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色于龙儿拨云见日 色王色雪雾里看花
以下接龙者:死于一秋
上回说到色雪看到色王等人,忙赶上前去寒暄一翻,却把花姐姐弄得个不自在。看得众人热闹,只在一旁跟着陪笑。倒是色秋把这等风景瞧在眼里,上去拉着花姐姐的手说道:“这位妹妹,好生面善,却不知往日里可曾见过。”听她如此一说,众人方才转眼望去。色雪也大叫该死,道:“我只顾得与你们亲热,冷落了我的花姐姐。”于是逐一向众人介绍,正言语间,只听得坠儿叫道:“二爷,适才听得你们那房有人寻你,问他何事,他说大门外有一光头寻你,自说叫色于。现在在外房侯着呢。”
色王听到此处,大叫:“啊,好个色于,只知他早时曾到西洋留学,回来后满是古怪言论。却怎想到现今居然做起了和尚。世间稀奇之事,也叫他做尽了。”色王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向外院奔去,把众人丢在了一旁。
这个色于,原是色老太爷一本家之后,其父和色空亦是同朝为官,政见不和,故平日两家少有往来。两年前,其父惹了官非,被贬为庶民,后自缢而亡。家中财产尽被充公,府上人等各自离散,只剩色于随同其母借住在十里外的苦禅寺。据说色于生性豪爽不羁,善于言论。他的一派西洋文理也让色家姐妹好奇不已,但因色家管教甚严,平日也少有人敢打听,议论他事。只知他私下里与色王交往甚好。此时听到他来,除色秋外,竟都眼向色雪望去。想是以为色雪素来与色王亲近,当可知道色于一二。
色雪会错了意,大怒道:“我又不认得什么色于,怎么都看起我来?是我好欺负些,你们如此看我,好似他是来寻我怎的?”言罢,径直向里屋步去。众人面面相觑,见她如此激动,十分不解。其实色雪如此行经,是有一些由来的。当年色于父亲曾为色于和色雪婚事向阿紫太太提过,阿紫太太那时却想将色雪留给色王,所以未曾立即答应,却也没有回绝。此后看色雪性子直率,似乎不很适合做色家的二少奶奶,便想还是配给色于,听得说此人不拘礼法,或者能原谅色雪的不到之处。本待两人稍大点即可完婚,后不料色于借口留洋求学,逃避了这段姻缘。此事色家上下除老太太、色空与色旨外,无人知晓。色雪也是在一次偶然机会下听得色空和色旨提及过此事。此时想到,自然是又羞又怒。
待到色王行至门外,色于已和色家门童聊得欢愉。但见那色于打扮非僧非道,极是古怪。色于见到色王,没有行大明礼,却上前一把将色王抱住,口中还喃喃自语,不知其意。色王吓得大惊失色,连忙推开,赶紧说道:“几载不见,于兄怎会这身打扮。令堂身体安好?”色氏大笑:“斌哥儿莫怪,这是西人礼仪。我曾做了一年和尚,又去参研了一年道学。因长发平时难以整理,不如将之剪去,好落得个头根清净,只道是三千烦恼丝,一朝尽散去。我如今无牵无挂,无财无产,生活反到欢欣。今日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言罢,不等色王回应。牵着色王的手向府内走去。
到了色王屋内。色氏不等色王问话,一边看着屋内的字画,一边道:“色于不孝,在我出家快满一年时,母亲不幸病故。此后我伤心欲绝,从此不信佛教,于是改信道教。参了一年后,我大悟,世间怎有信奉神灵过活的道理。一切终究为空,凡事皆只是梦。我若想改变自身处境,唯有与命运抗争到底。”色王听到此处,仿置身于梦里,此等言论,以往何曾听说。他痴望色于,倒像是从未相识。
色于走到色王床前,拾起色王枕边一香包闻了一闻,继而道:“温香玉软,水花月影。京华春梦,繁华落尽。斌哥儿可曾想过,在这床上出生,在这床上睡上几十年,又在这床上死了,就这么过了一世,有何意义?”待看得色王听得呆了,又笑道:“斌哥儿,我听得如今蛮夷叛乱,朝廷欲派兵前去镇压,我欲报效朝廷,也好早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你觉得如何?”色王答道:“若真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你生性懒散,对功名不屑一顾。怕是你厌倦了世俗,只是想到那里去过你的大隐生活吧?”色氏笑道:“我只道常人只求鸿鹄志,却怎知燕雀之福亦相近。色王当为我知己。我欲在贵府小住时日。待到朝廷大军开拔,我就离开。不知可否?”色王喜道:“这样甚好。但此事还要先禀报老太太,再请大嫂子安排。恰逢今日老太太与各房少爷、小姐都在,我正好把你介绍给众人。”说罢,与色于携手向上房行去。
