰,火苗子跟射箭似的一下子将那只可怜的狐狸团团裹起来,狐狸凄厉的惨叫一下子撕开冬日的沉寂,浑身夹着这团火跳起来,少顷,只见亮得有些扎眼的雪地里一线红光向深山逃窜而去。在寒风里我们齐齐打了个冷颤,我生恻隐之心,冲着林子迭声叫道:“往雪地里滚一圈火就灭了,往雪地里滚一圈火就灭了……”

  也不知它听懂没,就像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一样。我想它一定是死了,都说狐狸是带着灵性妖气的生物,开罪不起的。小时师父不是常跟我们说狐仙的故事吗?如不是狐仙报复,我们的试剑山庄怎么会走到今日这番田地?是了,定是师哥烧死了那只狐狸。

  寒风过体,我抬眼,只见他似已完全清醒,清俊的脸上复罩上寒霜。忘了跟你说,他就是驿生,但已不再是二十年前老拽着我衣角寸步不离的傻小子。他现如今的功夫是极好极好,你看他左手使剑,此刻剑尖正托着酒酹,剑招一丝不乱,酒酹里的梨花酒半滴不曾洒出来,舞至酣处,剑尖一送酒酹腾空飞起,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将酒酹端起送至他嘴边,张嘴咬住酹沿,一仰头将酒尽数吸进嘴里。

  这边剑光凌厉,而那边雪蔓素来清绝婉转的歌声已荡过来。我虽不通音律,于那歌词倒是听得懂几分。“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情浓意稠的词儿将满室寒气悄然逼退,随着雪蔓的低吟浅唱,似觉得身处阳春三月踏青地,身边香鬓艳影,旖旎无限。

  雪蔓的目光缠在驿生身上,随着他的身形起伏,直恨不得吐出一个茧来,将他缚住。唉,是不是但凡痴情女子,都恨不得做一个茧将心上人牢牢缚住?

  啧啧,妄这雪蔓跟了他这么些年数,居然还不懂他?果然,她后半阙还未唱出来,那个暴戾的人已悖然大怒,剑尖挑起酒案上的空酒酹直直砸了过去。她不避不让,任酒酹砸破额头,一股血线小溪似的顺着眉头、眼角、鼻翼流下来……然她的眼还是未离开驿生,只是这曲再也唱不下去。她怎么还不哭?我看得心里难受,原来女人不哭比哭更能惹人怜惜。不过对于驿生来说,她就是死他也不会皱下眉。

  他心比玄铁坚。

  他如是心软之人,十年前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还剑入鞘,周遭的一切复又归于沉寂。我看了这一阵子的戏,也觉得乏了,该歇歇才是。

  哦,忘了跟你说,我是剑灵。你一定会问剑灵是什么?就相当于人的灵魂,人没有灵魂便是行尸走肉;剑没有灵魂呢?那顶多算是一口利刃。我生前是个铸剑人,那副臭皮囊成全了这柄叫瑶光的剑,而那三魂六魄也在那炉火里熔进剑身,做了它的魂,不肯离去。

  是不舍?

  是怨怼?

  是痴缠?

  谁又说得清道得明。

  罢罢罢,还是让我跟你从头说起。

  二

  记忆睁开眼的瞬间,落进来的就是一脸络腮胡有点邋遢的师父和稚气未褪的师哥。

  那时还没有试剑山庄,我们生活在一座叫桃花坞的小镇上,住的不是高宅大院,统共不过三间茅草屋,屋前搭了个凉棚,一个破败的铁皮桶,红泥做的炉心,就算是剑炉了。那时师父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打铁匠,不过在我眼里,他一直就是铸剑大师,大隐于市你懂吗?这叫深藏不露。要不就靠接些打菜刀磨剪子的营生,怎够敷我们这三张嘴?

  师父每年会铸一柄剑,深冬腊月飘雪夜时,就会有一两个与桃花坞所有人都不同的人来取走,留下的包袱将我们只有三条腿的饭桌压得嘎吱嘎吱响。师父从不避开我和师哥,打开包袱,金灿灿的光芒泄出,给屋子里所有的家什都渡上了一层金粉——那是货真价实的金锭。

  那年我五岁,不知忧愁得没心没肺。

  那是个太阳亮得比金锭都刺眼的夏日,我和村上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小孩子玩耍闹些口角是非也见惯不怪,但刘员外那肥得跟猪一样的儿子不该骂我“臭打铁的小叫花”。他半眯着三角眼,满脸的肥肉像发酵过的大馒头,一张猪肠嘴滚珠子样的冒出一连串:“臭打铁的小叫花,又丑又脏又穷,你是小叫花,你师哥是大叫花,你师父是老不死的老叫花……”。

  那三角眼缝里射出来的鄙夷之情扎得我生疼,火气压制不住的冒出来,跳到石磴上指着他鼻头咬牙喝道:“你再敢说半个字我就剜了你这双猪眼。”

  我话音未落,那点在他鼻头的手指像自己长了脚,曲指成爪径自奔那双猪眼而去……

  那双眼自然是没有剜下来,只在眼皮上留下两道红红的血印,但那胖猪头早被吓得昏死过去。

  师父被请上门时,我被五花大绑在刘员外家院子里的歪脖子枣树上。四五个时辰的暴晒,早已昏昏沉沉,只听见师父粗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谁绑的?”

  “叭叭……”几声,捆身上的绳子断开,我被师父搂住,接着耳里灌进哀号一片,待得睁看眼,刘员外家的家丁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刘员外边哆嗦边壮子胆子道:“你家的野,野,野,丫头要我儿的眼睛,我,我,我绑她不得?”

  “不就一双眼睛?怎要不得?你敢绑她,连你眼睛也一并取了。”师父冷笑着说,满脸的胡子像根根钢针,在和风里轻轻颤着。

  那刘员外彻底吓昏过去。

  那猪头父子的眼睛自然没要。待得回到家我便缠着师父问他是怎样扯断牛筋绳索的。他说天天打铁打出来的硬朗身子骨,对付几个小小打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时不过五岁,自然不会去怀疑大人们的每一句话。

  那夜,我第一次听师父弹琴,他那双粗砺的手按在琴弦上,居然没显出半点的格格不入,只有掩不住的孤寂悲凉直抵心窝,没来由的鼻头一酸就落下泪来。

  师父望着我,难见的严肃:“瑶光,师父教你本领。你是想学琴还是铸剑?”

  我仰起头想也没想:“自然是铸剑,那样才学得到师父空手断牛筋绳的本事。”

  师父深深一叹,竟将瑶琴摔在地上砸成两截,一拂袖道:“从此再不抚琴。”

  第二天,师父便带着我和师哥离开了桃花坞。

  路过桃花坞的驿馆时,一个美得令人咋舌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句话没说,对着师父微微一福身,将手中的襁褓递给他,转身施施然离开,要不是有师父怀中那个襁褓证明,好似从来没这号人来过。她走得那么绝决,没有半丝的留恋,好似来的只是一具躯壳,无心,无魂。

  襁褓中的婴孩离了熟悉的怀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像根细刺,尖锐地扎进心里,有记忆来初次明白心痛的感觉。踮起脚尖,望着那小小孩儿粉嫩的脸,泪流不止。

  “我们瑶光长大了。”师父喟叹道,但我却觉得那话中有话,但有什么,却不是五岁的我能参悟透的。

  那个孩子就是驿生。初相见时身不由己的落了泪。

  也许,这便注定纠葛不断。

  我原以为是我欠他抑或是他欠了我的,只是到了最后的最后,才发现谁也不欠谁。

  三

  我们搬去了离桃花坞十几里地的深山,然住的却是高墙大院,房间多得数不清,古刹一样的幽深。原来师父这些年来的收支,全都用于建这宅院,大门是用精铁打造,沉沉的,需我跟师哥两个人合力才能推开,门楣上方的匾额上书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试剑山庄。怎么看怎么气派,怎么看怎么扬眉吐气,我站在院子中央,指着高墙大院一脸的得意:“叫刘员外和他的猪头儿子来看看,他们住得上这样气派的房子吗?”

  只是往后的日子远没有在桃花坞时逍遥自在,铸剑是件很辛苦的事,冬做严寒,夏做三伏,我们师徒三人,哦,是四人,驿生在襁褓中便跟着我们一起,他会说的第一个字也是打铁清脆的“叮叮”声,学得惟妙惟肖,再然后会说的话便是“姐”,接着吐字清晰地叫:师姐,再是师父,师兄。

  他第一次开口叫师姐时,如初见他那日一样惹哭了我,那泪水好像伏蛰在眼窝里许久,被他轻声细气的两个字勾了出来,泪落满襟。那时我已略识些字,料定这便是书中所写的缘分。我与驿生是有缘的,这跟师父,还有师哥的缘都不同。

  驿生长得粉雕玉琢,像个细瓷娃娃,即使再粗陋的布衣也掩不住那份光华贵气。他眉眼跟那日驿馆里的女子极其相似,对驿生的好长相,连平素寡言的师父也忍不住赞叹,只是言语颇为不详:“生得这么好,若是个女孩,必是祸水红颜;偏偏是个男孩,唉,只怕也是妖魅魔物。”

  驿生两岁时都还没有起名,大家都没觉得有何不妥,我和师哥叫他师弟,而师父几乎从不叫他,每个人都没意识到他该有个名字。

  直到那次我们三个去镇上置办年货,碰巧遇上刘员外家的猪头儿子,两年多未见,他已长高了许多,也更加胖了,圆得像个肉球,见了我们仨儿,咧着嘴先笑起来,缺了门牙的嘴含糊不清地招呼着:“哟,臭打铁的小叫花儿来赶集了啊?”

  “不许你乱叫。我师姐是有名字的,瑶光,金陵王气应瑶光里的瑶光。”小小的驿生如发怒的小牛犊一样的冲上去,用头顶那猪头的肚子,只是人小力薄,连顶几下那猪头都纹丝不动。

  我万没想到会是小小的驿生为我出头,一向主意甚多我们三人中最孔武有力的师哥立在一旁,居然连句帮衬的话都没有。

  “哈哈哈,有王气的小叫花儿啊?”那猪头笑得前俯后仰,弓着腰,肥白的手轻佻地托起驿生的下巴,当看到驿生的脸时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又笑:“好俊俏的小娃儿,只是你是雌是雄啊?那你叫什么名字?你师姐叫瑶光,你呢?瑶什么?金?银?铜?铁?”

  他的一句问话不但堵住了我们的嘴,也堵住了我们的思绪,忘了将驿生从他手里夺出来。而小小的驿生也被他问住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在刘猪头一连串的追问里,挤出句底气不足的话来:“我,我,谁说我没名字,我叫师弟。”

  听了他的话,刘猪头笑得更是厉害:“师弟?哈哈,你师父也叫你师弟?那岂不是乱了辈份?哈哈,生得这么俊,原来是个二愣子,哈哈,马屎汤圆外面光啊。”

  我再也忍不住,握手成拳招呼在刘猪头那陷在肉堆里的细缝眼里。

  我和驿生又被绑在刘员外家的歪脖子枣树上,师哥早在刘员外家家丁围上来的时候逃了,后来我才知他回山庄找师父来救我们。

  刘员外对师父还是颇为忌惮的,所以这次的家丁打手站了满满一院,他笃定地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脸上有种即将一雪前耻的兴奋。

  师父来得很快,也很急,趿着该是三伏天穿的草鞋,鹿皮袄子也只扣了三粒纽子且还找错了“亲家”,眼角还有刚睡醒的痕迹,手上拖着把剑,哦,那还不能算剑,只是空有剑的雏形的一柄长铁,刀锋都没来及得开,剑身还带着刚离开炼炉的霜灰,他刚在院落里立稳,将手中长铁往青石板上狠狠一扣,随着“当”地一声,顿时石花四溅,刘家的护院打手已被吓褪三成,而那刘员外已坐得不太稳妥。

  电光火石间,师父已从门口移到了枣树下,空手断了我身上的绳索,脸上的怒火已被他一往待我的温和代替:“瑶光,他们没伤着你吧?”

  我摇头,指着还绑在树上的驿生道:“师父,把师弟也救下来。”

  师父似此时才想起驿生,也为他松了绑,转手提剑将刘员外家的枣树断为两截。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师父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人士,武林高手;也因那次,师父要教我们三人武功以防身;也因那次,驿生有了属于他正式的名字。师父在听完我们与刘猪头打架的原由后,轻描淡写地道:“既是如此,也该起个名儿才是,你娘在桃花坞的驿馆里生下你,就叫驿生吧。”

  师兄叫天枢,我们的名字都以天上北斗星辰为名,我原以为驿生也会分得一枚,没想到师父仅赐他如此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名字。

  面对我的不解,师父曾说:“你已占了七星最末的瑶光,他是你师弟,总不能越过份去。”我还待再辩,师父已沉下脸:“我原只打算收两名弟子,有首有尾便好,他不过是随你们叫了我师父,可连师徒之礼也未行过,左不过是个记名弟子,如何当得起我赐他和你们同位的名字?”

  师父是不喜欢驿生的。

  但是,既然不喜欢,为何又要收留他?

