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才先生总会去德先生家串门,瞧见一家人正吃饭呢,才先生朗声道:“吃饭啊!”
“吃着呢。”德先生放下杯筷,抬抬眼镜,“吃饭没?”
“吃过喽。”才先生喘着气,胸腔里发出蜂鸣声。
“再加点?”
才先生摆摆手,移步屋角竹椅坐下,俯身一阵咳嗽。
这时德先生夫人淑之便会递过一杯茶水,才先生就望着淑之点头,目送着淑之去了厨房,说声“不该,不该”,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待喘息平缓,才先生开始和德先生聊天。
说聊天,其实是才先生一人聊,才先生将当天故事新闻一件一件讲述,德先生则喝着小酒洗耳恭听,偶尔咧嘴“嘿嘿”笑两声。
我们穿过德先生家门前的街道去镇中心文化市场玩投币游戏时,常常见到二位先生聊天。他们聊些什么已不记得,但才先生的哮喘声和德先生的笑声总萦绕在我们耳际。
德先生与才先生乃镇上原住民。据老辈讲,两家本住一屋的,确切说是才先生一家住德先生家里。
此事说来话长。德家早年在中心街开金铺,才先生父亲起先在铺子里做学徒。四三年日本人打来时抢了金铺,开枪打伤德先生父亲,才先生父亲冒死背着德先生父亲闯进慈济医院,德先生父亲小命才算得保。日本人投降后,德家重开金铺,才先生父亲被提拔为襄理,成了德先生父亲肱股,随后又与在店里帮工的德先生表姨恋爱结婚,两家楼上楼下就住在一起了。
街坊们聊起德先生一家时总会露出羡慕之色,“真是有钱人家啊”,聊着聊着又会发出叹息之声,“可惜啊,可惜”。
话说金铺在小镇经营得风生水起,德先生家境由是富裕。除了正常上学堂外,德家还为德先生才先生聘请了家师教授书法美术,二位先生便度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少年时光,直到某天一群穿制服戴袖章的人来到德家铺子。
他们带走了德先生父亲。
没过几天,德先生父亲回来了。回来后就举家迁到后街一处破旧平房。金铺被没收了,铺子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
才先生父亲因为出身缘故,留下来做了仓库保管员,住在了德先生一家住的二楼。
后来那伙穿制服戴袖章的人把德先生父亲带到中心街批斗,直到在金铺地下挖出几坛黄金才收手,德先生父亲不久就郁郁而终。
受到打击的德先生起初并没放弃对于艺术的追求,而是省吃俭用订了《人民画报》自学,后来还和才先生跑到黄山与庐山写生。只是两人都没如愿考上美院,只好靠给镇里画毛主席画像以及写大字标语混口饭吃。再后来为养家糊口,德先生便转行自学起会计,很快进了一家机配厂财务科,然后娶了淑之为妻。才先生则往工艺美术方面发展,自学烙画技艺,节假日跑县城古玩市场卖烙画。
八十年代初,镇里打算把老宅归还给德先生,住在老宅的才先生也无异议,德先生却死活不回去。街坊们议论说,后街尽管依山傍水空气新鲜,哪比得上老宅风水宝地呢。果不其然,中心街商业活动迅速发展起来,门面寸土寸金,才先生守着老宅经营古玩字画,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才先生发财了。发财了的才先生当然没有忘记德先生,他想拉德先生入股,把店铺做成百年老字号。岂料德先生说,画艺我早丢了,现在顶多只能做个帐房先生,可你这帐目并不复杂,而厂里又离不开我,还是算了吧。
才先生说不动德先生,便回头找德先生夫人淑之。淑之本是二位先生同班同学,乃当年教授德先生书法美术的那位家师之女,天生一副古典美人模样。家师当年被打成右派后因不堪凌辱投河自尽,德才二先生没少帮助淑之,又同时爱上了淑之。只是后来淑之选择了德先生,才先生不得不却步。
才先生没去德先生家,而是径直到镇一中找淑之。待淑之讲完课,才先生讪笑着说明来意,说看在老同学面上,希望她劝劝德先生,最好和德先生一起入股赚大钱。淑之笑着说我正带毕业班呢,这学期忙完再说。
没待淑之“再说”,才先生便因制作并贩卖假画仿画非法获利而入狱。封店,罚款,坐牢,老婆跟一个做钢材生意的外乡人私奔,倒霉事全摊上。德先生和淑之去探监,才先生一脸生无所恋表情,只求他们好好看待海男。海男和德先生儿子继红打小青梅竹马,两人先后考入省立美术学院,彼时正上着学,感情好着呢。德先生和淑之说,放心吧,海男就是我们亲闺女,学费生活费的事有继红一份就有海男一份。
狱中几年,才先生身体每况愈下,得了哮喘。出狱后,才先生守着店铺,进些正道货,获些微薄利,算是过日子。每日到点关门,吃了晚饭便往德先生家来,讲讲古,道道今,打发闲暇。只是令才先生难受的是,海男去法国留学后,与继红分手,后来竟然和一个法国老画家同居,不再回来。
我们那时偶尔会去才先生店子里购买文具,因为大家说那里的东西“真楷”(质量好)。也会遇到德先生,不过大多在春节前夕。德先生会在才先生店子里写春联。德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尤擅魏碑,字体质朴,内敛而见张力,求购的人们从店里一直排到街心。
当然,我们那时没看到过德先生的画,总有些遗憾。因为德先生和才先生一样,是我们镇上有些名头的人物,街坊们茶余饭后总会拿他们说事。多年以后,也就是德先生不幸过世后的一天,我们终于在店子里见到了德先生的画,那是才先生特意为纪念德先生而办的一次画展,大多是德先生年轻时的习作。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庐山速写本子,里面的每一页都画得那么认真。
据说德先生去世后才先生再没去过德先生家,这让喜欢扯野白谈笑古今的街坊们颇为失望。
不过,世事难料,一直没去过才先生店铺的淑之女士,有一天居然去了。那天她或许走错了道,或许只是想从那里迅速穿过去,总之,我们的淑之女士来到才先生店门口,扭头向里面瞅了一眼。于是,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她看到了神堂前挂着的那幅画。那幅画让她突然打了一个颤。她想看得仔细些,便进去了。画里那个仕女高贵优雅,美丽端庄,神情略带几分羞涩,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满心欢喜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幅画,久久没有挪动,直到才先生悄悄站到她身边。
她感觉到了,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才先生在微笑。
“你画的呀!”她说,声音很轻,仿佛在赞赏,又仿佛在叹息。
才先生点点头,指了指另一面墙,那里挂着的全是德先生画作。
她逡巡着,不觉哽咽起来:“真是……有心了……”
后来她终于想起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怎么就不去聊天了呢?那些茶叶也没人喝。”
才先生没有回答。
沉默了一会,才先生说:“那你以后还会来……看画么?”
才先生喘着气,一阵低沉的蜂鸣声在店铺里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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