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袁进决定孤注一掷,再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大着胆子就走进了校长室。他之所以不去找教导主任,是考虑到许诚是许校长的侄子,有了这层关系,许校长反而不好推托不管,以免别人说他包庇亲戚,教导主任却可能看着校长的面子从轻发落,或者索性拖下去,拖到不了了之。
许校长听了汇报,立刻表示“这还了得”,叫袁进先回,他一定亲自调查。
晚上铁门没关,许忠他们还庆幸说是“再拉了闸刀咱们自己就好下楼推上去”。不料九点四十左右,许校长在卞老头的陪同下突然到来。打牌的几人猝不及防,一时只来得及把扑克手忙脚乱的拂到桌肚子里。许校长一言不发的从这个看到那个,又扫过了那四张拼在一起的课桌,目光最后定在许诚身上,慢慢说道:“难怪你要搬进宿舍来。”顿了顿又道:“你父母把你交给我,你也给我争争气呀,不长进的东西!再一个月要考试了,你看了几页书啦?你们三个难道又是什么好人,别的不说,学校电费就给你们糟蹋了多少!以后九点半熄灯,迟一分钟也不行!”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大发雷霆,咆哮道:“你们再影响同学学习,我通知你们父母,校方管不了只好请他们自己来管了!”卞老头就劝了两句,说孩子还小,不懂事,总要以教育为主,下次许诚一定不敢了云云。许校长就抢白说你还说呢,你也有责任。你不是宿舍管理吗?你的工作做到哪里去了?怎么他们半夜亮着灯你也不吭一声,也不来告诉我?卞老头虽然懦弱,当着众人,老脸也挂不住了,说我也老了,精神不比从前,校长你看是不是别处找个人来替我?我儿子托人捎了几回话,让我回去养老,我也是丢不下这些孩子才赖在这里。许校长意识到刚才有些过火,就缓过口气来说老卞你不要闹情绪嘛,我也不是冲着你的,我是为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着急,可是你该帮帮我的手,对他们多关心嘛,托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啊!卞老头听这话舒心,觉得有了体面,便也借机收篷说我不过实话实说,哪里就闹情绪了?时候不早了,叫他们休息吧,您也要休息了。两人就下去锁上了门。
许诚在那里粗手粗脚地抹眼泪,王治平笑道:“许校长也真神通广大,在宿舍还安插了耳报神。”周海故意道:“是卞老爷子说的吧?”王治平就硬硬地笑了一声道:“你看他有那么大的胆吗?”袁进就顶了王治平一句道:“那也不用多大的胆。”许忠踱到袁进这边,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打量着袁进默默不语。周海说马上十点一刻了,该睡了吧?许忠说你忙什么,要睡你先睡,没人拦你。我正兴奋着呢!又说袁进你打得过我吗?袁进淡淡地说有些事也不一定是武力解决得了的,再不济我还有一张嘴呢!许忠“哦”了一声,又问你和周海打得过我们四个吗?周海就站起来严肃的说许忠你是什么意思?请你把话说清楚。周海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样子让蠢蠢欲动的丁文终于没敢站起身来。许忠说那又何必用说,我做给你周海看。说着手一扬,袁进本能的向旁一闪,许忠的手却落在自己腿上拂了两下灰尘:“袁进,你的胆量我这就算见识了。我为你着想,大家省点力气,我打我的牌,你看你的书,好不好?”跳下桌子回床睡了。
第二天白天夜晚,嬉笑如故,打牌如故,九点半没了灯就以蜡烛代替。教导主任还找袁进谈了话,首先当然是肯定他揭发得对,揭发得好,然后话锋一转问为什么跳过主任找校长,“有事找我嘛!”并说以后没什么大事不得轻易去惊动校长。许校长对这些自然心中有数,因其中牵涉到许诚,不见袁进再来汇报,乐得装不知道,只想早早把许诚送离了校,卸了身上的干系。
袁进两人从此束手无策。袁进感慨万千地对周海说过:“一个月前冷冷清清,实在难熬,但是同现在一比,那会儿真过的是神仙的日子。”
那时候宿舍还没合并,两个班的宿舍隔着一条走廊,河水不犯井水,清清静静的,只有袁进、周海、房胜寒三个人住。
那时袁进只怪校规松弛,叫大批同学轻而易举地退了学,弄得曾经热热闹闹的宿舍只剩下三个人。房胜寒为人风趣,能说会道,又出奇的精明。袁进要买东西从来都是让房胜寒出面讨价还价,让成交价格低得不像话。
三人时常在宿舍下棋。袁进棋力最低,十盘九输,所以更爱旁观。周海沉着稳健,步步为营,可是仍远非房胜寒之敌。房胜寒的特色是辛辣犀利,善用奇兵,有时还故意弃子引诱对手上当,但是他的防守又非常严密。袁进就冒冒失失的沉不住气,小范围内倒还有不少点子,控制全局的时候就显得捉襟见肘,以至除了对方偶有失误,就没怎么赢过。