  四

  岁月静好,试剑山庄里的桃花开开败败几年,师兄已长成翩翩少年郎,时年我十二岁,驿生七岁,他远较同龄的孩子老成,眉眼间总含着淡淡的忧郁,只有看到我时才肯展眉浅笑。

  我原以为我们四人都会在这与世无争的桃源地慢慢长大,缓缓老去……但那样的好日子在一个清凉的夏夜骤然结束了。

  那天日暮西垂,叫了一整天的蝉已渐渐歇声,我们四人正坐在荼蘼架下纳凉。这时门口转来极轻极轻的一声脆响,一阵肃杀的气息直逼过来。

  精铁门上被人插了把匕首,匕首与门之间含着一方丝绢,师父拔下匕首取下丝绢,只见雪白的绢帕正中题着幅被截了首尾的对子“可怜怀愁不知青衫寒,奈何心痴难解红颜意。”左下角还有两句诗“月挂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师父失魂落魄地看着丝绢上的字,一双粗砺的手抖得厉害,连我们仨儿叫他都没听见,他急急回屋,顷刻间又出来,再折回去,听见他屋里一阵响动,他再出门时,手里拿了件藏青衫子——那是他最喜欢的衣服。

  “师父。”师哥叫住了他,他浑浑噩噩地回过头来,师哥手里端着的白瓷茶盅被晚霞映成金红色,嫩碧的茶水也变了色,随着师哥的走动,波纹轻漾,折射出诱人的光芒,那是他最爱的明前龙井,他失散的眼神停在那里,眼里没有香茗,没有师哥。

  “您的茶。”师哥带着每日奉茶的恭敬,他茫茫然接过去,一饮而尽,饮得太急,漏出来的茶水顺他蓬菘的胡须滚下来,那杯盏里的波光滟潋像换了位留在他的胡须上,光芒闪耀间,我第一次发现师父看上去是那么的……一种我当时形容不出的感觉。在往后的时光里,我每回想起这一幕,总想到一句词“香冷荼蘼架”。

  他走得真急,急得饮完茶随手将最喜爱的茶杯摔在地上。瓷器击地的脆响多像平素的打铁声啊,我感觉身边的驿生打了个冷颤,接着他手中的茶杯也应声而落,那声响在这个金色的黄昏里,透着一股不祥,让人心惊肉跳。

  一夜,师父都没有回来。

  等第二天我们在试剑山庄北面的柳林寻到他时,他浑身浴血,奄奄一息。他身好没有一处明显的伤口,那么多的血像是从每个寸肌肤里渗出来的,那件藏青的衫子已凝成黑色,头发纠结成一块一块,一双血红的眼睛死命瞪着,好似眨一下就会死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是中了一种名为“碧波愁”的毒,不动则不会毒发。而那方绢帕就是令他疾走的原因。

  我开始以为他已经死了,吓得失声痛哭,尔后看到他被血裹着的粗砺的手轻轻颤着,继而,喉里“嗬嗬”有声,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才能听清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但伤势太重,他已不能吐出句完整的话,只是无奈地将我的手放在师哥的手中,眼里带着乞求,最后,他终于恨恨咽了气

  安葬了师父,师哥顺其自然地成了一庄之主。他对我说:“瑶光,师父临走时将你托付给师哥,师哥穷其一生,也会让你过得好。等你大了,我们就成亲。”他说这话的时候,七岁的驿生在边上“嗤”地一声冷笑。

  那时,不懂成亲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往后的时光,只有我们三个相依为命。

  五

  驿生再大一些的时候,追着我问他母亲的下落。自师父离世后,他再不与师哥说话,像从前跟师父一样。他常对我说,他是不属于试剑山庄的。

  于是,我便带着他隔三岔五的去桃花坞寻他母亲,或者走得更远。

  我们是在湖北的一家青楼里寻到她的。其时她做着妓子们的教习,正教着一群雏儿风摆柳似的走路,眉眼间依稀还残留着当年的风韵,一甩丝帕一回头间便看到了我和驿生——我们是翻墙而入的。她一停顿,后面的雏儿没留意,直直撞到她身上,那女孩七、八岁左右,很瘦,这么轻轻一撞,居然跌坐在地上,她嘴一瘪,眼看就要哭了,只是那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个转又没了。

  一边驿生的娘早已捏着她胳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弄疼她了。”说话间,驿生已从她手里将小女孩夺了过来,柔声问:“还疼吗?”

  也许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待过她,被驿生这么一问,那本已逼回去的泪水,又打着旋儿转了出来。

  那小女孩就是雪蔓。驿生认了娘,第一个要求便是将雪蔓赎出烟花之地,再后来雪蔓长大,就成了驿生一人的歌舞姬,也是侍妾。

  回到桃花坞,雪蔓并未随我们回试剑山庄,小小的驿生主意颇大,他道:“就出些银子,将她寄养在别人家里,试剑山庄不是我的,也不是师姐的,她自然不能去。”

  他说这话的语气,颇像师父,一度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师父的孩子。但驿生在回山庄的路上和我说,他娘说了,他爹是个颇有声望的人,名声响到不能认他——与一个青楼女子所生的儿子。

  驿生说这些的时候,眼里的恨意浓浓的,说完,再意味深长地冷哼一声。

  “那你娘又是怎么认识师父的?”我更关心师父的一切。

  “也是我爹安排的。”

  ……

  师哥将试剑山庄打理得有声有色,这最初的世外桃源在短短几年里已有些门庭若市的感觉。他招了许多剑童帮忙铸剑,跑江湖的人多,你走在路上三五个人中总有泰半背上都背着柄剑,是防身,也是充门面。随着试剑山庄的名气越来越响,江湖上,又有大半使剑的人手里握的是试剑山庄铸的剑。

  待我满十七岁那天,吃完长寿面,师哥郑重其事地将筷子搁在桌上,宣布:“瑶光,下月,我们就把亲事办了。”

  我淡然地点着头,脸不红心不跳,于我,这就是件与吃饭一样疏松平常的事。

  “啪——”驿生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森然道:“不行,我不同意师姐嫁给你。”

  自师父死后,驿生叫师哥都用你或是他代替,小时还算亲近的师哥仿佛一夜之间就跟他生分起来。

  “你小孩子,有什么同不同意的?”师哥伸出手试图摸驿生的头,被他躲开了。见师哥一脸的尴尬,我忙打圆场:“驿生小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哼。”驿生将碗筷一推离了席。

  驿生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孩子,果然,生了几天的闷气后,他又和我亲近起来,待师哥也如儿时一般无异了。还说要给我们送贺礼。

  成亲的前一天,刚吃过早饭驿生就拖了师哥道:“师哥你随我来,看我送给你们的贺礼好不好。”

  我在一旁笑道:“既是送给我们的,为什么只许师哥去,却不叫我去?”

  驿生小脸一扬:“这是我们男人的事。”

  师哥爽朗地笑起来,由得驿生拖着他朝剑室走去。那笑声落薄薄的晨雾里,令人神清气爽。我也跟着轻轻笑起来,那笑还没从嘴角隐去,就听从剑室那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泛着森森寒光的剑室里,驿生躺在血泊里,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师哥的脚下躺着一柄剑,还有一条手臂——驿生的右臂。

  见我进来,驿生倒抽着冷气呻吟,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师姐,不关师哥的事。真的,不要怪他。”

  师哥难以置信地望着驿生,边看边摇头:“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可以这么狠,居然……”

  望着师哥,我突然想起那年冬天,那只被他烧死的狐狸,还有我和驿生被刘员外家丁五花大绑时的临阵脱逃,我原以为他成了试剑山庄的庄主,就有了一个顶天立地男人该有的担当,而他,还是一如年少时那样,将什么都推得干干净净。

  我心疼地扶起驿生,冷冷扫了师哥一眼:“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名字有两种叫法?另一种是贪狼。想必当年师父为你取这名字时,就料定了你是怎样的性情。”

  “瑶光,你不信我?我……”师哥叫道,我略一抬眼睑,眼缝里射出的寒光封住了他后半句话。

  亲事自然就搁下了,我们两人与师哥几乎成了陌路人,我打算等驿生伤一好便离开试剑山庄。只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师哥就先行一步了,留下了一柄叫住天枢的剑——是他以身铸成的。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随他熔在了剑炉里。

  剑童慌慌张张地带我到那里时,驿生呆坐在剑炉旁,火光映得他清俊的脸宝相端庄,他用左手握着一只埙,五音不全地吹奏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呜呜咽咽地透着一股悲凉,看到我进来,他停了下来,淡淡道:“师姐,师哥这次没骗你。我的手是我自己砍断的,就是为了阻止你嫁给他。我就是赌你信我不会信他。你知道吗?就连他死在这剑炉里,也是我一手成全的,师父死的那天,我就对自己说,我要他死!因为他不配做试剑山庄的主人,更不配得到你。”

  我已震惊得不能言语,望着这个自小与我亲近的师弟,此刻他清俊的脸如伏在黑暗里的妖魅魔物,那么陌生。他拎起剑炉旁的茶壶,往茶盅里注新泡的茶,茶水被火光映成金色,多像那天师父喝的茶,他喃喃道:“师姐你听说过碧波愁吗?据说……”

  “住嘴——”我拔出背上的剑向他刺去,只是那凌厉的剑跑到他喉头便再也刺不下去。我弃了剑,飞奔而出。

  我开始整夜地失眠,失眠的时候,就跑去铸剑,只是铸的剑一柄不卖,把山庄里的剑童都遣散了,偌大的山庄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不对,是比从前更冷清,空荡荡的只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才十七岁的我日日苍老下去,长时间打铁使我的手变得跟师父当年一样粗糙,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驿生将雪蔓接了进来,试剑山庄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日落黄昏,雪蔓动听的乐声。

  我铸的最后一把剑就是瑶光,那柄剑里我加了比往常多的寒铁以增其硬度,炼了几次都不成,越是铸不成,我越是疯了魔般想铸成。铸剑的典籍往往都写着以身铸剑的例子,在几次不成的情况下,我也选择了这一种,也许我这样想已经很久了,我舍不得杀了驿生,又不能忘记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有用一种逃避的方式去结束这一切。

  当我没想到,当肉身化为灰烬后,还有魂留在那柄剑里,愤恨地不肯远离。

  驿生握起瑶光剑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

  驿生带着雪蔓离开了试剑山庄,做了名杀手,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而我——瑶光剑成俨然成了他的凶器。

  二十岁时回到了武当山下,为他沉疴已久的娘送终。他的买卖也做到了武当山下。他接生意从不说名字,久了,江湖上便称他为无名,故名思义:没有名字的杀手。

  二十五岁那年,有三个长得颇为相似的青年人相继找到他,留下数量相当的银两。最后,当我相继抹过他们的脖子的时候,心里针刺一样的痛——一如初见襁褓中的驿生时那样痛。

  驿生拭去剑身的血迹,冷冷道:“瑶光,你说好玩不?他们是亲兄弟,最恨的,却也是自己的亲兄弟。这就是名门正派暗地里的龌龃勾当。”

  后来,有人找上了驿生——那三兄弟的父亲,一个外貌儒弱的剑客,也是武当派的掌门。

  驿生带着雪蔓去了武当派,地方是他选的。临行前一夜他将瑶光剑拭了一遍又一遍:“瑶光,你都会明白的,你好好看着。”

  那是场惊天动地的比试,不是说有多激烈,是比武的两个人剑招一样,不同的是一个使左手,一个右手,他们的神韵何其相似,两人之间涌动着稠浓的恨意,每一招都使到了极致。只是他恨驿生尚情有可原,驿生又原何恨他?

  望着两张神韵相似的脸,驿生娘生香活色的容貌泛上来,一切都有了答案……如此一来,那三个死在瑶光剑下的青年不就是驿生的……?心一悚,瑶光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剑啸,夹着风刺过去……

  围观者的赞叹声、惊奇声、婉惜声……与剑啸织成一气,这些声音最后湮没在一番远久的话里:生得这么好,若是个女孩,必是祸水红颜;偏偏是个男孩,唉,只怕也是妖魅魔物。

  驿生就是妖魅魔物,只是,师哥何辜要做他愤懑的报复对象?在一声惨叫里,武当掌门已被他刺倒在地,一动不动,驿生一步步逼过去,嘴角啜着得意的笑。

  又一声剑啸响起,这次倒下的是驿生,那诈死的武当掌浑身浴血地立起来,仰天长笑,血渍斑驳的脸狰狞而猥琐:“我不会输的,从小我就没输过。”

  “是的,你从来没输过。”一息尚存的驿生用平常淡然的语气回答,他身旁的雪蔓已泣不成声,他虚虚地抬起手想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珠,像初遇她时那样,只是,现在他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能够完成,他颓然放下手:“这些年,我待你不好,现在我就要死了,从今往后便再没人这般对你了,你还哭什么,你该笑才对。”

  他再努力地握紧瑶光剑,伤心欲绝:“师姐,不,姐,我早该告诉你的,你本来就是我的姐姐,你知道吗?师父是师哥下的毒,碧波愁就是我们的爹给他的。所以我不让你嫁他,我原以为对你来说,我比师哥要重要,我没想到……我万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瑶光?”一个柔弱的声音响起,后堂跑出一个中年妇人,她的眉眼那么熟悉——我原以为我是长得粗陋不堪的,原来同样一副容貌会生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来。

  在她的哭诉里,我知道了关于上辈人纠缠不清的恩怨:师父与她的丈夫是亲生兄弟,她错爱了我父亲,而师父又错爱了她,最后师父为了她的幸福远走他乡,将掌门之位留给了一直野心勃勃的父亲,并应她所求带走了我。师父还是真爱她呵?为她能平静幸福,甘为亲弟抚养私生子,最后还为她的一张丝绢轻易丢了身家性命。

  “瑶光,我最疼的女儿,我只是愿你能过得好,离开江湖门派纷争。你身为长女而不得父亲的疼爱,我原以为,离了这里会过得好,但为何?这是为何……”她哭得几欲昏死过去。

  心已经没有一丝的悲恸,我只是心疼驿生,也心疼自己。我们都没错,却又必须承受上辈人的孽。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人生,左不过如此,早些,晚些而已。