两人到了堂前,拜过了阿紫太太,色于便向老太太表明了来意。色王本以为此事过于唐突,阿紫太太会婉言推绝,却怎料到老人家今日慈祥得紧,竟欣然同意色于留在府中。待到色王领着色于一一见过众人后,阿紫太太把色于叫到跟前道:“我们两家本是亲戚,他们爷们的事我就不表了。单凭你现在孤苦伶仃,一人在外,我也该收留你。”稍做停顿后对着色雪道,“雪丫头,他今日既投奔于此,想是和我们家尚还有缘。他也是亲戚,就同哥哥一样,你们以后多亲近亲近。”听到此处,众人神情异然,都不知老太太缘何只对色雪说。色雪更是又惊又气,碍于老太太面子又不好发作,只道:“太太平日里最疼我的,今日却合着他们来欺负我。他是他,我是我,做什么扯到一处?太太这样,我可不依。”说完不禁向色王望去,只见色王还楞在原地,估计也对老太太刚才那话百般不解。众人都觉得色雪的一番话有些失礼。阿紫太太正要发话,只听得那边色于已把色空刚满五岁的小女儿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色于把那孩子抱在怀里,任由得她的小手去拨弄他的光头。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顿时把屋内沉重的气氛渲得轻松起来。
色于放下孩子,走到众人面前笑道:“雪妹妹说我是我,她是她,分得很清,这话不错。只是把我和动物作一体论,我却不服。”色雪道:“何曾把你比动物了?”色于笑道:“妹妹心里,就没当我是个贫嘴的秃驴吗?这驴子总不能说是人吧?”众人听到此处,都抿嘴笑了。色雪也笑了,心想:我倒还真这么想的。阿紫太太也笑道:“你可要小心姑娘们戳你那贫嘴。好了,大家各自回房去吧,龙丫头,你帮色于哥儿收拾好原来你们大爷住的偏房。以后他就暂住在那里。他有什么事,你也照应一点。”回过头来对色于说道,“龙丫头是大房的丫头,一直跟着色旨,为人最温和的,手脚也勤快,以后你也顺着使唤就是了。”龙丫头见过了色于,不禁为何,却有些微微的喜悦。色于谢过后随着众人一道退出上房。
一行人走到大院内,都在各自私语。唯有色王和色雪默默不语,想是在盘算着如何去揭开心里的猜疑。色于此时一路上只顾着和龙丫头说话,怎理会他人异样的眼光。龙丫头毕竟是个女子,见他只和自己谈笑风生,脸上发烫,只逼得一边回答一边放快了脚步。走在前面的色然却放慢了脚步,等到色于行到他跟前,他行礼后道:“听二哥说过,色于兄也好佛学,以后可要好生请教了。”色于笑道:“三爷言重。我俩参的不是一个佛,学不得学不得,呵呵。”色然惊道:“恕我愚钝,我只知佛源于心,不同的心境造就不同的佛理,纵然每人心里佛性不一,可还不至于学不得、不可学吧?”色氏笑道:“然少爷有所不知,你研习佛法,那是因为你平日里丰衣足食,闲来无事,为家人和自己的平安乞福,或者说你希望能让自己心里更为平静。而我当和尚,仅仅是因为想有口饭吃而已。不同的,一个是富贵的佛,一个是贫穷的佛。应知在不同的处境下我们追求的当然也不同。信仰也是如此,富人的佛穷人买不起,穷人的佛富人拜了没用。”色然不解道:“不成,你这实为谬论。想是你未曾真正参透佛理。”色于笑道:“当然,三爷若是真想探知人们是怎样利用佛学的,你大可来找我,我们可以探讨一二。”色于说完后只管跟到了龙丫头的后面。