有时三个人已经各自上床了,还在黑灯瞎火里聊上一个小时。袁进喜欢说:“学校有点不大对劲儿啊!三天里倒有两天没课,弄得一大半同学通不过统考,回家另找出路。”房胜寒就笑道:“可见留下来的全是精华呀!”袁进就插嘴说:“还有那些无可救药,只想留这儿多玩一年的人。咱们学校倒真是个各取所需的乐园。”周海天性比较宽容,总说有的学生确实是自己不好,也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学校。袁进就争辩说:“这样的人毕竟少有,一大半同学本来抓抓就能上来,何至于退学呢?我看许校长他们是有点儿责任的。”房胜寒就说:“你就不能阿Q一下?现在这种学校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自学助考呀,专业培训呀,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受害的岂止我们几个?凭良心说,咱们这所还算矮子里的将军,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你也不用怨天怨地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不幸也上的是助考学校。他那儿是厕所堵了没人通,玻璃破了没人修,只好自己动手找一块小黑板把窗子遮起来,水深火热着呢,你看你是不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谈着谈着又谈到李宗吾的《厚黑学》。周海说不喜欢讽刺得太过火的书,作者太不厚道;袁进只知道是民国时的一个人写的,没看过。房胜寒却盛赞那是一本奇书,说里面的反话要是正着看,奇谋密计层出不穷,还说估计许校长从中受益非浅,要不怎么面厚心黑,光收钱不负责,同书里讲的一个样呢?袁进后来乘假期翻了一下,更多是佩服作者的修辞,又觉得这样的书是不是负面影响更大些,叫人碰到问题,一上来就不想循着正道解决,如同房胜寒的诡异棋风。
房胜寒因为提前修完大半课程,决定退学找个单位,一边实习积累实践经验,一边继续自学最后两门课程。退学容易退钱难,学费上吃亏是在所难免了。临行前他把两个舍友请到小吃店里吃饭。
那天天气不好,云低低的,有点风雨将至的样子。店里人不多,房胜寒他们坐在一张小方桌子旁说些闲话。袁进很有几分伤感,闷头吃菜。房胜寒也不那么嘻嘻哈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其实也想陪你们住完最后一学期,真的。房胜寒说。但是我既然只剩两门了,完全可以自学,不必留在这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周海你也可以考虑实习。我?周海一愣,看了袁进一眼。我不退,反正也快结束了。他说。
袁进说我们一起熬了这么久,眼看班上座位越来越空,由第一学期六十几个人变成这会儿十几个人——还有八九个是走读生——宿舍里由十个人变成两三个人,你说我怎么接受得了?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房胜寒就举杯说:“人家说乱世儿女情更长,咱们也是患难之中情愈深,来,干一杯。”一大杯酒下肚,连周海眼睛也有些红了。“我们这种校园生活绝对畸形,但我们几个朋友却绝对真诚,你们说是不是?”袁进平时就容易激动,这番话一说完,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眼睛。周海叹了口气不说什么,房胜寒就强颜欢笑说行了行了,还来真的啦?以后也不是不见面了。这学期考试之前我还要抽空来住一个月哪!周海就说“为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干一杯。”
回宿舍的时候,大雨已经哗啦啦下得十分起劲。三个人也不理会,只是勾肩搭背地往回走。房胜寒和袁进大声唱着歌,周海跟着哼。那是一种酸楚的激情,也是他们最后的快乐。
房胜寒走后,剩下的两人更孤寂了。周海还好些,毕竟他天生耐得寂寞;袁进却是信奉“上课认真听,下课痛快玩”的,二十岁不到的小年青,一多半的时间对他来说,就空得可怕。正是这个时候,他养成了抱怨的习惯。有时和周海聊上两句,除了痛骂学校害人,没有给他一个健康、充实、可供回忆的校园生活以外,简直就没别的。他诅咒这漫长的、无聊的、死水般的日子。这个想法直到和许忠他们合并才逐渐改变。不久一向寄住叔叔家的许诚也如蝇逐臭般自动要求搬了进来。袁进这才知道原来以为的地狱竟是天堂,世上还有更糟糕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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