  到最后,都会结束。

  无论开始的最初,是多精彩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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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9-22 13:43 |只看该作者
门派三篇,本来是四篇,还有篇唐门诡的,被删后再也找不到旧稿了。
是玩武侠网游时写的,少不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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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9-22 13:4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53 编辑

碎梦刃


  遇见净初,是在四月,丝雨漫漫,梨园的花开得正艳。碧落煨热了酒,用点了胭脂的樱唇含了一口,蔓藤一样柔软的双臂缠住景轩的脖颈,温润的唇就贴了上来……浓洌的酒香从檀香小口里倾泻出来,似醺得满园的梨花都醉了。

  净初就在这时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梨园是清风寨唯一一处专属景轩的地方。其实这偌大的清风寨都属于他,但只有此处是非得他应允,旁人轻易不得踏入半步。所以当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时,景轩已经皱起了眉头,而偎在怀里的碧落也识趣地坐直了身子,有些兴灾乐祸地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梨园建成不过七年,所有的树最粗的也才碗口大小,就见稠密的梨树被撞得哗哗作响,花瓣和着雨珠子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而净初,已半跪在地上,左手擎了把弯刀倒插在地上以稳住身形,右手按在左肩上,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将前胸半幅雪白的衣裳染成刺目的红色,像一朵繁复硕大的曼珠莎华。

  “你是谁?”不管是谁,闯进梨园都得死,更何况她是在清风寨负的伤,那必定是敌非友。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透着森森杀气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景轩,擎弯刀的左手捏得更紧。湿嗒嗒的刘海贴在前额,整张脸除了那对黝黑的眼珠,其余都惨白得吓人。

  景轩嗤地冷笑了一声,因她这么狼狈还要努力扮出一副凶恶不可侵犯的样子。

  碧落撑开油纸伞,扭着腰缓缓踱到净初面前。碧落很美,美得难以名状。像此时,只是平常走路姿势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于是,景轩眯起眼斜靠在柱子上,望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

  一身荷叶绿的衣衫,高高绾起的头发衬得裸露在外的脖颈越发白皙粉嫩。第一次看到她便是这样的装扮,清雅素净得像一株初吐新芽翠碧水嫩的三叶草,景轩没问她名字便道:你以后就叫碧落了……

  “啊——”地一声惨叫将景轩从回忆中惊醒,就见碧落的油纸伞飞了出去,随着跌落的还有半截纤细白嫩的手,腕上的玉镯子撞在碎石上“叮”的一声断成八大截。

  而净初左手的弯刀正滴着血,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碧落已昏倒在她身前,景轩一纵身,双掌向净初推去,她没有躲,因为躲无可躲。她飞出去撞断了好几棵梨树,刚一倒地,她立刻翻身站起来依旧以骄傲冷冽的眼神望着景轩,新伤加上旧疾,本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涨得血红,终于忍不住大口地呕血,像丝尽之茧,轰然倒地。

  “寨主,有人闯寨,应该进了梨园。”园外有人禀报。

  景轩打横抱起碧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吼起来:“快叫陈丛宋平。”

  事后景轩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竟然发现,明明手里抱的是碧落,却满脑子都是净初大口呕血的样子。

  “你小子有些不正常。”陈丛缓缓转动酒盏促狭地笑。

  “哦?”景轩低头继续研究手里的弯刀,这不是一把寻常的刀,刃尖浑圆刀身弯似新月,薄如蝉翼,闪着灼灼寒光,一看便知锋利异常,要不也不能重伤之下还能一刀就剁下碧落的手掌了。刀托上并排刻着八个字:残刃碎梦,纯净如初。

  “这三月,你去看过碧落几次?而那个凶手,你倒天天都不落下。记得去年还有人因对碧落出言不逊就被割了半截舌头。现在可是一只手啊,全寨的人都在开盘下注说那人起码会被千刀万剐呢。”

  仔细算算,这三月的确鲜少去关注碧落。景轩白了陈丛一眼:“这三个月,调查她背景的事一点眉目都没,能进清风寨还能一路闯进梨园的绝非乏乏之辈。她伤势渐好,却从未开过口。”

  “那自然,有寨主下令我们不遗余力,但凡有用的名贵药材一律不用省,何止是渐好,是一日千里才对,对一个凶手肯下此血本的,在清风寨还是头一遭吧?”

  那确实。

  晚上去看碧落的时候,她正对着镜子发呆。这才发现,她近来瘦得厉害。景轩嘱咐贴身的丫头好好伺候,望着镜中依旧美丽的脸,突然有些生分。

  碧落起身用完好的右臂勾住他的脖颈吻过来,景轩微一侧头,那个吻就落在唇角。之前,他从未拒绝过她的美丽,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和碧落都愣在当场。

  良久,景轩打破僵局:“你乖乖养好身体。”

  在景轩跨出门口之际,碧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寨主。”他只顿了顿,然后头也没回。后来,景轩一直后悔当时没回头,如果回头,就能看见一个已失去完美再失去宠溺的女人眼底的绝望。

  翌日一早,伺候碧落的人来报:碧落小姐殁了。

  记得有日拥她入怀,惊叹她的美丽曾不经意问过:如果有天美丽不完整会怎样?

  她嫣然一笑答:会死。

  春日暖风,悠扬悦耳的丝竹声中,这话如玄冰刺夹着凌厉的剑风袭来,暖意顿消。然,景轩只惊悸片刻终未放心上。一任那株翠碧喜人的三叶草孤寂枯萎。

  人总是喜欢把自身的过错迁怒于他人,于是,景轩把碧落的死尽数归究到净初身上,如果不是她斩了碧落的手,碧落怎么会轻生?景轩抽出净初那柄弯刀冲进关押她的房间,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样斩了碧落的手,我就怎样斩下她的;碧落怎样死的,那她便得怎样陪葬!心里想得斩钉截铁。

  他抓起她的手便一刀挥下。但那一刀最后只是削下她半截衣袖。最后他捏住她的下巴咬牙恨恨道:“我不能就这么便宜的让你死了。”

  景轩吩咐下去,以后不管是谁干活,都带上她。绿林响马所谓干活无非是打家劫舍。

  净初的身手很好,这是手下人说的,常常行动的一干人里无人能敌。景轩从来没叫人监视过她,随着净初出行的次数增多,耳中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多,景轩竟发现自己虽长久没见她,可她的模样却在心里越发清晰起来,每次手下来汇报战果,自己最想听的居然只是关于她的点滴。

  他希望哪天从手下口中听到:她走了。因为她于他始终是个谜,从来没开口说过话,别说她的背景,就连她的名字都无从知晓。也许走了,就不会再这么生生想念念不忘。

  梨花落,青果暗结。她始终没走,景轩终于忍不住走出梨园,和她一起策马疆场。那被酒色禁锢浸淫已久的身心,像匹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此时,清风寨的名号更是响得震耳欲聋。

  屡屡胜利让景轩意气风发,也只有在刀光剑影里,才觉得跟净初之间没有距离。兵刃交错的寒光里,那张脸生动熟悉得让他觉得窒息。

  然百密一疏,这次是照例的劫镖。他和净初带了那么十几号人就冲了下去。待接近镖车,周围密林里呼啦一下冒出重重官兵,原来镖局只是个幌子。自古来强盗最不愿意的便是与朝廷抗衡,但他不知道,在他雷厉风行的撕杀掠夺里,朝廷早不当清风寨只是一般的绿林蟊贼了。

  为首的青年将领下令活捉。众人被团团围住,饶是应战经验丰富的景轩也束手无策。他身后的净初突然拔地而起,围困的官兵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还敢作困兽之斗,纷纷举缨枪齐齐向她刺去,她双足在枪尖上轻轻一点,借力射向外围的青年首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手里的弯刀已抵在那青年的喉头。

  那首领兴许是吓得傻了,一脸惊诧地望着净初。

  净初又将手里的刀向前送了一分,那首领吃痛,忙下令撤兵:“快,快,放他们走。”

  回去自是举寨欢庆,而净初只是淡淡陪大伙吃了两杯酒,便独自回房,那背影在一片喧哗里格外落寞。

  “走,带你去看最美的夜色。”景轩提了鹿皮酒袋斜倚在净初的门口,醉眼朦胧。

  原以为净初会拒绝,没想到她抓了弯刀,大步流星向他走来。

  清风寨最美的景色在梨园,最美的夜色自然也在梨园。梨园建在山巅,最左面便是深幽山谷,白日里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即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那份寂静的空灵仍让人心旷神怡。夜风轻拂,景轩索性侧躺在山石上享受那份清爽,净初坐在他身边,从不离手的弯刀静静放在脚边,双手抱膝,景轩第一次发现原来她那么瘦,让人感觉那么,那么……需要保护。景轩不由得一阵心悸,不由自主轻轻拉开她交握的双手,紧紧握着。头一次见到这个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女子眼里有了一丝的慌乱。

  “你叫什么名字?”景轩问。

  净初借机抽出手,拿起脚边的弯刀,右手食指与中指落在净初二字上。

  “净初?净初,纯净如初,净初,净初。”景轩叠声唤着她的名字,突然抓起酒袋猛地灌了一口,像是醉得癫了。

  净初望着他粲然一笑,景轩恍惚间觉得灰蒙蒙的夜倏地亮堂起来,却不曾想到,他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见到净初的笑。

  净初起身摘了片树叶,轻轻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曲调柔和,全然不同她平素的冷漠,在那样的调子里,景轩似回到了少年时,他与父亲并坐山巅,听他讲和娘亲的故事。他像着了魔般跌入回忆,娓娓细叙从不曾对人说的故事:

  娘叫梨落,爹也是在梨花漫天的季节遇到她的,她袅袅娜娜如同画中的仕女款款而来,美得让他忘了此行的目的,义无反顾地掳了她回清风寨。为她倾其所有终难博她一笑,我一岁左右时,趁他一次出行,她偷偷逃走了。其实他可以追回她,这偌大的清风寨,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放她走全因她终日不展眉。他说,自遇到了梨落,才知何为舍得,何为放手。

  每次醉了酒便带景轩来到这里,一遍遍讲他们之间的点滴。

  因受了他影响,他也爱梨花,更甚至建了梨园,一度也极爱纤弱的女子,像碧落。就连名字,都要沾上点边。可是……

  景轩顿了顿望着净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我终究不是他,回想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竟只有这短短几月……”他被自己的话噎住,再也说不下去。

  净初的曲子随着他这话曳然而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袋学着他的样子猛灌一口,让浓烈的烧刀子呛得满脸通红。景轩复又抢过来,两人争来夺去,一鹿皮袋子酒很快就见了底,景轩只觉从未有过的畅快,仰躺着毫无戒备地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头痛欲裂,皑皑晨雾里,早已不见净初的踪影。心头莫名一阵惶恐,跑去净初居住的小屋,床被如昨日一般整齐。景轩跌坐在床头,前所未有的空落:她终于走了。

  景轩又变回从前那个景轩,身边亦是碧落那般美得惊人的女子。声色犬马的日子里,他以为这一生就此度过。

  没想到,第二年梨花再度盛放时,竟又遇见了净初。

  自净初走后,清风寨的事务大多移交陈丛宋平打点。这次接了笔大“买卖”,调走了寨里大半主力,务求一击成功。寨里防守薄弱,所以官府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攻进寨里,当净初出现景轩面前时,他正拥着新宠,听着小曲。

  一样的白衣弯刀冷脸,除了初见时的狼狈,一丝未变。景轩心一颤,手中的酒樽“咚”地砸在案台上,竟一时失语。

  “梦,就是他?”净初身边的青年问。

  景轩这才发现除了净初,还在许多身着铠甲的官兵。

  “是,他就是清风寨的寨主。”那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冬结在屋檐下的冰凌,却也清越非常。

  原来她竟是会说话的,景轩恍然。突然想起那青年的问话,怔怔望着净初问:“他,他叫你什么?”

  那青年抢答道:“梦,碎梦。”

  “碎梦,碎梦,好名字。”景轩神情恍惚地捞起案上的酒壶,举起对着自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净初不语,依旧木然地望着他,只是拿刀的手握得更紧。

  “拿了。”那青年官兵下令。景轩循声望去,觉得甚是眼熟,不正是大半年前被净初制住的那个首领吗?原来一切都是预谋。想起陈丛宋平的这次行动突然,只怕已中了埋伏。

  见两个官兵拿着镣铐向自己走来,脸上已没了适才的失落,扭头望向净初,坦然轻笑:“可容我再在梨园痛饮一次?”

  那首领欲说什么,净初摆手止住,对景轩点了点头。

  开了封,醇浓的酒香四溢,绝非去年那样的烧刀子,真正的陈年佳酿。景轩呷了一口,啧啧赞道:“好酒,果真是好酒,知道是什么酿的吗?”

  也不待净初回答,接着道:“这是我爹用梨花和晨露酿的,从段梨落走的那年酿到他离开。他是个在刀口上舔血讨活计的粗人,一生只做了这样一件最细致的事。堪堪十多年,却只酿了这么小一坛。”

  他扭头望着净初:“我原以为你不会说话的,如今,和我说说你吧。”

  净初疑迟了片刻,遣走身边的随从,像二人上次那样抱膝席坐在青石上,娓娓叙来:“我是义父十五年前花重金从杀手堂买下来的,只有一个目地,就是为报夺妻之恨。”她喟叹一声,接着道:“你娘就是他的姬妾,他那样的贵胄,身边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见得多喜欢你娘,不过是丢不起脸。后来,你娘回去没几年便郁郁而终。至死都不曾说出清风寨的位置。”她不善言辞,说得简单,但寥寥数语已说得清清楚楚。

  景轩听了默然,只顾喝着酒。突见净初纤细白晰的手探来欲夺他酒坛,他虽有些醉了,身手还是一样的利索,左手轻轻一送,酒坛子已飞到右手,将酒坛子搂在怀里,笑盈盈地望着净初。

  “拿来。”净初喝道。

  “你当真要喝?”

