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9 22:21 编辑
【注】本篇3000字
绿漆木格窗外的云层如同湿哒哒的抹布一块块搭在周边的山头上,越搭越多越搭越厚,暗淡的天光终于被这堆抹布生生给挤了出去。院子里的老槐树则像是打瞌睡的老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纹丝不动。
这是个百无聊赖的值班夜,好在值班室里有台老旧的窗式空调,户外湿热的空气只怕是黏稠到连呼吸都会担心被溺死。
墙上的挂钟细微地抖了一下,指针弹向七点三十分。我给陈小希发了个短信,她马上回道:正陪专家在养蛇场里给养殖员们做培训,晚点再聊哈。我奔波一天也累了,拉过椅子,把双脚从皮鞋里拔出来搁上去养精神。
迷迷糊糊中,浊重拖沓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我重新穿上鞋子,风纪扣扣上,从椅背上拿起领带又放下了,这种鬼天气还是算了吧。
陈叔伛着背出现在值班窗口外,歪头朝里看了我一眼,憨厚地笑了笑。“陈叔来啦!”我赶紧起身打开房门,将他迎了进来,“找我有事吗?”
陈叔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在接待桌前吃力地坐下来,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我倒了杯水小心捧到他面前:“陈叔,这么闷热的天气怎么还出来了?有事打我电话就好了啊。”这个小镇,几乎每户人家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没事,走走。”这么闷热,他还是穿着蓝色的长袖劳保服,我看着都觉得热。“没什么大事,就是来和你聊聊。”陈叔抬头看着我,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眼神怪怪的,看得我有些发毛。我迟疑着问道:“您想聊点什么呢?”
“哦,”陈叔坐直身子,脸色有些苍白,“你和小希的事......”
果然被他发现了,我陪着笑:“陈叔,我和小希的事不该瞒着您的,对不起。”边说边鞠了个躬,“我和小希商量着,这几天把养蛇场的事落实了就和您说的。”
“你家里知道吗?”
“早两天和家里说过,我妈说,如果方便,十一假期让我带小希回去见见。”
“好好,小希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忙不迭地表态,“我会待她好的,您放心。”
“放心,我放心。大城市的娃,愿意来我们这小地方扎根很难得,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愧意。最初来盘龙镇不过是听从父亲的安排,镇长和所长也都心知肚明,我来这里混个一年半载就要走的,调回省城就有了在基层工作的经验和资历,便于日后升迁。如果不是遇到了小希,如果不是被小希纯真朴实的理想所感动,这个时候我早就回到城里了。为了留在这里,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爸妈。我对陈叔说:“您放心,我妈说了,如果我和小希是真心的,彩礼也会照这里的风俗准备好的。”
“不是,”陈叔脸上堆着笑,却皱起了眉,俯身用右手用力按了按插在裤袋里的左手,过了片刻才接着说,“叔叔能花几个钱,要你的彩礼做什么?你们安稳过好日子我就安心了。”
尽管镇政府近年来一直在宣传移风易俗,但风俗转变也不是那么快的,特别是在这种相对落后又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山区。陈叔这么痛快地答应了我和小希交往,我很开心,越发恭谨了:“叔,您别跟我客气,这里的风俗我也是了解的,总不能让您被人笑话。所长也同意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陈叔浊重地吸了口气,打断了我的表白:“小希的身世你是知道的,啊?”
