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面对母亲的离去，殷兰虽然悲伤，但并不过度。母亲年岁已高，且缠绵病榻时日已久。凡是符合逻辑程序的，似乎就能削减人的一部分情感。但让殷兰几乎不能接受的是在自己的母亲走了没多久，她婆婆也走了。
钟致远的母亲是出车祸，她跑到高速公路的路边上晒菜梆子给车撞走了。钟致远虽然心里很难过，但却使劲儿压着，因为他母亲死得很没文化，有点让他坍台。殷兰却受不住这生命中不可控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意外，她在婆婆葬礼上痛哭不止，比当年自己父亲因心肌梗塞去世哭得更加凄凉伤心。也许，那时候她还年轻，对于生命的无常没有此刻中年的感触来得这么深刻且无助。
殷兰在婆婆的葬礼上哭晕过去，且身下红流滔滔不止，她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殷兰醒过来时，首先看见了是自己公公一张老泪纵横的脸，他见她醒来，就劝着说：“兰兰呀，难得你对致远他妈……哎，这人算千算万却算不到生死，你自己个要保重呀！”钟致远也在边上附和，钟灵傲只冷然看着她。殷兰脱离了葬礼上那种令人哀伤欲绝的氛围，感到缓过来很多，面对公公的劝慰，她忽然有点感到惭愧，她忙应答说：“是，爸，我叫您操心了。妈虽然走得突然，好歹也没像我妈那么天长日久受许多病痛折磨的罪过……她是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您自个儿千万也要看开，保重身体。”殷兰尽量把话说得动情，钟致远他爸捂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点头，眼泪从手指缝里涌出来。钟致远也眼眶通红，他手足无措地替殷兰掖掖被角，又去拢他爸佝偻的老肩。只有钟灵傲很平静，她看着殷兰说：“妈，您可好点了？”也只有钟灵傲看透了——殷兰并不是和她婆婆感情多么深厚，她只是为人世不可控的无常感到悲伤！
而真正让钟致远感到特别悲伤和无助的是，在母亲走后，一向以比母亲高人一等自居的父亲瞬间就垮了。他那时候虽然还劝殷兰，面对众人对他的劝慰，他也一边抹眼泪一边照单全收，但是他人却整个儿蔫下去了。
钟致远他爸首先是做不好饭，因为之前一直都是钟致远他妈做饭。面糊在锅里，或者饭夹生。他也买不来菜，先是人家说三块四，他给四块三；后来又付了钱忘了把买的肘子拿走；再后来挑了菜称好装好了，人家让他付钱，他说：啥？付啥钱？
钟致远打算把父亲从老家接来。殷兰也没有意见。但他爸不来。他就着冰箱里最后一瓶子钟致远他妈腌的咸菜过粥，喝的呼呼啦啦的，喝完把碗朝身后一递，“他妈，再添一碗！”粥是殷兰熬的，她和钟致远一起来接他。钟致远站在他爸身后接住他递过来的空碗，那一刻，他心里很难受。殷兰默默把碗从钟致远手里接过去添粥。钟致远就转个身蹲在他父亲跟前，很动感情地说：“爸，你去跟我我们一起过吧。”他爸就笑了，搔搔头皮说：“去和你们住一段，也不是不可以……他妈，你快收拾收拾，我们去致远那！”钟致远他爸一边笑嚷，一边扭着脖子回头，好像他喊叫的、给他添粥饭的人就系着围裙站在他身后。等钟致远他爸再费劲地把脖子扭回来，他脸上的笑就一点一点褪干净了。他像个刚睡醒的人，带着那么一点起床气，他又用笑来掩饰这起床气，而此刻这笑，因为清醒，却又有了怅惘的哭意。
“哦，我忘了，你妈不在了……”钟致远他爸说。
“我一个人……就不去了。我在这挺好的，你们……回去吧。”钟致远他爸又说。
“爸，您还是和我们去吧。妈这才走，您一人守着这空屋子难免多思多想，再则您也不会做饭，一个人住这致远和我都不放心。”殷兰也相帮劝着。