  “嗯。”

  依旧是你一口我一口,酒香醇厚,梨花漫天,两人似醉得狠了,举酒坛的手越来越绵软无力,双双倒在青石上。

  “其实,娘在遇到爹时刚怀上我,而在清风寨的两年,爹一直对她犹如天人儿一般敬重。”景轩扶着酒坛子大口喘着粗气。

  净初的脸惨白得吓人,额上已布满汗珠,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她逃出清风寨时为何不带上你?”

  问完,两人都默然不语。是啊,他那样的贵胄怎么肯相信姬妾两年后带回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但她却信那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对自己的深情,他会因这个孩子是她生的,不管是谁的,都会善待他。所以,至死都不肯说出清风寨的位置。谁说两年的深情相待里,她没动心?

  景轩哂然一笑:“老爹也该知足了。”顿了顿望着净初,眼里的情感像那坛梨花酒一样醇浓:“我也该知足了。”

  净初回望他,眸子里冰雪尽融:“我回去之后,回想这一生的时光,发现最快乐的也只是那短短几月。”

  景轩满足大笑,猛地喷出一蓬血雾。这毒,发作得好快。

  净初心中大痛,勉力挪动身子将他的头按在怀里,泪水奔流而下。

  景轩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浅过一声,最终沉寂在绵绵细雨里。净初捧起他的脸,将唇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其实,我从未骗过你。”

  在来清风寨之时,她意外遇袭失忆,清醒后唯一记得的只有“清风寨”三字。为寻记忆的根源辗转找到这里,不说话最初不过是生性冷漠,而后来是他们成了习惯。那次遇到义父再次派出来的人,当时觉得熟悉,待景轩说起段梨落,才记起所有。

  她了解义父对清风寨的恨,纵是她不来,也会换成别人,与其让别人来,不如她来。一开始她就知道酒有毒,他那么骄傲的人,怎受得折辱?

  碎梦是义父起的名字,他请人教她最精湛的刀法,赐她最锋利的刀,刀名碎梦刃,他要她做他的武器,是以更名碎梦。在此前,她叫净初。

  梨花如雪,衬得梨园的天比别处的亮堂。净初那把弯刀静静躺在主人身侧,刀身寒光灼灼,柄上的字在光晕里隐约可见:残刃碎梦,纯净如初。

  到最后,纤毫未变的,也只有这把刀,碎梦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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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9-22 13:4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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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1-9-22 13:4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5:57 编辑

几个你


  “大大方方,爱上爱的表相;迂迂回回,迷上梦的孟浪。”

  北鳍在“偶然”见到苏白的时候,她正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唱着黄龄的《痒》。

  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北鳍正和戴沫在新车里亲热,他轻轻咬住戴沫小巧的耳垂,听到这句时他停下动作:“黄龄到底太嫩了,可惜了这么好的歌词。”

  后来,没有后来。

  念楚曾在某一期的卷首语写过这么一句话:男人需要经过多少无辜的身体才能明白真爱。

  于戴沫,不是不爱,只是不够爱,或者都不能称之为爱。相遇的最初,好感滋生,两两对眼。

  一念起,一念灭。转身是路人。


  余念楚。知名情感杂志专栏作家。

  同时也是北鳍的恋人。

  人如其名,人如其文。

  她的文字,温暖却不矫情,如水一般。

  人也如此……这么想的时候,北鳍发现脑海里出现的竟只是念楚的背影——

  那张他以为自己用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可能忘记的脸,此时却已经模糊。

  他记不清自己跟念楚是怎么认识的,好像自然而然,两人就在一起。没有与戴沫这样初见的悸动,也没有激情过后的厌倦,烦腻。

  念楚,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她都让人没有生疏感。

  每个人都喜欢她。

  如沐春风。对,念楚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从来不会问北鳍:爱我吗?也从来不对北鳍说爱他的话语。

  北鳍先是觉得爱这个女人省事,不必费煞心思讨她欢心;渐渐,是赌气,也是习惯,也不说。最后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哪怕从不说爱,却再也不想放手。


  后来他发现。

  她的深情、睿智都藏在文字里。

  他们之间经历的小幸福,也匿在她编撰的别人的故事里。

  两人的爱情玩着捉迷藏游戏,一个藏,一个找。乐此不疲。

  最后,书房一壁的书架上,满满全是她的杂志期刊,按日期编号。

  念楚离去后,那房子住进过其他女人。

  与念楚有关的物品都被不同的女人一点点清理出去。

  第一个住进去的是谁?北鳍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丢的是念楚的照片。

  她抱着一小纸箱,头蹭着北鳍的胸:舍不得?

  北鳍摇头:无所谓,都是过去的。你爱丢就丢。下意识却关了书房的门。

  一所房子住太久,旮旯角落里藏满我们平时看不见的污垢。

  一段情恋得太久,有时我们都忘了经历过的甜蜜细节。

  房子,经不同的女人一次次的清理,在角落里,甚至是显眼处,搜出曾经的痕迹。

  每次他都说:丢就丢了。

  只有那一壁书,锁了,谁也碰不得。


  台上的苏白已唱完,最后一句,慢悠悠唱出,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慢慢呢喃,一声声低下去,浅至若无。

  她的嗓音没有黄龄稚嫩,带一丝沙,一首歌被唱成一个故事,配合酒吧昏暗的光,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歌罢,她转身下台,发尾在纤细的腰间轻摆。

  因为是周一,酒吧生意冷清,北鳍却发现稀稀拉拉几桌人,都专注盯着台上,见苏白下台,不约而同响起掌声,有人嚷着:再来一首。

  北鳍也这么想,却见苏白不同其他歌手转身道谢或是说客套话,径自朝吧台走去。

  她,并不是新来的歌手。

  有人已于北鳍之前走过去搭讪。

  她的装束不像一般泡吧的妖艳女子,月白色及踝麻布吊带裙,外面套着件黑色蝙蝠袖开衫,脚下却穿着双黑色夹脚拖鞋,坐在吧台的高脚椅子,鞋子叼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带着一种慵懒的性感。

  朦胧的灯光下,看不清脸,不过身段风流,一身与酒吧格格不入的装束,也可以那么迷人。就算长得不漂亮,肯定也具备迷倒男人的手段。

  经理已经发现了北鳍,微笑着走过来:来了。

  他顺着北鳍的目光望过去:像?

  北鳍摇头:不像。

  怎么可能像?北鳍打量着苏白,想:这女人可是个妖精啊。


  北鳍是“偶然”的老板。

  酒吧还是跟念楚在一起时开的,名字也是她起的。

  在那一期的专栏里,念楚写着一则甜蜜的小故事,里面有一段话:一切看似偶然,却也有着必然因素存在,如若不然,他们又怎么能在一起?那么自然而然。自然到都忘了最初的相遇,而后的相知、乃至最后的相爱……大家都没有言明,却在心里笃定了要地久天长。

  这是与北鳍相恋以来,念楚首次将情感写得如此露骨,宣誓般。


  北鳍明白店经理话里的意思。

  其实,真的像。穿衣的风格。

  念楚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一身随意的装束。不过,她从来不会穿夹脚拖鞋,所以,北鳍说不像。

  远远地,苏白朝着北鳍点点头,举了下手中的酒杯。

  搭讪的男人望过来,继而端着酒杯悻悻然离去。

  苏白端着酒杯走过来。她很高,大概一米七出头的样子。瘦削,越发显得高,不过身材却并不单薄——不单薄是指身体曲线,可以说是凹凸有致。

  总之,是个很具魅力的女人。

  她走路慢吞吞的,带着一种慵懒的性感,像猫。跟她唱《痒》时的腔调一样。


  很自然地,北鳍和苏白在一起了。

  她也如念楚那般,从来不说爱之类的话。但跟念楚不同的是,北鳍感受不到苏白对自己的爱。

  甚至是淡漠。

  可能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他格外珍惜与苏白这一段情。

  多少个夜里,他紧紧搂着苏白,说着从前不曾对念楚说的情话:苏白,我爱你……真的爱你。

  他叫她名字时,苏白会一反往常的冷漠,在他怀里轻轻打颤儿,紧紧搂住他。

  苏白,苏白。


  念楚走后,苏白是第一个可以进书房的人。

  她坐在书房的地上,一本本慢慢翻阅那些念楚留下的文字。

  有时,边看边哭。

  这时候,北鳍就会抱住她:为什么哭?

  她那么爱你。苏白哽咽。

  是啊,她那么爱他!

  和苏白亲热的时候,北鳍总想起念楚写的那句话:需要经过多少无辜的身体才能明白真爱。

  念楚走后,他总在想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不够爱念楚,所以才在最后关头有那样下意识的选择?

  苏白除了不如北鳍般将爱挂在嘴边,别的对他还算体贴。

  他们从不提彼此的过去,不过她有那一壁的书可以参照,而他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不提自己的家人。


  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得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苏白笑得阳光灿烂,那是北鳍从未见过的笑颜。

  边上站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两人十指紧扣,笑得甜蜜。

  照片的背后写着:我们的家乡。

  他想一探苏白过去的世界,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样?

  他将照片悄悄复印。

  苏白很喜欢“偶然”。北鳍将店交给她管理。


  他独自去了。辗转找到苏白的家——照片里的风景他认得,是苏州。

  看到苏白的父母时,北鳍突然没了勇气,只敢称自己只是她的朋友,来看她。

  苏母红了眼睛:苏白五年前就不在了。

  苏白,不在了?

  北鳍拿出苏白的近照问:这个不是她吗?

  两人看着照片上的苏白,仔细看了许久:是小白,但这是她什么时候照的?

  谁都看出,照片上的苏白虽然年轻,但绝非八年前的苏白。

  苏白父母看出北鳍的疑惑,还带他去了苏白的墓地。

  墓碑上的人确实是苏白。

  但,如果里面躺的是苏白,那近半年来,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又是谁?


  北鳍赶回家,当知道苏白有可能不是苏白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苏白是骗子,那自己全权交给她管理的“偶然”……

  “偶然”还在。他赶回家里时,苏白正围着围裙在做饭。

  看到他,苏白淡淡地笑:回来了?

  你不是苏白。

  苏白一愣,眼泪奔流而下。

  我们好好谈谈。

  苏白拿了酒杯。

  其实,她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她是她就可以。北鳍望着苏白的背影想。

  他接过苏白的酒杯,开始两人都不说话,他一杯接一杯,不记得喝了多少。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夏天吗?苏白问。

  怎么会不记得?北鳍痛苦地闭上眼,他就是在那个夏天失去念楚的。

  那天,他开着车,念楚坐在副驾驶。

  两车相撞的时候,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想的。

  在医院里醒来时,听见外面的警察这么说:还是男人自私些。

  后来他知道,对方的车是女人做司机,而活下来的是男人。

  也就是说,撞车的时候北鳍选择了保护自己,而对方司机则相反。这也是他一直质问自己和后悔的地方。

  所以,他不阻止后来的女人将念楚的东西丢掉。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念楚的感情。

  如果没有车祸另一方的衬托,他可能还好受些。

  如亲朋好友开导的:那是人本能的反应,你没错。

  他也恨,恨自己的本能怎么不是保护念楚。

  其实他不明白,并不是他不够爱念楚,只是习惯了在跟念楚的交往中,她对他的包宽,让他理所当然先选择自己。


  苏白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如果,别一方的司机,自私点,也率先选择自己,那就不会有两个人活在自责和痛楚中。

  北鳍瞪大了眼睛望着苏白:你知道那场车祸?你是谁?

  我是苏白,苏白就是我。她撩起衣服露出纤细的腰: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走路那么风情。其实不是风情,因为那场车祸中,我伤了腰,不能快步行走。

  那场车祸中?两辆车里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念楚和死去的女人,剩下的……

  北鳍说:难道你没死?

  不,我死了,也活着;活着,也死了。那场车祸,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细节。


  事故责任方在北鳍,酒驾。

  车祸过后,他父亲动用一切关系将事情摆平。

  赔了一大笔钱。

  钱有什么用?买不回苏白的命,还有苏白那个他的健康——他伤了腰。

  知情的人看待他的眼神都带着试探,还有背后的窃窃私语……他恨死了那个肇事司机。

  是他瞬间摧毁了他的所有。

  他日日活在思念与痛苦之中。

  最后,他找到了解决痛苦的方法。

  他与深爱之人同在。

  他变成了她。


  北鳍难以置信:你,你……

  苏白笑:是的,我是我,也是她。

  北鳍踉踉跄跄站起来,他想去阳台吹吹风。

  他觉得心被扯了个口子,念楚的面目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他在心里问:念楚,是你在惩罚我吗?