我当然知道,我是户籍民警,镇上所有人的资料都清清楚楚,特别是小希。
小希是陈叔领养的孤儿。
小希一岁多遭遇车祸,车子撞下山崖,父母和姐姐都罹难了,只有小希在落崖前被抛出车外幸运地存活下来。小希的爷爷奶奶悲伤过度,不久郁郁而终,她就这样成了孤儿。因是女娃,山区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普遍存在,都不愿领养她,只有老实本分的陈叔自愿把她抱养回家。
那时的陈叔已是独身,就在小希出车祸的前一天,自己的女儿意外坠崖身亡,当晚妻子也跳崖轻生了。本来独身男子领养女娃不符政策,但在当时大家都没这种意识,镇政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默许了。陈叔对小希格外疼爱视如己出。二十多年过去,小希在他的悉心呵护下生活得很好很健康,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盘龙镇历史上仅有的三名大学生之一。
小希大学毕业后自愿回来投入到家乡的建设,先是在镇政府的指导下牵头成立了合作社,继而招商引资开发旅游资源,再是请来专家指导特色养殖,一系列脱贫致富的举措都在稳步进行。虽然事业还处于起步阶段,但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一片光明。
陈叔是镇上唯一的修车师傅,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有的老人还记得,小希他爸开车上路前陈叔就发了疯似的跑出来拦车:“车子不能开,会出事的!要出大事的!”只是暴脾气的小希爸爸根本没当回事,还为此大怒要揍陈叔,怪他乌鸦嘴诅咒自己。据说当时陈叔挨了小希亲爸好几拳,就是不愿让开,还是旁人把他拉开的。没想到一语成谶。镇上的老人谈起这事都感慨不已,有人说小希爸爸就不该不听陈师傅的,当然也有人背后嘀咕陈师傅真是乌鸦嘴。
想到陈叔含辛茹苦把小希拉扯大,我真是满怀感激:“谢谢您收养了小希。”
“先别谢我,”陈叔今天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越发苍白了,嘴唇也有点发乌,呼吸更显浊重,“你知道那场车祸其实是我造成的吗?”
“别开玩笑了陈叔,镇上有的人封建迷信乱讲话您别当真。”
“呵,”陈叔皱了皱眉,眼皮也开始耷拉下来,“那你知道我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吗?唉,只怕现在记得她名字的人都没有了吧。”
“您的女儿?”我愣了一下,确实忘了他亲生女儿的名字,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道,“听镇上人说,是打猪草时失足坠崖走的。”我记得小姑娘走的时候已经是初中生。
“是啊,跳崖走的。”陈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满脸戚容,“红梅这孩子,苦啊。”他垂着头说起一段辛酸往事。
红梅打小乖巧懂事成绩优秀,只是和父母一样生性内向。初中时考到县城中学,只能寄宿,那之后每次回家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因红梅平日里话不多,夫妻俩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某天女儿回来流着泪说不想再去学校,夫妻俩才发觉女儿的异常。仔细询问后才知道,原来红梅在县城的学校里一直遭受到同学的欺凌。
看了红梅遍布全身的伤痕,夫妻俩都心痛得眼泪止不住地掉,反复追问下才得知是镇长的女儿做的坏事。老实巴交的夫妻俩顿时慌了神,镇长在盘龙镇这巴掌大的地就是天皇老子,被他的女儿欺负了又能找谁主持公道呢?陈叔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镇长,求镇长让他女儿放过红梅。陈叔话没说完,反被镇长骂了出来,说他全家都是刁民,竟敢造谣泼污自家女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夫妻俩不知该怎么办,最后陈叔说,去县城找校长说去。红梅面若死灰地说:“校长是镇长的亲戚。”然后回房睡去了,留下夫妻俩一夜长吁短叹。
第二天早上红梅不见了,直到下午才被发现殒命在山崖之下。妻子悲恸不已,几度哭昏过去,当晚陈叔稍不留神,竟也跳崖追随女儿去了。
“这就是红梅和她妈坠崖的真相,”陈叔耷拉着眼皮浑身微微颤抖,“两条人命啊......”
我被震惊到失语,半晌才缓过神来,只能弱弱地说:“陈叔,节哀。”
陈叔猛地抬起头来,双眼中闪现一道摄人寒光:“所以,我要杀了镇长和他女儿,为我老婆孩子偿命!”
我头皮一炸如遭雷击!
“是的,是我在车上做了手脚,出了山口,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陈叔俯下身呕吐起来,差点摔倒。我连忙起身扶住他,只见他面如白纸紧闭双眼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那你为什么要拦车?”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他老婆无罪,小希无罪。”陈叔有气无力地摊在我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了,“平时只有镇长送他女儿去学校,可那天,我看见他老婆抱着小希也上了车......”陈叔说着说着,身子开始发软,被一直按在裤袋里的左手也滑了出来,手腕上赫然一对蛇牙的牙洞,正在往外渗着黑血......
“不要救我,杀人就该偿命......”陈叔昏迷前留下了最后的话,“不要告诉小希,就说我不小心被蛇咬了,让她好好地过......”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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