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对于“桥”这种建筑物的意象感知大概缘于一些外国电影,至于影片的名字或者片中的具体情节和所要表达的更深层面上的内容,我都记不清楚了。换言之,我对“廊桥遗梦”或者“魂断蓝桥”之类的名字的获取并不是从一些外国电影开始的,仅仅是缘自闲人饭余的点滴碎语。据说这类影片曾风靡一时,引得无数人唏嘘一片,并且成了一种永恒的经典。其实我今天向你说这些的时候,并不表示我已经记起了很多,这种情形准确地说就象我在追述一个很久以前遗失的梦。无论如何,我能这么长久地记住这个梦,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点,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切地解释。然而,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的记忆里,一直留存着“桥”这种建筑物的形象,并且成为了一种永不磨灭的象征。
所以,当我在某一天,突然听到“十三号桥”这个名字的时候,竟然神经质似地颤栗了一下。
是的,正如大家说的那样,我是一个习惯沉默的人。这种沉默和少言使得我看上去始终象是陷于一种回忆里。其实,我一直想寻找某样东西。这样的寻找相当艰难,因为我既不明白自己要寻找什么,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找,该如何去寻找。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只是习惯陷于一种寻找的状态之中。
再来说说我目前的状况。我刚才说了,我始终是处于一种寻找的状态中。我是带着盲目的目的离开A地,然后去向B地的。至于我的B地在哪,我没有答案。而我的A地在哪,或者说我是从哪儿开始的,显然也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始终选择让自己在路上。
我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鸟,穿过了长长的时间的隧道,穿过无边的田野和辽阔的草滩,还有飞翔的风,开始不停地寻找。所有的一切都象美丽的风景一样从我的眼前掠过,褪去。
我在自己的意念里寻找,在森带给我的回忆里寻找。森说,他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林的海洋,而我,只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鸟儿最终的归宿应该是森林。就象那一刻,森俯在我的耳边,一绺头发垂下来,拂在我纤细的脖颈里,弄得我眼里热热的,然后,他用游丝一样的气息吹弄着我的头发,柔声说:英儿,我爱你!
森说,鸟儿只能住在树林里。森说,我们一定能够再见面。
后来,当我经过C地的时候,我在一个叫“十三号桥”的地方停顿了下来。我累了,渴了困了,我需要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觉得在这里或许可以找到想要的答案。
当我听到“十三号桥”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当时,我正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猛然间听到这个单词,我神经质似地抽搐了一下,有关那部外国电影的情节,还有一些冗长的画外音,一些模糊的背景,一些飘渺的台词,一些很大的空白,竟然一下子极端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子里。
时间已经黄昏。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交集的一点,是我目前正处于的方位。
我开始沿着一条狭小的街道进入小镇的腹地。空气中充满了灰调的暮色。天刚下过雨,石子铺的小路坑坑洼洼,而那些被雨水洗过的石子则显得更加光滑了。地上到处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水洼,车轮驶过,溅起的泥水乍看似一朵朵水花。行人匆忙地赶路,脸上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街道的一边是一条河流,河面上漂浮着白色的泡沫和塑料袋,还有绿色的藻类植物。在这些飘行物的下面,河水静静地呈现出一种深褐色。在这黑暗笼罩之前的最后一刻,小镇显出一种特别的萧肃。
我停在了一家旅馆跟前。只见门前竖着一块霓虹广告牌,上面写着“住宿请进”。广告牌上蒙满了灰尘,在雨雾蒙蒙的空气里,发出暗黄的光晕。我在门前迟顿了下,抬腿迈了进去。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坐在吧台的后面,他穿一件深蓝的衬衣,一脸的漠然。见我上前,他抬起头,冷冷地:“证件呢?”