  第二天,都市报的首页留着这么一则新闻:富家子醉酒失足从阳台坠下当场死亡。


  没过多久,“偶然”歇业。

  再没人见过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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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49 |只看该作者
那家几口论坛用歌名《几个你》写的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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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6:00 编辑

爱疯了


  爱疯了,疯到自己痛也不晓得——题记。



  弦河躺在绿草地上,青草和着泥腥味扑面而来,顿时觉得烦躁的心情似乎有所缓解。阳光稀稀拉拉透过树叶暖暖地散在身上,真是惬意极了。

  要是珠珠在就好了。弦河想。

  小花轻轻挠了挠他的脸颊,见他不动,乐得整个儿都躺进他怀里。又有了。弦河感受到小花沉甸甸的肚子想。

  小花是两年前跑来的,来的时候跟现在一样挺着大肚子,在这里安家立业,两年间,把家族发展到四五十口。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生存的?捉老鼠,远离污染,吃有机五谷杂粮长大的老鼠绝对是绿色食品。弦河这么想着差点笑出声来,肚子一耸一耸地。

  喵。小花伸爪子抗议地挠了挠弦河耸动的肚子。


  这么温暖的天气,实在太适合回忆了。弦河想。其实他每次来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天气,他总是这么想。每次的回忆总是以天气作为他的开场白,只是根据天气的阴晴选择不同的片断。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珠珠的?是了,是从屠洪刚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那年。珠珠顶着一个蘑菇头来学校报到,他负责接待新生,一来二去就这么勾搭上了。

  珠珠常瞪着像《小姨多鹤》里赵薇一样的大眼睛娇慎地望着他问:你爱不爱我?

  爱。弦河斩钉截铁地回答:就像《儒林外史》里老板娘说的那样,你是饿滴心你是饿滴肝你是饿生命滴四分之三。

  珠珠眉开眼笑,追问:到底有多爱?他配合着装深情状:就像那个香港歌手林志铃唱的那样,爱疯了,疯到自己痛也不晓得。

  这是弦河特有的幽默感,经常逗珠珠笑得前俯后仰。


  唉,珠珠,你不知道,你出国的这段日子我好无聊。弦河对着天空自言自语: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全都疯了一样。前几天新闻里说有个男孩追女孩不成泼汽油把人家烧毁容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和我分手了,我最多将你分成八块,埋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丁香树下。

  弦河说到这里,放在小花背脊上的手重重捏了一下。

  喵——。小花惊跳起来,爪子在弦河手背上留下三条长长的血痕。弦河不在乎地把手背放到嘴边,边吮吸着伤口边嘀咕:珠珠你看,畜生就是畜生,和你再亲近,还是会伤害你。

  一阵风吹过,摇得树叶哗哗响,像是在附和弦河的话。

  小花跳到一边看他不来打自己,又大摇大摆趴回他肚子上。神态甚为得意,像古代帝王给某大臣赏赐似的。

  其实也算是,不管哪个地方的流浪猫,即使有人给它们吃食,莫不都是带着提防的姿态怀疑着人,像小花这样跟弦河亲近的,与其说是弦河为它提供片刻的歇息,倒不如说是它屡屡恩赐弦河温暖。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它家族庞大,相形之下弦河孤家寡人,倒是一个畜生更为大度了。


  你为什么叫珠珠?

  如珠如宝呗。

  如——猪——如——宝?弦河拉长声线:宝气的宝吗?

  那你为什么叫弦河?珠珠促狭地笑,继而滔滔不绝:当年你娘生了你,你爹一看,哇,带把儿的!心里那个激动啊,觉得什么样的名字都配不上他丰神俊朗的儿子。突然飞来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口若悬河”,他想,口都若悬河,那肯定是说口才了得,将来我儿子长大了口才好肯定就财源广进了。谁知道去报户口时,工作人员正好是个女文青,觉得不好,但又不是人家的爹妈,怎么好随便改名,于是就选了音同字不同的弦,于是就有了弦河。

  那个女文青当时也大腹便便,一看我爹怀里的我帅得石破天惊的,就在心里暗暗祈祷自己生个女孩好结为亲家。弦河接着说:后来,她真的生了个女儿,取名叫朱珠,天天祈祷她能遇上那个自己改名叫弦河的帅哥,还教她一见到了就要抓住不放。于是,二十年后,我们两个就相遇了。

  ……

  那时的阳光跟现在一样明媚温暖,快乐好像一张无信用额度限制的信用卡,怎么刷都刷不爆。

  弦河想着就扬起了嘴角。


  回忆跟我们做梦一样,每到最美好的地方就会戛然而止。

  一阵熟悉的刹车声打断了弦河的遐想。

  白色的厢式面包车,车身的正中印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比太阳还明媚,和车顶的红灯相承接,“十”字上一排小字弯成弧形:江北区第一精神疗养院。

  疗养是好听的说法,说穿了就是精神病院。弦河看到车后慢慢站起来,向穿白大褂的护理人员走去。

  小花的家族早听到响动时躲得远远的,戒备地望着这些并不陌生的来者——不陌生是因为两年间他们来得太频繁了。

  为首的医生打开门,弦河就这么乖乖地上了车。


  他大概是这家医院里最听话的病人了。何美娟想。

  但谁又想得到,这么温驯的病人,两年前勒死了自己的女友,藏尸丁香树下。至少她怎么都想不通。

  这是一桩悬案,案发现场就是丁香树,受害人朱珠没有任何挣扎,仿佛甘愿赴死。作案工具上只有受害人和嫌犯的指纹,抓到嫌犯时,他已经疯了,逢人就说他和女友从前的种种美好。

  所有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他杀她的原因。

  双方家长各执一词,为了证实各自子女的清白和冤屈,合力将他关进疗养院,想治好他。

  可是两年了,他除了会说他们之间从前的种种,对那天的事却只字不提。

  这里是朱珠的墓地,没有人带他来过,他却自己找了来。

  也许这是便是爱吧,冥冥之中科学不能解释的牵引,即便是他疯了,都断不了。

  看着车绝尘而去,小花从墓碑后探出小小的身子,凄厉地叫:喵……


  就像世人不知道弦河为什么会杀朱珠一样,清醒的弦河也想不通为什么朱珠会在他们相恋五周年的纪念日里,把自己挂在丁香树上。

  他当时没有哭,当她睡着了一样,将她轻轻解下来,最后在树下挖了个坑,边埋边重复着昔日两个说过的情话:珠珠,在春天里,我要将你埋在丁香树下,那么到秋天的时候,就能收获无数个珠珠,那样,我多幸——福啊!

  在说到“幸”的时候,他依旧拉长着声线,只是高昂的语调里,有种弦将断未断的凄厉。

  突然风起,丁香树的背后,一只幼小的花猫轻轻叫唤着,声音柔媚,像在安慰着这个悲伤得失了神智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的结局很多。

  像朱珠去医院拿体检报告,医生严肃说要找她的家人谈,最后在她的坚持之下告诉了她答案:脑癌晚期。

  她怎么都想不通这样的病怎么可能找到如此年轻的自己。

  她坐在丁香树下回忆了一下午在一起的美好,决定将还未变丑的自己留在初初相恋的地方。


  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医生的窗没关,一只调皮的小猫钻进来,跳到电脑键盘上,踩了几个键。

  每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写。

  什么故事都可能是你想的那样,但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有人猜得到自己的结局,就像没有人能预知它的开始一样。

  车驶过闹市区时,在等绿灯的当儿,路旁的音响店飘出一阵凄迷的歌声,歌词执着,又恰恰是歌里最最深情的一段:

  我爱疯了

  我疯到自己痛也不晓得

  放弃了保护自己的责任

  放弃了抵抗脆弱的天份

  我不管了我

  不管这伤口能不能愈合

  ……

  车里的弦河听着,轻轻说:朱珠,听,戴佩妮的《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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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5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6:02 编辑

江湖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传授于你,从今天起,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须发如雪的老者垂着眼睑看也不看跪伏在地的少年。

  “师父。”少年抬起头,声音的不舍隐含着惊喜。他从来时就盼这一天,但当这一天来到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难受?

  “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也不收徒弟。”

  “师父待我的情谊,恩同再造,我……”少年说着哽咽起来,头重重叩在青石板上。

  老者等他开口时已快速闪到一旁避开他的叩拜,嗤声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满含讥诮:“我想教谁就教谁,你不必谢我。我也受不起你这头。我传你的不过是最粗浅的技艺,算得什么?看不透浊世的一蠢货。”

  少年听惯了老者的谩骂,虔诚惶惶道:“望师父点拨。”

  “哈哈。”老者仰天大笑:“不过,谁入世时不是一蠢货?看你自己造化吧。从来这里那天起你巴不得立刻学了本事离开,但出去又怎样?你终究会再回来的。”

  少年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此去待报得大仇,必重兴家门,这荒山野岭,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了。

  待他抬头,早没了老者的踪影。柴门紧闭,林中偶有鸟类叽喳两声。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了,欣喜之余,又觉得难舍,跑去林中砍了十余捆柴,又将水缸的水挑满,还觉得不够,四处修葺,待把一切都弄妥贴了才回屋收拾包袱。

  其间,老者再没有露过面。

  最后,少年来到茅屋前,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

  那天,正是弦河十岁生日,他是齐家老大的独子,兼又聪慧异常,深得父亲喜爱。

  那天,高朋满座,作为江湖第一世家,各种赞溢之词从宴席一开始就不绝于耳,弦河听得耳朵起腻,独自回到小院的榕树上发呆——那棵树足有百岁,枝繁叶藏。那地方是弦河的秘密基地,每次有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弦河便悄悄躲到树里一个人发呆。

  丝竹管乐之声幽幽传来,喜气阵阵,弦河数着十个手指头,逐个数了个轮回想:那时我二十岁了,也一定像爹似的有个和娘一样貌美温良的娘子,还有一个像我一样聪慧的孩儿。

  十岁的他如温室里的小花,所能想到的实在有限得很。想着想着他就在树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夜深。他暗自讷罕,不过偷偷喝了几口家酿的米酒怎么睡得那么沉?又不禁庆幸自己睡梦中没有翻动,要不这么摔下去,哪还有命在?

  想是睡得久了,只觉得浑身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下了树,心想:下次一定要备捆绳索在上面。

  只是这么喜庆的日子,为何早早便歇了灯?按往年,该有戏班通宵唱大戏宴请乡亲四邻才对。

  弦河摸黑到大院口就闻到重重的血腥味,他心中一阵慌乱,迭声唤:“爹,娘?爹,娘?”

  他跨过院门,伴随着血腥气而来的景象却是如惨绝人寰的阿鼻炼狱——院子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白日里还鲜活的宾客,弦河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眼珠凸得几欲爆出来,一路跌跌撞撞向院中奔去,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爹——娘——。”

  如果上天能听到稚童的呼唤,都不忍心将残酷的一面展现在他眼前,可上天听不到,当弦河在院中间主席的桌上看到父母的尸首时,惨叫一声捂住眼哀号着,怵目惊心的一幕让他恨不得立刻剜出自己的双眼好不用去面对,悲伤得眼泪都干涸了找不到渲泄口,一瞬间逼得双眼充血,小小的少年终于承受不住心中的悲痛昏死过去……

  等弦河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在一辆马车上,车内还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一双狭长的眼睛斜斜地打量着他,眼神乖戾喜怒难辩,模样俊美得带丝邪气,也不带人气,像娘亲平素故事里的幽冥使者一般。

  惊惧让弦河忘记之前的惨景,他警觉地往车厢里面挪了挪身子倦缩着。那男子掉过头去,他马上轻松不少,寂静让他又回想起昏掉前的一幕,心知自己父母肯定是活不成了,禁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那男人依旧一语不发,任由他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信鸽飞落地车椽上,男人抽出信签,看完后浑身发抖,重重一拳打在车窗上,车棚一下就塌了下来,所幸在最后关头他还记得在角落的弦河,将他捞了出来。

  当晚,将弦河安顿在客栈男人便出去了。

  小小的弦河想着父母的惨死,一个人又忍不住哭起来,这时才怨恨自己往日不肯好好习武,虽然男人没在他面前显露什么功夫,但他总觉得他的武功肯定比父亲的还高,便下定决心要拜他为师好为父母报 仇。

  只听门外大堂吵吵嚷嚷莫不在传播着齐家的惨案,也从言语中得知他家几乎被灭门,心中更是悲苦难当,仇恨的火苗也越烧越旺,在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谈中,他记住了一个名字——莫灵鹫。

  这个名字他常听父母提起,说这人是邪教教主,尽做些乖张离经叛道之事,父亲每次提到他便教导儿子:“做人最讲究道义,尊师重道,仁义孝信礼,缺一不可,方才可称为君子……

  虽然这番大道理他似懂非懂,但每每总是点头称是。父亲说的话,他从不会质疑。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又在马车里,只是车里多了一股好闻的脂粉香——像娘的味道。他疑似自己在梦中,紧闭着眼不肯醒来。

  梦里只听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声说:“三郎,他怎么办?”

  不是娘的声音,弦河无比失望,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但又想偷听他们说话,只得继续装睡。

  “我也不知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原来那个看上去邪气乖戾的人也会这么轻言细语地说话。

  女人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的孩儿没了,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就带着他吧,我不要你再去找那些人寻仇,再也不想看到你和别人打打杀杀害我整日提心吊胆,我们离开江湖,走得远远的可好?”

  “好,我都听你的。”男人说话很简练斩钉截铁,不像父亲总是喜欢谆谆教诲长篇大论,却同样让人觉得无比安定,好像此刻就算天塌下来都有他帮你撑着。

  一时,弦河又在心里暗想:待我长大了,也要做这样的男人,顶天立地,一诺千金。

  “小鬼,还想偷听到几时?”他正响着,男人的声音已在头顶炸响。

  他惊得睁开眼,只见男人正邪邪地倚在车壁望着自己,怀里搂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听到响动,转过脸来看他——

  两天以来,弦河一直觉得天塌得已压在眉睫般黑暗沉重,而在看到那女子的一张脸时,那如声音一样温情如水的眸光,眉眼浅淡的素净脸庞像散着祥光,轻轻就拨开了两天来拢在他头顶的黑暗,世界又恢复了从前的色彩,虽然还有哀伤流动,却有股力量将几欲瘫倒的他撑起来。

  女人并不见得多漂亮,至少还没有娘亲好看,却有种说不出让人安然气息,轻轻抚慰着他受重创的心灵,他张嘴低声唤:“娘……”

  “哼,便宜死你了,想白捡个娘。”男人嗤声笑道。

  弦河羞红了脸,其实他并不是叫她娘,只是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两个是截然不同的女子。不过她们不同,却又相同。

  回想他们刚才的谈话,弦河想:原来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只是他想不明白,他有高强的武艺,为什么不去报 仇?