“没事，饭，我多做几顿就会了……这屋子现在是空了，可就像兰兰你说的，你妈才走，她的魂儿要是回来屋里没人……”钟致远他爸说到这哽了一下，苍头不由自主地点了两点，他继续说，“那多凄惶……”长长的鼻涕水滴下来。殷兰别过脸去。钟致远拿了纸巾蹲着给他爸擦眼泪，他自己的泪却唰唰地流下来。
夫妻俩到底没把老父亲接来。回到家，钟灵傲问了问情况，叹了一口气，她说：“我看我爷爷大概也活不久了。”殷兰忙低声呵斥道：“小孩子家嘴无遮拦地瞎说些啥呢？那是你亲爷爷，怎么能这么诅咒他呢？”
“我没诅咒啊，我就是说说我的感觉。妈您爱信不信罢了！”钟灵傲说。
“灵傲，你和爸爸说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不好的感觉呢？”钟致远发问。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啊，平时看起来爷爷很嫌弃奶奶的样子，但他就是没她活不下去的嘛！”钟灵傲说。钟致远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他不再说话，他出神地盯着钟灵傲看了一会，又出神地盯着殷兰看了一会，他默默走到阳台去点烟。钟灵傲对殷兰说：“这样吧，我快放暑假了，我放假就去爷爷那，我陪他住一段日子。”
钟灵傲来到老家，站到钟致远他爸跟前喊了三句“爷爷”，他都只痴看着她，露出一脸陌生而客气的微笑。
“爷爷，我是钟灵傲，是您儿子钟致远的女儿，是您嫡亲的孙女，咋，您想装不认识我呀？”钟灵傲拉着老人两只老胳膊，不罢休地说。
“哦哦……啊呀灵傲哇，你这细娃咋一个人来了么？看着叫你爹妈操心的……”钟致远他爸似大梦初醒，又似长梦不醒。
“我还细娃啊爷爷，我都读高中了。我来我爸妈都知道，这个暑假我都要在这陪着您呢……”钟灵傲对她爷爷说。
钟致远他爸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不过起码眼前这孩子是自己的孙女他是晓得了。
“那快走灵傲，咱回屋让奶奶给包饺子！”
“包饺子我会啊，爷爷一会我教你哈，我奶奶这些年累得很，叫她歇歇吧……”钟灵傲一边搀着她爷爷往家走，一边应答道。
钟灵傲他爸到家，拿着一个盆找面粉找了半天，他团团转着，一会搔脑袋一会拍脑门的。这当儿钟灵傲已经迅速地找到了面粉，但她不拿出来，她跑到院子里，高声对着还在厨房转圈圈的爷爷说：“面粉可不就在厨房灶台底下柜子里的青花瓷坛里么？”钟致远他爸听了，又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按照钟灵傲说的找到了面粉。
钟灵傲带着她爷爷包饺子的时候，看着爷爷叼着烟卷捏饺子皮的样子特别可爱，她不由得心里一动。人由生出来至死去其实是一场幻境幻景，可我们依然时常为人世一场的各种幻境幻景感动。难道这感动也是一种幻境幻景吗？不，绝不是。
“啊呀灵傲我的娃呀，不是你来，爷爷还从来没亲手包过饺子哩……茴香馅儿的饺子可是香着哩……”钟灵傲他爸高兴地说，不等钟灵傲应答，又高声嚷嚷：“致远他妈——灵傲她奶——水烧好没，煮饺子啦……”
“嘘——让奶奶歇着!煮饺子我会，爷爷要多吃一碗！”钟灵傲把一根食指竖在唇边。钟致远他爸就又像突然醒过来似地，他不好意思地对钟灵傲笑着。他糊涂的时候总是高声嚷嚷，他并不知他那兴致勃勃高声嚷嚷的样子其实是相当生动的；他清醒过来时总是自以为文雅地微笑着，他也并不知他那自认为文雅的笑容其实是十分凄凉的。
直到钟灵傲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钟致远他爸的情绪才又恢复过来。他和钟灵傲比赛似地吃着饺子，一个接一个地吃，蘸点儿醋，蘸点儿辣，咬半颗蒜，啊呀直吃得头顶冒烟鼻头冒汗那叫一个过瘾！钟灵傲忽然很迷恋这一刻的人世幻境。她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点着了，吸一口，再把过滤嘴塞到他爷爷嘴里去，他爷爷忽然一下子又不知所措起来，“哎，是致远给我点烟哪？”