我赶紧从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于他。他接过去扫了一眼,用笔在一个薄子上写了一下什么,然后把身份证递还给我,同时还有一个门牌号码。
我没有找到说话的必要,就直接按照门牌上面的号码上了三楼。这是一幢老式民房,总共才三层。走廊里的灯光非常暗淡,昏黄的光线照着发黄的墙壁和过道里铺着的晴纶红地毯,发出非常暧昧的暖色,让我有好一刻的头晕和困惑。走廊的前头,放着一个小吧台,一个臃肿肥胖的中年女人在里面嗑瓜子。女人穿一件大花头的连衣裙,领口敞得很低,胸部撑得满满的,脖子里的一根金项链粗得很夸张,使我不得不怀疑它的质地。那眉毛却修得很细,看上去和那张胖脸很不协调。旁边有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涂着很浓的口红。她斜倚在吧台上,正仔细抠着指甲缝里的赃物。
我递上纸牌:“请问,3207是哪个房间?”
女人接过纸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牌子,最后眼光又回到我的脸上,直勾勾地在我脸上来回扫视了几趟。我正等着她开口,那年轻女孩接过纸牌,操着不翘舌的普通话说,跟我来吧!
我在她的带领下,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靠西头的一个房间前。女孩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
在打开房门的刹那,一种很特殊的气味破门而出。我擤着鼻子走进去,见里面一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是一个小柜,柜子上摆着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旁边还有一个暖瓶。电视机的一个开关掉了,留着的那个小孔倒使人联想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床底下放着一红一蓝两个塑料盆。唯一让人感到满意的是这是一个朝南的房间,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能看见街上的景物。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某部小说里的镜头。
我问女孩那个女人是不是老板娘,坐在下面吧台里的是不是老板。女孩笑笑说,是的。她帮我推开临街的窗户,又关照了我几句,就出去了。
我把背包放下,呆坐在床上。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进过什么食物。这会儿,饥饿和疲劳又一次强烈地袭来。我需要为自己补充一些养料。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他立在门口,探进来半个身体,淡淡地笑着说,要不要给你送点什么吃的来?见我不说话,他说,他是隔壁吃食店的伙计,看见我刚进来,就跟上来问我需不需要吃东西。
我很奇怪,他什么时候看见我进来的?!但后来我终于发现楼下吧台的右手边正好就是一家小餐馆,老板就是同一个人,和我住的这个旅馆其实在边上用一个很小的月洞门连着,一般不会让人留心。难怪,刚才进来时我没发觉。
我说不用了,等会我自己下楼去吃点什么。他说,好的,那我先下去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又微微地笑了笑。他那样笑的时候,正立在昏黄的灯光里,单薄的形体,穿一件半旧的白色衬衣,挽着袖口,也许本来脸色就有些苍白,这会儿在惨淡的灯晕里,那白显得很难看。
我坐在小餐馆靠窗的座位。此时,店堂里的客人很少了,有两三个人正在吃面,刺溜刺溜使劲吮吸面条的声音很响;还有两个坐在桌边,正等着自己要的东西,手里把玩着筷子,显出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他见我坐下了,马上走过来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随便,末了,又说,你们这里都有点什么?他无语,好象对我的这种前后颠倒的说法觉得无所适从,所以还在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发觉到了自己的不妥,补充说:就要一碗清水面条吧。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面条端上来了。白色的长长的面条冒着一缕缕热气,油亮亮的汤水上面撒着点点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我一边享受着吃一碗面的过程,一边朝四周看。
小餐馆实在有些小,刚能容下三.、四只桌子。桌子上立着筷子筒,还有牙签盒和纸巾筒。墙上挂着几幅小的风景画,一边的镜框里贴着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之类。从这视线望过去,对面吧台里的那个男人正低下头去不知在翻看什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偶尔有一两滴雨水从檐上滴下来,落在门前的石阶上“嗒”的一声,很干脆。那声音不缓不慢,单调又有韵味。潮湿的雾气象蓝色的烟雾,弥漫在街上,有一些从门口飘进来,一切显得更加清寂,倦怠和昏暗。
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时候已经不早了,客人吃完了东西就走了,看来不会有什么人来了。此刻,他的目光正投向外面,不再关注我,好象我这会的存在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那个围单已经被他脱了,身上的那件白衬衣很旧,却旧得干净。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某一处,又好象是盲无目地的。他仿佛刚从几米的画里走出来。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门口的路灯照着马路,照着马路上的那个小水坑,蛾子在灯下嗡嗡嘤嘤地乱扑。偶尔有个行人从门前走过。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去哪里。我在想,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一直行走在路上呢?