  三天后,他们来到那片荒野。

  那天,男人还在树下为她做笛子,她忽然就呕了血,精气神一瞬间如抽丝似的从她身上剥离。

  她早被人下了毒。

  那是弦河唯一一次见男人失控,他一拳拳捶在青石板上:“他们败坏我名声便罢,做事还如此狠绝,什么名门正派,全是些伪君子!”

  “这是命,三郎,我不想,也不要你一辈子生活在仇恨中,都忘了吧,只在这里记住我,我不走,一直伴着你。答应我,不要再出江湖,不要……”

  毒发时的痛苦让她柔美的面孔扭成一团,却死死瞪着眼不肯咽气,等着丈夫点头。

  男人先是坚决地摇头,最终实在撑不过妻子,点了头。女人这才阖上眼咽了气。

  当黄土铺满棺椁,女人的面目在弦河的脑海里浅淡下去,弦河形容不出她的样子,但她身上的那股温柔如水的气质却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就像她说的:她没有走,一直都在。

  次日,弦河醒来看到新坟前的男人,一夜白了头发。

  往后的十年里,男人迅速地苍老下去,弦河细细回想他的年纪,算起来顶多也不过五十,却苍老得如古稀老人。

  他少言,除了教弦河武功,识字,每每讲到书中的仁义道德他总是嗤之以鼻,旁的事更是极少谈起,偶尔带弦河去山外采办日常必须物。每次出去,弦河最喜欢去茶楼,听说书的讲江湖佚事。仇恨的幼苗随着年龄的增长茁壮成长,每一日他都恨不得自己立刻学会所有的本领好早点复仇雪恨。

  这一日,总算来了。

  二

  初入江湖,果真和他想的一样,一路抱打不平,意气风发。

  第三天。他遇到了一个叫上官沉湮的姑娘。和说书先生说的很多英雄美人的故事大同小异,在官道上,一群流氓围攻这女孩,眼看她就要受 辱,他挺身而出打退了强盗,最后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她说她叫上官沉湮,父母双亡,原和老仆想去京城投亲的,无奈半道老仆染病身亡,她不得不独自上路,哪知途遇贼人,幸好遇上了他。

  上官沉湮长得不说多漂亮,脸庞线条柔美,看似柔柔弱弱的,实则活泼可爱,眉目间隐含着一股英气,见到她弦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也正是这感觉让他默许她跟在自己身边。

  渐渐地,他习惯她每天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唠叨。

  她总是用无比崇拜的语气问他:“你武功那么高,跟谁学的啊?”

  “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上官沉湮追问。

  “我,我也不知道。”

  上官沉湮显然不信:“骗谁,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师傅是谁的?看你这么老实,却也诓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过我师娘在时,叫他三郎。”

  上官沉湮便不再言语。

  他也向上官沉湮打探江湖事迹,但她显然兴趣缺缺,不是说自己了解不深,便是说:江湖无不是整天一帮傻子打打杀杀就是五花八门的欺诈哄骗,有什么好玩的,就是那些什么名门正派不照样藏污纳垢。

  因她是女孩,兼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所以就算意见与弦河相左,他也总是让着她,不与她争辩。

  三

  他原以为齐家府第已成荒宅,没想到却比从前更加辉煌——朱漆大门鲜亮,阶前洁净。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官府已将宅邸给了旁人?但匾额上却明明白白刻着“齐府”二字。

  他只觉得心突突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阵狂喜直透四肢百骸:难道双亲仍在?

  他想过千百种可能,却独独没想到过会这一种可能。他欣喜得不知所措,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想:自己这十年所受的煎熬真是白磨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把沉湮一个人丢在客栈,带她一起回来见双亲,如果,如果她愿意的话,自己便和她缔结连理,从此过像父母亲一样的恩爱日子……

  他上前拍门。“嘭嘭嘭——。”他盼着那门快点开,早点揭晓谜底;又盼着那门迟点开,让期盼的幸福不要来得太快。

  “吱——”门缓缓开了,一小厮探出头打量着他,疑惑地问:“公子是?”

  “我是弦河,我是弦河!”看着陌生的仆人,透过门缝看到的场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他更是喜不自胜,语无伦次地说。

  “弦河是谁?”小厮看着这状若疯癫的年轻人,警觉地将门闭了三寸。

  “齐弦河,我是齐弦河,我要见你家老爷。”他高兴得几欲推门而入。

  那小厮“嘭”地一声关上门。

  接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着喊声隐去:“老爷,老爷,见鬼了,见鬼了,有个叫齐弦河的公子来了……”

  弦河长长舒了口气,陌生的家仆都知道他的名讳,看来父母果然还健在。

  四

  事实却远非他想的那样。齐家还在,但当家主事的却不是他父亲,而是二叔齐天明。

  祖宗祠堂里双亲的牌位再次向他证明父母已作古的事实。

  二叔齐天明声泪俱下地向他回忆当年的情形:原来家丁里出了邪教的卧底,早在米酒里做手脚下了药,等所有宾客都软倒时,冲出来将众人砍了个干净。

  齐天明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哭诉:“当时只见一刀过来,原以为做了刀下冤魂,却没想到还余我一口气在。只是留我这条贱命何用,哥哥才武双全,有他在齐家才能发扬光大,天妒英才啊……”

  二叔是庶出,武功差父亲好大一截,想是那邪教早知他底细,不足为俱便少砍了几刀,让他捡回一条命。

  而这场江湖大浩劫削弱了不少正派势力。

  听到二叔的叙述,弦河恨不得将那莫灵鹫千刀万剐,却听二叔继续道:“齐家血案让江湖震惊,正道趁机掳了他妻女引诱他出来,又是一场恶战,他女儿在乱刀中被杀死,还好众人事先在他妻子身上下了毒,想逼他最后为求解药不得不再自投落网,哪知十年来那莫灵鹫都不知所踪,”

  弦河如遭雷击,这一次的打击比父母死时更胜百倍,他咬牙切齿恨恨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难怪他不肯受自己叩拜,原来他心中也还知道“愧”怎生书!难怪他不许自己叫他师傅!还好他没有答应,但没有答应又如何,自己一身所学都是受他所授,他要自己承他恩情!

  弑师不祥!那又如何,他可以做的事,我也可以。

  齐天明道:“还好弦河你还在人世,我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哥了。如今的邪教日益壮大,为了留住大哥的血脉,弦河,我们还是关起门来过安生日子,将养生息,待时机成熟再将之一举歼灭。”

  “不,我现在就要用他邪教的武功毁了邪教。”弦河阴恻恻地笑道。

  五

  江湖有人说邪教现如今的教主是女的,有人说是男的。

  弦河三天间暗杀了教中的四大长老。

  这天他潜进总舵,一路顺畅不设防,让他暗自讷罕。他兜兜转转找了许多房间都是空的。难道他们早撤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一个幽幽的女声自身后响起:“齐少侠——”

  “你是谁?”弦河问。

  “你不是在找我吗?”女子隐在月光里,轻声笑。

  “你是邪教的教主?”

  “呵呵,什么是邪教?什么又是正派?”女子讥诮地反问。她的语气像足了一个人。

  “你是谁?”

  “我?我叫莫雪,莫灵鹫正是家父。那时我饶幸未死,被长老们救了回来。”女子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铁锤,一锤锤捶在弦河心上。

  父母惨死,家族的败落。还有,还有仇人的欺骗……

  弦河怒不可遏:“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招先至。莫雪显然没想到弦河会突然发难,躲都来不及躲就中了他雷霆一击。

  “你——”声音一下从低沉变得清脆,那么熟悉。里面有不置信,还有,还有绝望?像是对恋人的拷问。

  而弦河听到那一声“你”,更是不可置信,一种绝望的恐惧瞬间笼罩在他头顶,他飞身扑过去将黑暗中的女子抱出来,月光下,那张苍白熟悉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上官沉湮。

  弦河难以置信:“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莫雪弱弱地冷笑:“不是我耍滑,是你太笨。呵呵,我从前叫沉湮,上官是我娘的姓……咳咳……那天我看出你的武功路数,想找到爹娘,所以使了个小伎俩跟着你。后来,后来我知道你是齐家的大少爷,齐家的事我知道,那不是我爹爹所为,原本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可我发现你真的太笨,太笨……我来不及通知你,独自去搜集一些证据,我要让你知道你有多愚蠢。”

  莫雪嗤笑一声:“其实我自己才愚蠢,因为我的愚蠢让四位伯伯都死在你手下,我没想到看似单纯明朗的少年杀起人来那么狠决。是,我们邪教也有人作恶事,但是,那都是你们所谓的正派逼的,所谓的江湖,又有谁是绝对清白的?”

  她用尽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卷轴奋力丢给他,这一番叙述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咽了气也不肯闭上。

  “沉湮,我不许你死,不许……”脑中闪过两人在一起时的点滴。难怪她总是追问自己师承时最后总是会沉默。

  这一次的失去,让他心中悔恨交集。他悔自己从前为何不仔细一些,又恨自己的懦弱——她不过是仇人之女,就算不杀她,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两个彼此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会有好结局吗?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看她留下的卷轴,却还是忍不住看了。

  六

  齐天明说,这是齐家十年来第一次这么热闹了。

  宾客散尽,叔侄二人对坐在空空的戏台下面。

  曲终人散。弦河含着笑回忆:“二叔,还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往你家跑,婶婶做的桂花糕最好吃了。馋得我常回家跟娘说,我要认婶婶做娘,不要你了。如今婶婶和爹娘都不在了。”

  “是啊,丽娘和嫂子是最贤惠的,人人都说我们兄弟好福气。”齐天明黯然神伤:“只是,福短啊。比起我来,还是哥哥福气好,和嫂嫂同生同死。”

  “二叔,你说,婶婶那么贤良的人,你怎么下得了手?”弦河突然加重语气,怒问:“不过为了微薄的利益,你怎么舍得拿婶婶做牺牲?”

  齐天明惊惧交加,望着弦河,站起来怒喝一声:“弦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的不过是你知道的一切。”弦河拉他坐下,好像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齐天明功夫远不及他,不得已落坐。

  望着侄儿一切了然于胸的眼神,齐天明脸色渐渐恢复常态:“不错,这一切都是我所为,但是我的错吗?弦河,你眼中的江湖是什么?你父亲的眼中的江湖是什么?江湖人眼中的江湖又是什么?”

  “父亲从小教我做人要仁义孝信礼,江湖之道亦如此。江湖旦有不平事,人人管得,才能维护江湖的和平。”弦河侃侃而谈。

  “哈哈哈,哈哈哈。”齐天明仰天大笑:“你们父子一样的迂腐。江湖是什么?混迹江湖,就要遵从江湖的规矩,你父亲以为自己有一身本领就可以对谁都指指点点,四处抱打不平。是,他是人人称颂的大侠客,可是背后呢?人人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胡说。”

  齐天明站起身来走开离弦河十余步远,兴许是喝得多了,兴许是为他即将得逞的计谋,脚下竟有些不稳,他得意地笑道:“贤侄,下去了不要怪叔叔狠心,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十年前我做下了,今天就不怕再做一次。想必哥嫂都想你得紧。但叔叔要让你做个明白鬼,就把真相告诉你,也当是给你爹捎个话。”

  齐家是门名望族,到了弦河父亲这一代,因他天资聪慧将齐家的武功更臻完美,他生性好打不平,漕帮想垄断河运打压小的帮派,他要去管;江湖世家子弟兄弟争权相斗,他要横插一手……他不懂人情世故,表面上各门各派都对他推崇倍至,暗地里却恨极了他,只是忌惮他武艺高强,所以表面还是一团合气。再观齐家,他是长子嫡孙,可一大家子的人,却全靠齐天明理财养活着。而名气全让哥哥赚了个足,就因为嫡庶功夫强弱之分。

  外忧内患。

  于是,弦河十岁生日这天,各派都派出门派里的“弃卒”或是“不听话”的人前来参加。

  内有齐天明酒中下毒,外有各派买下的杀手……齐天明怕事情败露,特意设了苦肉计,待众人倒下后自己割了几刀。

  只是弦河婶婶生性纯良,他没敢事先通知。也正是这样,将戏做了个十足。

  后来续了房小妾,生了两个儿子。

  弦河听完,长叹一声:“这番话,希望叔叔到了下面亲口告诉爹爹。还有请叔叔放心,你这么想要齐家的大权,我也不会与两位弟弟争,只是希望他们两兄弟以后不会相争。”

  齐天明边摇头边笑指着弦河,仿佛在嘲笑他的幼稚。突然脚下一软瘫在地上,随即倦成一团,抱着肚子痛苦异常,难以置信地望着弦河。

  弦河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望着他,缓缓道:“我也让叔叔做个明白鬼。我没有叔叔狠心,当知道这一切,我始终想不到该怎样为父母复仇,看到你的脸有多恨,就越是想起婶婶从前对我的好。但当下人拿出这壶酒,总算为我解决了这一难题,这‘子母壶’一壶两种酒,母壶是琼浆玉液,子壶却是穿肠毒药……以我的功夫,换几杯酒,并不是难事。”

  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叔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七

  像老者预料的那样,弦河又回来了。

  他将莫雪的灵柩带了回去,在她母亲坟旁挖好墓穴,亲自刻好碑,下葬前请了老者过来。

  他再不是走之前那个青涩少年,望着老者满头银发,只觉得和他同龄人一般,他像招呼老伙伴一样问:“你要看看吗?”

