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写字台前,心不在焉地嗅着一支没剪开的雪茄,任凭搁在桌上的手机一遍遍振响。在这种午后懒洋洋的空气里,我不想接任何电话。
不久铃声停了,仿佛喘了口气,接着又响起来,固执、坚韧,是个似曾相识的号码。
“啊?”我的声音一定透着不耐烦。
“五哥,是我。你在忙吗?”是个熟悉的、略带稚气的女声。
我顿时紧张起来。
“嗯。有什么事吗?”
“有点儿事想问你。”她的口气有些犹豫。
“说。”
“下班后可以见见你吗?就那家拉面馆,你知道的。”
我禁不住沉吟起来,风物流转,究竟已过了三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把一个女孩变成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好。”
“那就五点半,不见不散。”
我提前一小时离开了公司,朝约定地点走去。这几年我由部门经理升任副总,又当了常务,已习惯了上班时板着面孔只谈业务,不及其他的做派。今日不比寻常,我需要点儿时间、空间,把情绪调整过来。
傍晚的大街格外喧嚣,行人似乎多了几倍。个个目光古怪,有的鬼鬼祟祟,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忍俊不禁。
走了很久我才发现忘了换衣服。大热天西装革履穿行于人流,够现眼的。
当年她也这样,尽管有一双美腿,却从不穿裙子,永远一身裁剪合体的藏蓝正装。
她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被我公司录用,在我手下做企划。
这女孩儿天资聪颖,很快就成了个业务娴熟的的好助手。最难得举止得体,毫不张扬。任何时候,总见她埋着头一声不响地干活,纤细的手指无声地在键盘上跳跃,像篱笆下一只安静地啃着胡萝卜的兔子。
她后来说过,那时特别希望能认识个老大哥、老大姐之类靠得住的人。不久便认定那个人就是我,温和,沉静,出类拔萃,又是她的上司。
后来的事毋庸赘述,我没守住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底线。老大哥成了情人,私下也换了另一种称呼。然而除了人言可畏,我和她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爱不需要结果,大约它本身就是结果。
我们这种关系,不久便为好事者觑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风声终于传到我媳妇耳朵里。她很沉得住气,一直等到我有次出国公干,才和我的小姨子一道把她截在下班路上揍了一顿,便有好事者拍了视频传到网上。
我回家时尘埃已大致落定。她辞职,公司照准。媳妇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
我给她去电话,告诉她我这就去办离婚。她说没那必要,咱们散了吧。说完便挂断了。再打过去,已关了机。
我找到老总,撂下份辞呈就走。不出所料,当晚老总便带着那份辞呈来到我家。
老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就说古而今为什么总是人才难得,难就难在难迈过“峣峣者易缺”的规律。这辈子他见过多少本可大展宏图的人,只因一点儿小小过失,甚而只是世俗的偏见,自此一蹶不振。热衷评判乃至干涉他人隐私的人太多了。
他认为眼下这桩子事,她和我都没错,错在老总他自己,没尽到保护好我们俩的责任。放她走实出无奈,总不能不考虑人家姑娘的处境吧。今个儿我也辞职,不舍又能怎样。咱这种公司比不得国企,关键部门一下子损失两名骨干,受住受不住只能硬挺。
临别时他语重心长地说,我老了,干不多久了。你年轻,来日方长,将来少不了会遇上更严峻的考验。人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看眼下天崩地裂,回头看全是小事一桩。
说不清是老总老奸巨猾,还是我耳根子软,几天后我还是硬着头皮回去上班了。
后来发展全如老总所言。从两年后我升任常务副总那天起,全体员工,乃至社会上认识我的人们,看我的眼神就完全另一样了。媳妇也在岳父劝导下带着孩子回来了,对往事只字不提。
由于在银行里耽搁了一小会儿,赶到拉面馆时,她已经先到了。头一眼见到她我忽然有了种错觉,仿佛回到以往某个瞬间:她在那儿安静地坐着,我去街上买了包烟回来。
由于这里承载过太多的记忆,分手后我再没来过。拉面馆的布局、色调、灯光全都老样子,光滑的松木板隔出一个个精巧的空间。
见到我她身子动了动,用微笑和我打了个招呼。之后好一会儿,我俩就这么面对面静静坐着。
眼前的她新鲜,沉静,明眸皓齿,幽香深邃,甚至有几分陌生,恍惚在与另一位心仪的女子头回约会。
她点了天妇罗、鱼、沙拉、清酒,又给我俩斟上。我望着她做,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快,原来她不喝酒的。
“嫂夫人和孩子都好吧?”她微笑问。
我点点头。
“你也好吧?”我回问道,很想说一直挂念着她,又觉得太俗。
她抿口酒,摇摇头:“就那样儿吧。结了婚,又离了,刚办完手续。”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换个话题:“你不是说有什么事儿要问我么?”
“已经问过了。”
瞬间我似有所悟。
“好好的干吗要离?”我小心翼翼地问,脑子里却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据说女人最放不下的,是一生中的头一个男人。
“我也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本打算对付着过下去算了。”她的眼里闪起泪光,“那人搞小姐搞上瘾了,怎么劝都改不了。”
“真是个(>_<)。”我低声骂了一句,忽然觉得好像在骂自己。老天总是如此不公,眼前这个安静、温柔、漂亮的女孩儿,怎么看都是个最适合做妻子的,却一个两个,遇上的全是些垃圾般的男人。
“算了,不说这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让你知道,你和我遇上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永远没有,也不会怨你。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决定离开北京回老家去,让一切从头开始。”
“刚才给你转了笔钱,”我踌躇着,终于还是说了。“生活也罢,从头开始也罢,肯定用得着。”
“你什么意思?”她的脸顿时红了,站起来,杏眼圆睁,“你这么做,让我该怎么看待咱俩间的关系?我马上就给你转回去。”
“你敢!”我厉声道,又换了口气,“就当是借给你的,好吧?你孤身一人,就这么赤手空拳回去,我不放心。”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温柔,那是我熟悉的。
“你真的是这意思?”她狐疑地问,缓缓坐下,好像随时会再站起来,“怎么会呢?”
“你的情况,我一直放在心上。”我开始撒谎,“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只要与你有关,没有我不知道的。”
她的眼里顿时全是惶惑,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像一只落在网里的小兽。
“好吧。”她低声说,“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允许我提个条件吗?”我硬着头皮,把谎话继续说下去,“起码等到你的事业上了正轨,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刚才在银行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她呜咽起来,捂着嘴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末了仍对万丈红尘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悲欢离合百思不得其解。末了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任一个教你朝思暮想的正妹,都是另一个男人的七年之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