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森。
我把吃一碗清水面的时间拉得很长。
那一天,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也是在一个小餐馆里,森就象他那样坐在我对面,看我吃着一碗清水面条。森曾问我:当我写作累了的时候,当风吹散我的构思时,会不会想起他。
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在看什么呢?他在想什么呢?
似乎有月亮出来了。一轮钩子一样的月冷冷地挂在那儿。
我朝河对岸望去。那是一片很大的绿化地带,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岸边栽着一排杨柳,细长的枝条垂挂下来,一直垂挂到水面。在细微的风里,杨柳轻轻摆动着,在水面上荡起了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正对着我的地方,是一个埠口,修着一座白色的九曲桥。虽然我没到过那里,但凭着我的感觉可以知道那是一座很精致的曲桥。在清淡的夜色里,有个男人正倚靠在栏杆上,眼睛朝我这边望着。我无法看清那双眼睛,可我能感受得到那双眼睛,他也在极力朝我这边看。他看到了什么呢?此时,他在想什么呢?
我很想走上去,和他交谈,看看那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可我终究没能过去,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流。桥到底在哪呢?
我和那个对岸的人,只能是这样远远地相互看着罢了。
我忽然想起了森。我突然觉得对面的那个人就是森。
在扶我上楼的时候,他说,你坐得太久了,你该去休息了,我也要关店门了。
他竟乎是搂着我,靠在他瘦削的胸膛里,暖意一点点开始蔓延。一滴泪从我的眼角缓缓地滑落。我不知道这滴泪在我的心里蕴积了多久,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明媚的太阳照耀着窗户。
我感觉很惊诧,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躺在这样一个小旅馆里,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旅馆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地理位置。我努力地回想昨晚的一些事,只隐隐记得自己看到过一条美丽的河流,还有河岸边美丽的风景。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在隔岸看着我。
我想到河对岸去,去看看昨晚见到的那些美丽的景色,还有,那个倚着栏杆的人。
简单洗漱了一下,我就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在下楼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很粗俗的女人,还有那个喜欢抠指甲缝里的赃物的女孩,吧台后面那个始终木着脸的沉默的男人,由于忙着退房换房和整理房间,他们都显得很忙碌。他们的生活看上去平静而真实,世俗而又充满活力。我的心里忽然有了很多感慨。我很羡慕他们。
当我经过那个月洞门时,朝里看了看。他正在忙活,那个清秀的背影似曾相识,却又是那么陌生。
我跨出门槛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旅馆。
眼前依然是那条河流。由于昨晚下过雨,河水涨了很多,那些漂浮物也似乎更多了,他们静静地漂在河面上,被阳光一晒,发出阵阵腐朽的臭味。
我向路人打听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十三号桥”?这个地名的来历是不是也象其它很多地方一样,隐含着一个故事。众人一听都笑笑,说说不上来,好象这里很早就叫这个名字了。他们的意思是这里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过河去的桥大大小小有很多。这条河里的水本来是活水,可现在被远处的一个堤坝筑断了,所以水都成了死水。我朝对岸看去,没有见到昨晚的那些美丽的景色,更没有一个倚在栏杆上的人。我看到我眼前的河对岸是一片正在拆建的建筑废墟。
我忽然不想再到河对岸去了。我决定回去了。森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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