  老者看了看灵柩,满眼狐疑,当看到碑上刻的名字时,眼中悲痛……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不看了,十年前我就以为沉湮不在了,谢谢上天,给了她十年的光阴,唯一的遗憾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她是我打死的!用你教的武功!这就是你为她做的。”弦河平静地望着老者说。

  老者扬起手掌向弦河劈去,待到一半他猛地收住,用一惯不屑的语气恨恨道:“你想求死?我偏不如你愿。留你一条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被思念和痛苦煎熬。”

  他说完,转过身:“那些人雇的杀手却当真是我手下,我闯荡江湖向来看淡名利,但下属吸纳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开销自然就大,总得想些赚钱的法子。反正我们的名声不好不坏,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我的过错便是不知情,尽管后来我肃清了参与那件事的人,但如果没有我建立什么帮派,就不会有此一事了。”

  弦河道:“你也想我杀了你?我也偏不如你意。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江湖就是恩怨情仇。是人都有七情六欲。”

  他顿了顿,望着沉湮的棺椁和她母亲的墓碑道:“你我,不过就是俩落寞的伤心人罢了。”

  老者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向来不露喜怒的脸上终于压不住心底的哀伤,浊泪两行,喃喃道:“你悟得比我早,比我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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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5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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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2 13: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6:06 编辑

相思冢


    3、落花居

  落花居是个帮派,只是少出江湖。正所谓,离开离不开,落花冢中埋。

  乃以反宫八卦,取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之余味。

  江湖人称落花居为女人帮,倒不是帮中全是女子,只因稍有点地位的都是女子,为数不多的男人只是做些粗使的活儿,供这帮女人吆来喝去,在帮中竟半点儿地位也无。

  混江湖图的是什么?说穿了还不是名利二字,再说得透些,不过是人活一张脸,树争一张皮的事。

  是以江湖略有些地位的男儿,皆以加入落花居为耻。

  再说这落花居的人又从不与江湖黑白两道人亲近,仿若是这江湖的看客,俏生生立在一旁,不动不声不响,却又让人无法忽略。

  男子加入这样一个帮派,实在无法得到所求的名利。

  如问落花居兴于何时?便是口若悬河的说书大爷也张大了嘴半晌算不出来。

  它来如一夜春风梨花开,满江湖都是它的传说。

  各个版本,瑰丽异常。

  却没一个作得数。

  但所有的版本相同之处便是落花居的帮主——落紫。

  姹紫嫣红开遍,落花纷飞。这么缤纷的名字,自然该是个女的。

  当然,相同的只是名字,传说中没人见过她。

  有人说是二八少女,有人说是六旬老妪。但传了十五年,也该不是妙龄少女了吧?

  落花居的人开罪不起,惹上了就如风流浪荡子沾上痴情女儿家。断送了自由。

  又如蛆附骨,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翻你出来。

  杀人不可头点地,被追得烦了的人欲引颈就死,但落花居的人却偏偏不让你如意。

  而落花居却从不杀人,但想出千奇百怪的整人法子,几分调皮,几分诡谲……

  让你活着却恨不得立刻死了,却又死不成。如被猫逮住又没玩够的老鼠,日日活在惊恐惶惶痛苦中。

  当然,得罪落花居的人最后的下场还是只有一个:死。

  死于精疲力尽。

  人说“生”历尽千辛万苦,谁又曾想到“死”也会这般艰难。

  江湖的帮派都有个落脚点,落花居的据点在哪?

  也许在深山老林、也许是市井繁华地、或者青楼烟花巷……

  从来没个准确的说法。

  那落花居的人在哪?也许,就在你身边……

  她们匿藏在江湖的各个角落,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落花居的传说,说得好听是神秘,说得难听便如瘟疫。

  又或许,根本就没有落花居的存在。

  甚至是帮主落紫,又有几人见过?

  偶尔一两次事件,也许只是一些成名人士心血来潮的行侠仗义,任性妄为,为不损名声的嫁祸之举。

  不过落华居盛名以来,摊到头上的事却只有两三桩。

  而得罪落花居的人,也是江湖作恶之辈,也算是罪有应得。

  所以不管江湖将落花居传得有多可怖神秘,倒也没有江湖人士齐集势力要将其铲除。

  头上三尺有神明,落华居也许是江湖人心目中的神明。

  因为神秘。

  在江湖上流传的一切,可能都只是江湖人闲时的编撰以慰漫漫的江湖寂寞。


  4、连城碧

  十根羊脂白玉葱管样的手指嫩得不沾烟火气,如用这样一双手,弹弹琵琶、抚抚月琴、吹吹箫笛……不管音色技艺如何,单单看纤纤玉手十指飞都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现下,这双手的主人却用它干着包饺子这样的俗事。

  娴熟地用碧玉簪挑起翡翠馅儿。点点头,用得很称手。

  簪儿翻飞,那两个小小的字落进眼里,像是被火星烫了眼,想也没想向书房丢去。

  杏眼一翻,眉间含着薄怒。

  俗气死了,最讨厌什么紫啊红的。

  青山苦笑抄手接过。

  哟,还怕摔坏了?身手端是比平时还好上三分,看样子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黛眉轻颦,薄薄的嘴唇满含讥诮。

  嘴上不停,手下却也更快,仿佛和那饺子有仇,恨不得抽筋断骨似的。

  确实俗气,青山碧水才是最好看的颜色。峰儿接过娘亲的话头奶声奶气地谄媚,双眼里却藏着狡黠,十指抓住娘亲雪白的裙摆,按上一个又一个的粉手印。

  像屋外半埋泥地里凋落的桃花,一片残败色。

  她浑然不觉儿子的调皮之举,手下翻飞,思绪却早飞回尘封久远的记忆里……

  这恶俗的“颜色”真可恶,来一次便让记忆回放一次。她恨恨想。

  她叫连城碧,身怀连城诀,嫁人生个儿子还要随她叫连城峰。

  有人说连城诀是武功秘笈,有人说是宝藏,还有人说是蓝青山铸的一柄宝剑。

  但都无防,传说因为神秘才能历久弥新。

  好比灯笼,原本是张纸,戳破不值钱。

  传说也一样。

  初入江湖,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没多想便一头撞进去,肆意妄为。

  她有足够张扬的资本——一身好武艺,还有个武艺更高强的“随从”蓝青山。那时蓝青山已名扬江湖,没有人知道从几时起成了她的跟班。

  想到这里,连城碧微微一笑:江湖都说蓝青山图她美貌,图她宝藏。谁知道,不过是一壶梨花酒而结下的情缘。

  对的人,对的时间,成就的情是姻缘——

  比如她与蓝青山。

  鹣鲽情深,举案齐眉。

  错的人,错的时间,成就的情就是孽缘——

  比如落紫与蓝青山。

  幽怨痴缠,烦人误己。

  千错万错,归根结底都是自己一时善念。

  正因如此,她倒不好多怪蓝青山。


  5、青花巷

  青花巷,石子街,鹅毛大雪。

  咯吱咯吱。及膝的雪一脚踏下去像许久不开的木门发出生涩的声音。

  真是讨厌,叫你带我走这破巷子的。

  虽然是嗔怪的语气,那声音却着实好听。

  不是北方的粗犷,也没有吴侬的软糯,但就是好听。

  许是太冷,把暴露在外的生灵都冻僵了,包括空气。

  更凸显出那声音的清脆动听。

  那,我们再退回去吧。

  男声温润如春日和风,大冬天的,让人觉得心头一暖。

  哼,这都走了大半再退回去,你当我是猪吗?

  男人轻轻一声笑:猪没你漂亮,也没你聪明。也,不会在这么大半夜的往外跑。

  你居然拿我跟猪比!话声没落就听清脆的哨响,雪地里闪起一道光向男人刺去。

  男人不避不让,依旧好脾气哄道:快放回去,仔细冻手。

  绕是女孩再胡搅蛮缠,也架不住这样的温柔。

  还剑入鞘,悄悄牵了男人的手,将头轻轻贴在那结实的臂膀边。

  再冷的天气,都冻不住郎情妾意。

  再热的剑炉,也熔不化同床异梦。

  冷。救我。墙角响起一丝细弱的呼救声。

  两个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听觉灵敏。

  墙角的雪堆微微动了动,重复了一声呻吟:冷。

  男人快速扒开雪堆,露出一具瘦小的身子,一张小脸在雪光下暗得眉睛浅淡似无——却也遮掩不了俊秀。

  女孩凑过脸去,嘻笑道:

  哟,是个女的,不救。

  男人闻言立刻站起来,复拉起女孩的手,作势欲走:那便不救。

  女孩憋不住一声轻笑,甩开他手:还当真不救了?我又改心意了,救!


  6、落无尘

  那女孩就是落紫。

  他们救起她那年,她十五。

  她对他们说自己是峨眉的弃徒,违了门规被追杀。

  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门派私事,定会交出去不理会。

  但连城碧不会,她又不是正规的江湖中人,兼一直有蓝青山护着,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生性有些执拗离经叛道,落紫要是遮遮掩掩,或许待治好伤就将她赶走,但她偏偏这样坦诚相告,她也不去求证便一锤定音:你名字里有个落字,也算与我落花居有缘,留下你了。

  谁想留下的是祸根。

  连城碧哪想比自己小着三岁的落紫心性已不是小女孩。

  成日里只要一得空便粘着青山。

  青哥哥长青哥哥短。

  她原叫落无尘,因为青山名字里带色,便着意改名为:紫。

  还说青紫是最漂亮的颜色。

  全然不顾忌连城碧的感受。

  连城碧大可撵走她,但她心高气傲,加之青山向来待她情深。

  再者,她以为落紫不过是情窦初开,青山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寄情他也自然。小女孩再大些见多识广慢慢也就淡了。

  落紫时年长得瘦小,连城碧总不自觉地当她小女孩,完全忽略了她的年纪。

  想她认识青山时,也不过十六而已。

  不过落紫喜欢青山归一码,其它时候对连城碧也是恭恭敬敬。长得乖乖巧巧惹人怜,加之她身世可怜,连城碧有情饮水饱,对她也诸多宽容。

  三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如尘沙。


  7、思无邪

  第一个知道落紫身世的是青山。

  原来这楚楚可怜的女孩身世那么显赫——竟是当朝王爷的掌上明珠。

  那日他去王爷府“取”一样东西,被人埋了陷阱。他别的不惧,只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连城碧担心。

  最后一蒙面女子救了他出来,在门口遇到侍卫,她丢了块玉佩便得了自由。

  救他的人就是落紫。

  他想了想,对她说:以你的机警心智,不必再跟着我们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出入自由?她不等他问便接着说:我是王爷最疼的小女儿。

  既是郡主,又怎么可能落迫为他们救起?

  落紫看透他心中所想:因为你,长亭街匆匆一瞥,我便下定决心要找到你,跟你在一起。父王不允,以断绝父女关系相挟。

  落紫双眼晶亮,神态果决。

  想着金丝笼一样的四方天,我再也不愿做那笼中鸟。愿舍弃一切,换与你清贫一生。

  尽管青山不知长亭街自己是何举动让这女孩动了心,但谁又忍心再伤这样一个情深女子,不,是女孩。

  仅当是她一时误入歧途。

  青山安慰她:

  你总会醒,我有阿碧。

  如果没有碧姐姐你会喜欢我吗?或者我比碧姐姐先遇到你。落紫追问,殷殷期盼。

  然他笑着摇头:就算你比她先出现,我也总会遇上她。世间造就一个蓝青山,一个连城碧,就是为了让我们相遇。没有如果可以假设。唯一可以假设的便是:假设没有她,世上便再没蓝青山。

  没有如果可以假设!他的声音那么暖他的笑那么暖,吐出来的话却是尖刀利刃,将她捅得血肉模糊。

  这番话,断了她所有的绮念,所有的幻想,他于她,连编个美丽的谎话都不愿说。

  她不甘,也不信,有情坚如此。


  8、怨憎会

  蓝青山那番话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提剑跑回落花居。

  剑,不是指向连城碧,而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将青山哥哥让给我,不然我就死。

  连城碧斜着一双杏眼冷冷望着她,丢了手中的果子,满不在乎道:

  我会厚葬你,你那么爱青紫,帮你做十套青紫色的寿衣可够?就连棺椁也给你漆成青紫色,以慰你一片思慕情。

  那手再也握不住剑。跌落在地。

  她如一讨不到糖的孩子,哭喊着:我不死,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我要一辈子活在你们身边,即便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们。

  随你。连城碧面无表情地望着落紫,第一次觉得“紫”字怎么那么令人生厌。

  看连城碧不为所动,落紫无比绝望,心想:什么才是对她最重要的?

  哦,对了,落花居。

  你把落花居让给我,奉为我帮主。把连城诀给我。

  连城碧脱下腰间的令牌丢给她,讥笑道:不就一个落花居,拿去便是,谁稀罕。连城诀在落花居,落花居就是连城诀。

  那调调,跟丢块破铁没什么分别。

  落花居是你的心血结晶,你就这么丢了?落紫打量着雅致的居室。想着密室里的那些宝贝道。

  无聊青山陪我玩儿而已,你既喜欢,送你便是,只盼你别再缠着我们。

  这时蓝青山已进来,他知道落花居对她多重要。

  落花居是她家祖业,是根基所在,她轻轻巧巧便拱手让人。

  落紫全线崩溃:你要落花居淡漠江湖,我偏要反道而行,从此以后,我要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落花居。全都知道我落紫。

  连城碧嘻嘻一笑:随你便。

  两人出来,青山问:为什么只说“只盼别再缠着我们”。

  她不过是可怜的小女孩,第一次恋上的人却不爱她,只盼她只是一时的痴恋……相较她,我又何其幸运。

  是啊,确实幸运。


  9、爱别离

  如她所说,落花居在江湖迅速名声鹤起。落紫之名遍布各个角落。

  他们两个隐居山野,春酿桃花酒、夏赏满塘荷、秋收山野果、冬腌野珍肉……

  日子如水平淡,情却如酒醇厚。

  只增不减。

  起初八年。

  落紫年年来,次次缠。

  每次来,哭一回,闹一回,愤然而去。

  七年没来了。

  七年多了个连城峰。

  他们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落紫愤恨不已,她也原想忘记,七年来她远游西域,想忘记。

  却不想,走得越远,相思越重。

  她朝书房方向问:孩子叫什么?