次日晌午,色雪正打扮着准备要去二房寻色王,且听得门口坠儿与色冷贴身丫头兰儿在低语。起初色雪并未在意,待到后来听到俩人提到色于名字来,这才赶紧起身推开里屋门向坠儿斥道:“烂嘴的丫头,你和那个没良心一般,不知道宽慰于我,想来是我被众人说得不够,你却还要在背后嚼我舌根。”说完,眼圈泛红。坠儿急得只说:“姑娘莫气,我们不曾说你。”兰儿抢过话头道:“三小姐有所不知。今儿一早,少爷小姐们都到了色于少爷那里,只说是听他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这等荒谬的事,想是少爷、小姐们喜好热闹,都聚在他屋里呢。我们家冷姑娘也去了,还差我来叫你。我和坠儿知晓你甚是讨厌那人,正商量着如何向你回话呢,却叫小姐误会。只怪兰儿话多,求小姐莫怪坠儿才好。”色雪听罢,正色道:“我不怪你们就是。我问你,有哪些人在那里瞧热闹啊?”兰儿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今早天少爷来寻冷姑娘,却被冷姑娘拒在门外。于是他到后面去找了二爷,多半是听说府上来了客人,便缠着二爷带他去见了。二爷后面差丫头来叫冷姑娘前往,冷姑娘就叫我来唤你了。”还没等她说完,只见色雪已经步出屋外,嘴上还念叨:“挖心肝的,平日见我怎就不见这么积极了,我今儿到要看看那唠什子又要耍什么把戏。”
色雪行至那里,见得龙丫头候在门外,但却把头贴近窗户,听得甚是起劲。直到色雪立到她跟前,她仍是没有察觉。色雪道:“小龙儿,想是平日大爷太过宠你了吧,你们做事都没有了分寸。你们还懂不懂规矩。”龙丫头大惊,脸色吓得煞白,回过神了,急忙跪下,哭道:“雪小姐,我该死。还请雪小姐恕罪。”色雪笑着扶她起来道:“这傻丫头,说个笑话儿也要这么失惊打怪的。以后不要动不动给人下跪,单只他们男儿膝下有黄金不成?”言罢,想要推门进去,略一迟疑后,没有进去,只管照着龙丫头方才那般侧耳贴窗而听。丫头们则在远处候着,龙丫头却笑了。
“洋人们的婚嫁虽说也是由父母亲戚提及,但末了决定的必是自己。如果见面后觉得不满意的,可以推掉这门婚事。这个在他们那里称为‘恋爱自由’。在洋人的眼里,女人们不是呆在家中生儿育女的工具,她们可以有自由的言论,她们甚至可以出去做官养家。这个也是我刚才所说的‘男女平等’。”只听得色于在里面说道。色雪听到这里,觉得色于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言辞太过直接,有些不妥。色雪在门外正胡思乱想,忽听得由正屋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至跟前,见是色旨,连忙打手势不叫她出声。色旨知意,笑向龙丫头说:“大爷到处寻你,你快随我来。”
龙丫头应了色旨,轻轻跟在色旨后面。到了门外,色旨叫龙丫头先候着,随后开门进去。过了半柱香时分,听得屋内吵闹起来。
“这么急找了龙儿来,我当什么好事,原来是这个!我倒是想知道那丫头哪里不好,你就这么急于把她配出去,莫不是她看到了你的丑事?谁不知那李二是个憨子,现今二十了还不会自己宽衣。可怜龙丫头生得如此俏丽,许予李二当小老婆,岂不毁了她一辈子!挨千刀的,这样做可是要遭天谴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直随我的娘家使唤丫头,这门婚事,我不同意!”色旨嚷道。
色空声音也略显得有些哀伤,只听他道:“你当我愿意?怪只怪我那天不该带她随我去尚书府,更不该酒宴后滞留。小丫头命苦,正好撞见了吏部尚书的侄子李二。李二既看上她做第四房姨太太,她若留在府中,必会连累色家。为了保住色家在朝廷的地位,我只能把她交将出去。”色旨道:“交出去,交出去,她那小命儿还有吗?”色空道:“那可怎生是好?总不能说她自己跑掉了。”色旨想来平时和龙丫头感情极好,此时已然说话声哽咽。
色旨气急之下,奔向门外,朝着门外听见屋内争吵后吓得浑身发抖的龙儿叫道:“好你个晦气儿,枉我如此疼你,你却闯此大祸,你说我该怎生是好。我直恨不得把你活剐了!”说完却眼睛就红起来,嘴里还不停念叨,“苦命的丫头,你要真有个长短,那还不得是剜了我心头一块肉啊。”龙丫头此时也已哭得不成样子:“大奶奶,是我对不住你,打小我就一直跟着主子你,你拿我就当自己人一样看待。你的大恩大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了!”说完,甩开色旨,朝着院外跑去。