“不是，爷爷，是致远的女儿灵傲给您点烟。您就乐呵抽着。”钟灵傲说，她眼里亮晶晶地。
“喔，灵傲我娃都会点烟了，这般大了……来，你到爷爷这边来，看桌上碗筷蹭脏了衣服……老太婆你死哪去了，饺子还没吃够么，快来收碗筷！”
钟灵傲的眼泪在这一刻落下来。她不想再说，“爷爷，让奶奶歇着，我来收碗，我去洗碗……”她抓起一条围裙往腰里一系，然后拿个盆就开始收拾碗筷，嘴里大声说着：“喊什么？这不来了吗？老头你把茶杯挪一挪……”钟致远他爸忙站起来去把桌上的杯子挪开，他冲着钟灵傲嘻嘻一笑说道，“灵傲夸奶奶饺子包得好吃咧……咦呀灵傲我娃去哪儿呢？”
“哎灵傲上厕所去了，刚和我说了，一会就回来了，你别转悠了，坐那等着吧，别搁这碍手碍脚的！”钟灵傲一边忙活一边继续模仿她奶奶的语气说话。这如戏的人生啊！她内心充满了感动。
第二天一早，钟灵傲醒来，看到爷爷穿件拉了丝的汗衫在屋外的小菜园里干活。她拿了一件旧的长袖衬衫，走到菜园里给爷爷披上。爷爷嫌弃地瞥她一眼，嘴里叼着烟，叨叨不清地说：“这大热的天，你就怕热不死我！”钟灵傲知道他是不愿意醒，她只好继续装她奶奶的语气说：“哎呀老头子这还没进伏天呢，这早起的露水也凉人的。”她爷爷就披了衣服，坐在菜园地边上一个树蔸上又吸了一支烟。烟吸完，老人站起身来，就换了语气对钟灵傲说：“走，灵傲，和爷爷一起吃早饭去！”钟灵傲就和爷爷牵了手回去，她这时候心里又充满了对爷爷努力清醒的同情。
暑假没有过完，钟致远他爸钟灵傲她爷爷就走了，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睡着走了。
钟灵傲记得，那一天爷爷一整天都很清醒，没有要她装奶奶的样儿说话。他那天煮的米饭很好没有糊，炒的韭菜炒鸡蛋也特别好吃，他也没有找不见任何东西。他现在是真的熟门熟路，啥都熟悉，啥都会做。那天晚上，爷爷洗了澡之后和钟灵傲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说话。爷爷说：“灵傲，你再给爷爷点一支烟。”钟灵傲就从烟盒里抽出烟点了一支，她当着爷爷的面儿大吸一口，再把烟嘴塞给爷爷。爷爷叼着烟说：“你细女娃子学抽烟哩！”钟灵傲嗤啦一笑。谁知道爷爷竟然抽出一支甩给她说，“我灵傲娃和别的女娃不一样，男娃也未必如的，你爱抽就抽吧！”钟灵傲为有这样的爷爷哈哈大笑，她真的点上一支烟。
钟灵傲摘一颗青葡萄塞到嘴里，酸得捂住腮帮子，“爷爷，葡萄好酸啊！”爷爷说：“要下个月才熟呢。”
爷爷又问：“灵傲，下个月来摘葡萄吗？”
钟灵傲说：“下个月暑假还没过完啊，爷爷，我暑假都在这呢。”
爷爷笑笑，不说话。
爷爷那晚还说：“灵傲，你以后有空就来这里住住。”
爷爷去睡觉前说：“灵傲我的娃，谢谢你来陪我。”
钟灵傲说：“爷爷，不用谢。”
爷爷就在那晚，睡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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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16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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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6 20: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