  连城峰。

  落紫大惊:她居然不让孩子跟你姓?存心断你蓝家的香火?

  呵呵,谁让连城比蓝姓好听呢,什么香火不香火,我家的事你管不着。

  连城碧包完最后一个水晶饺儿,揭了盖,沸水滚滚,一古脑儿倒了进去。

  那正好,我起先还在想这么俊的娃儿死了多可惜,既不随你姓,死了也不觉得可惜了。

  落紫掂着手里的碧玉簪子,一张脸阴沉得像快塌下来的天。

  像是应和她的话,刚才还拽着娘亲裙子调皮的连城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连城碧心中大痛,忙抱起儿子,只见连城峰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目光涣散。

  峰儿!

  蓝青山早赶了出来,从妻子怀中接过儿子,虎目含泪。

  当年就该一刀杀了你。连城碧拿起菜刀便飞身向落紫砍去。

  落紫飞到桃树上,居高临下跟连城碧谈条件:要救你儿子可以,你跟我回落花居,永生不见蓝青山。

  如果落紫要她的命,她可以立刻受死;又如果,她不是拿儿子要挟,她可以全然不理会。

  可那是她的峰儿啊,怎么舍得下?

  落紫看到在她面前骄傲了十多年连城碧总算被自己斗败。

  她暗自得意:想你连城碧淡然一生,也总算给我找到了命门心。

  阿碧,别答应她。蓝青山抱着连城峰出来,走到落紫身边:我不会向你求解药,因为知道求也无用。我这一生,得你之爱,是我最大的不幸,如果可以回到长亭街那一日,我宁可死了也不让你看见我。人家都说幼子无辜,你变了。

  他转眼望向怀中的孩子:峰儿,你可会恨爹爹不救你?

  连城峰此时已迷迷糊糊,居然摇了摇头。

  你是我的孩儿,你如果死了,爹娘自如剜心割肉。但你放心,爹娘不会让你寂寞,我们永不分开。只怪爹没本事让你再多活些年岁。

  连城碧已明白他的心意,走过来与他一起抱起儿子,心中虽然悲痛,但已不如之前惶然无措。

  落紫想起蓝青山第一次拒绝她时说的话:

  没有如果可以假设。唯一可以假设的便是:假设没有她,世上便再没蓝青山。

  离开离不开,落花冢中埋。

  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不管自己用什么样的手段。

  落花居种种折磨人的法子,对他们都无效。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不是真的,是传说吧?如同自己造就落花居的神秘一样。哦,不,落花居刻意造就的传说,哪可能与之相提并论?

  她心仍痛,却再不若十多年前那样不甘。

  落紫凄凄楚楚提着剑向山下走去,慢慢消失在山巅。

  旋即,山谷里复回荡起落紫的声音:

  连城峰中的不是致命之毒,两个时辰便可自行好转。

  谁也不知道那年的长亭街落紫看中了蓝青山什么。

  但再往前推五年的长亭街,落紫却永远清楚的记得,那年一家在长亭街遇劫,父母在护卫下仓皇逃跑,忘了她。

  当血腥气弥漫的空气里,贼子面目如地狱索命鬼。

  染血的大刀冲她呼啸而来。

  是他,如天神降临……白衣飒飒,眉目清朗。

  她没让他送回家。

  那豪门宅院的俗气哪配得起他?

  原以为再遇不上,五年后的长亭街,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

  让她深信此便是缘,即使他身边已有个她。

  有何妨?她原该是先到的那个。

  她固执地想。


  10、相思成灰,落花成冢

  那天,她问青山,她比连城碧先遇到他。

  这问题不单是假设,她想得到他另一种回答。

  然后再骄傲地将始末全盘托出。

  但他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

  也好,如果结局只有这一种,说与不说都一样。

  离开离不开,落花冢中埋。

  落花如此,有些情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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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1-9-22 13:58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开篇第一小节是3
因为是论坛别人百万金币征集续篇,根据他开的两小节写。。
头两句“落花居是个帮派,只是少出江湖。正所谓,离开离不开,落花冢中埋。
乃以反宫八卦,取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之余味。”是出题人残章的末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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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1-9-22 14:03 |只看该作者
不能改贴 ,还摸不透这里玩法,等管理来帮我改吧,题目少了个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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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1-9-22 14:1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那小九 发表于 2021-9-22 14:03
不能改贴 ,还摸不透这里玩法,等管理来帮我改吧,题目少了个散字

发完贴以后,有编辑功能,你找一下。

还有自动排版软件。

那小九,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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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1-9-22 14:19 |只看该作者
飞梅弄晚 发表于 2021-9-22 14:12
发完贴以后,有编辑功能,你找一下。

还有自动排版软件。

那是虚假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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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1-9-22 14:26 |只看该作者
朋友,欢迎你来到红袖杂谈,感谢你发来精美的作品,可惜擂台赛已经取消了,但我们会好好欣赏你的作品的,欢迎你多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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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1-9-22 14:29 |只看该作者
你是小剑同学常说的小九吧,欢迎欢迎。

首页上面有排版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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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1-9-22 14:3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此贴一定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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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1-9-22 14:56 |只看该作者
李熙 发表于 2021-9-22 14:26
朋友,欢迎你来到红袖杂谈,感谢你发来精美的作品,可惜擂台赛已经取消了,但我们会好好欣赏你的作品的,欢 ...

咦,没事,我就没看始末,只是听我兄长的注册了,借机冒个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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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1-9-22 14:57 |只看该作者
远烟空沫 发表于 2021-9-22 14:29
你是小剑同学常说的小九吧,欢迎欢迎。

首页上面有排版工具。

回头让我兄长把提到我的帖给找出来,我看看出镜率高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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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1-9-22 15:03 |只看该作者

泼点冷水就不会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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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1-9-22 15:2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22 16:13 编辑

暂无题


  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城的离开伤风了的原故,似乎都没看见小城最灿烂带着淡淡妖娆的桃花映红水暮池便被告知已是盛夏时节。水暮池两旁的桃树不知人间伤悲一如往年葱葱郁郁,茂密的树叶缝里还可以看见正悄悄成长的青涩果实。

  花开过,只是一整个春天的意识都被自己囚在悲痛里,所以看不见。历时两个月,我和蓝婉柔才统一意见为顾城选好长眠之地——那是一个傍山依水的地方,有一个听上去很舒服的名字:宁安园。性格郁郁的顾城,他那满腔的忧怨不安会不会被这祥和的名字一点点洗涤干净?

  蓝婉柔本来准备买双穴的。我冲她喷了一口烟,一连串的编排话也脱口而出:买双穴的留给自己老了用?你才多大的岁数?以后就抱着顾城的灵位过完这辈子?就是你愿意,顾城也等不及,他在地底下等你几十年那得多孤独寂寞,他都走两个月了,说不定早在下边和哪位漂亮的姑娘勾搭上了。还是因为他的死和你有关,所以你觉得该补偿他点什么?

  不知是烟呛着她了还是我的话太锋利,她两眼一眨泪珠子应景滚落和我的话一唱一合。小巧的鼻子一抽一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水,瘪着嘴哭时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自主就联想到“梨花带雨”一词。这个女人,连哭都美得那么扣人心弦。

  顾城死了,这次是真的。

  再也不会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苍白着脸对我虚弱地笑,苍白地道歉:小舟,对不起,我又跟你开了个玩笑。他的眼神如孩童般清澈,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么邪恶的一个人,怎么拥有且保留住这么纯净的眼神的?

  蓝婉柔在七月初的一个早晨突然说:小舟,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去旅游一次吧?将所有的悲伤都撒在旅行的路上,回来后我们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嗯?

  我点烟的手顿时僵在半空,看了她很久,重重点头。这是自从顾城死后我对她最友好的一次。她长长舒了口气。

  一

  我们选择去贵州,没有跟团,蓝婉柔买了张中国地图微微有些得意地说:小舟,就我们两个去,从今以后我们的喜怒哀乐都牢牢拴在一起。

  她说得好像山盟海誓一般,这话怎么听怎么熟悉。是了,顾城第一次将她带给我认识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对我说:小舟,这是蓝婉柔,从今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就和她捆在一起了,你不许欺负她,我会翻脸的。

  我从来没想到顾城是这么一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身边走马灯似地换女人,但没有一次介绍我是用这样的语气和眼神。嗯,让我想想,他一般都是这样说的:这是和我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小舟,你们得罪我不要紧,得罪她我是会翻脸的。

  这次,换成了他要为别人和我翻脸。

  我一直享受着这特殊哥们儿的待遇,没曾想有天被他从云端踹到谷底。我将烟头按灭,对蓝婉柔喷了最后一口烟:这小子从来没这么在乎过一个女人,你让我明白,原来每个妖魔鬼怪都有一个降得住他的神仙姐姐,你要好好发挥你的神力。

  她柔柔地笑,抬手轻轻摇散呛人的烟,附在顾城的耳边说着什么。

  那幅温馨看得我眼眶酸涩的画面好似还在眼前啊,可顾城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霸道地对别人或是我说些如太上皇下圣旨般的话了。

  蓝婉柔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娇娇弱弱,以前每次见到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顾城的身边,很少说话,明明是一群人的聚会,可她眼里就只有顾城。记得有次在酒吧的包间里,她和顾城坐在最里面,她要去洗手间,也附耳跟顾城说,再由顾城叫坐在外面的人让道。

  其实每次她来大家都玩得不怎么自在,但看在顾城的面子上,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

  见她的次数多了,也觉得,难怪顾城会喜欢她,跟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比起来,她如水暮池夏日里盈盈绽放的清荷,浅浅淡淡。晚上泡吧,就她穿着淑女装,纯白的泡泡连衣裙清纯得似未成年的邻家小妹,与这喧闹的场子格格不入。

  她不仅是顾城眼里的独一无二。

  二

  转了三四次车,我们越走越偏远。

  一路的行程都由蓝婉柔安排。没想到平时看似柔弱的一个人,照顾起人来那么细心。她甚至会在早晨起来帮你把牙膏挤好。她每做一样我就想到顾城,以前他在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对他的?继而心中充满愤恨。

  是的,我喜欢顾城,从十五岁那年开始。

  每个乖孩子初次叛逆不是跟恋爱有关就是跟家庭有关,而我属后者。

  父母离异各自安家,我一下子成了阻碍两人各自幸福的绊脚石,被两人推来搡去,全然忘了我曾是他们捧手心里疼的小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这样的场所,穿着地摊买来的廉价金片礼服,画着面目全非的妆,喝得酩酊大醉被一帮混混堵在去洗手间的通道里,几个混混磨蹭着将我逼到死角,我惊恐的声音湮没在喧嚣的音乐里,当为首那人的手抓上我肩膀的时候我抬起高跟鞋狠狠踩在他脚上,冲出他们的包围一头撞进一个结实的怀里……

  后来顾城说那是他活二十年来第一次发善心救人,从此我就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小妹,我也留着长发,也穿裙子,但他从来不将我当女人看。

  两年,我为他挨过刀拚过命。

  那次被救过来,他就不许我再跟他一起瞎混,他说,女孩子要好好读书才能嫁个好人家。

  这番从耳朵里钻进脑子里成了另一番意义:你要好好读书才能嫁给我。

  早恋是柄双刃剑,有时可以毁人一生,有时却是动力,激发潜力。何况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暗恋。

  于是,我又一头扎进书里。

  后来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做了名药剂师。

  在那几年里,他也不再瞎混,正正经经地做起生意,口袋里的钱滚雪球似的。因为那一刀,在蓝婉柔之前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天天泡在酒吧里。其实我不爱泡吧,我只是怕不去酒吧,哪天那段最荒唐但却最快乐的日子,被他忘了。最后连带,我也被他遗忘了。

  在蓝婉柔之前的那些女人,个个都嫉妒我,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才是最可怜的,因为从来就得不到他目光的眷顾,哪怕只是个逢场作戏的暧昧眼神都得不到。

  我在厚厚的日记本里写:如果顾城能爱我一天,哪怕只是一天,我就满足了。

  一天够吗?答案当然是远远不够,不过是我知道顾城的爱连一秒钟都不肯给我,所以才奢望能有一天。人都是这样,对于明知不可得的东西要求和标准都降低到卑微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贴三分之一篇,因为开篇真像朝着小言情在发展的,后面悬疑得用力过猛......就不贴了,放出来,说不定哪天兴致一起,改写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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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21-9-22 15:26 |只看该作者
欢迎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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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21-9-22 15:40 |只看该作者
哈哈,我家小九来了,倒履相迎。

你这出场也太不讲究了,一下子丢出这么多,大家看完小说赛早就累得纷纷配眼镜去了,细水长流不好吗?

废话少说,哥哥我先给你排排版再说,你这搞得和你麻二哥一样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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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21-9-22 15:43 |只看该作者
欢迎欢迎
分天贴,肥不肥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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