此时哭声已惊动了偏房的色于等人,就在众人到得院中水井边时,忽见龙丫头身影一窜,不待众人看得仔细,整个人已朝井中跃去。靠近井边的色于不及细想,连忙伸手去拉,可龙丫头跃下时力道过猛,竟活生生地把色氏也拉向了井里。倒是色秋身手灵活,闪电光景,她已冲上去,一手抓住色于衣裳,一手将井头绳索一甩,准准地缠住了色于在井台上的小半个身子,大叫道:“切莫松手,抓紧龙儿,我拉你们上来!”井中的龙丫头还在哭道:“大奶奶,你放手吧,龙儿不想给色家添麻烦,只当是我把命还了你们了!”须臾,色空色王色秋协同众人把色于、龙丫头拉了上来。
此时阿紫太太、花姐姐等闻讯也已赶了过来。阿紫太太上来便朝着色空骂道:“作孽啊,你自己去外面吃酒做乐,闯下祸来,反叫个丫头为你顶缸!”众人劝得老太太平静后,阿紫太太又缓缓地道:“罢了,色家出了这等事,龙丫头在此是呆不下去了。你们几个哥儿,也拿个主意。色空,此事因你而起,你得设法周旋清净。”色空一眼看看老太太,一眼看看一旁怒目而视的色旨,再看看躺在地上的龙丫头,一时不知怎样才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见嘴里蹦出半个字。
就在此时,色王看到了一旁冷笑的色于,灵机一动,上前对着老太太说:“太太,过几日色于要远去边陲,随大军远征。我们可给他一些银两,让他带上龙丫头去,做兄妹也好,做夫妻也罢,总之龙丫头不在府内,大哥只回尚书说是自己偷偷跑了,天下这么大,他哪里找人去?”阿紫太太接口道:“不成,色于怎能离开色家。什么随大军,什么清净日子,万万不行。你可知道他老父是怎么死的。你问问大爷他是怎么答应色于父亲的,我们色家可不能做这样的事。”色空此时低头不语。随后老太太转眼去看了看色雪,而色雪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情眼神看着色王。一旁的色于想是早已厌倦了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上前跪在老太太面前道:“请老太太成全,我欲从军的心意已决。若能有龙姑娘这般俊秀、贤淑的人相伴一生,当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宠。想必我父在天有灵,也会感激老太太如此恩赐的。”色于说完起身,对着色王抱拳笑道:“呵呵,二爷的关怀,色于毕生难忘,二爷的聪明才智也是无人能及的。”众人皆能听出色于话外有音。色王此时也不再多说,只抱拳还礼。阿紫太太看着色于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只朝色雪叹道:“冤孽啊,随你们了。”色旨还问龙丫头:“你愿意么?”龙丫头满脸涨红,却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次日,色于伴着龙儿携色家所赠黄金十两、纹银二百两一早就离开了色府。色于走前留给色王一本书,封面是这样写的:“石头本是天然物,怎可相逼成美玉?世人皆为过路客,色楼一梦终会醒。”
色于走后,色家兄弟姐妹偶尔会谈论起他“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言论,虽然限于时代,并不能引起太深的影响,但在色家众兄弟姐妹的心里,已经对包办婚姻、男尊女卑种种“祖宗成法”产生了怀疑。过了几日,花姐姐也和色雪作别,说以后闲了自会再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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