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写的带点实验性的东西,现在看来非常稚嫩,但也比后来成熟期的作品多一点棱角)
之一 黄外线
崔捷觉得自己总是很憋气。同事、男友和家人都不喜欢她。其实崔捷办事勤快,直爽开朗,除了脾气之外,简直无可挑剔。
崔捷下班时照例是一个人,路过郊外的时候她告诉自己看花了眼。她看到夕阳下一位老人双手向天,两道橙黄色阳光分别落在他的左右掌心上,就像两缕金黄的丝线。
崔捷惊叹了一声,老人向她点了点头。崔捷勉强笑笑说你在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老人回答说你别管我是谁,你来的正好,刚巧替我试试我的黄外线。崔捷摇头说我孤陋寡闻,只知道紫外线红外线不知道黄外线。老人微笑着将双手指向崔捷,两缕黄光迅速注入了她眼中。
崔捷惊怒交集,你想干嘛?我不要变成你的实验品。老人说黄外线是很奇妙的,能掩饰你内心情绪,带来无尽好处。三个月后再来这儿找我,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崔捷回家喊了声“妈”。母亲不悦地说你总是回来这么迟……没好气的话来不及说完正迎上女儿的目光。那是种略带歉意的体贴的目光,顺利的让母亲咽下一堆唠叨——其实这和崔捷此时烦闷的心情完全不搭边儿。母亲盛来饭菜说快吃吧,都凉了。崔捷觉得生活真发生了一些变化。
第二天来公司上班,同事们首次在崔捷眼中看到温柔的笑意。虽然那笑很刻意,属于保持人际关系的那一类型,但是往日大家也都是这样笑着,彼此也都习惯了。结果下班时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同她打招呼。尽管限于泛泛之交,毕竟比原先的形同陌路好多了。
过了几天经理在楼梯口撞见崔捷,看她一如既往地板着面孔,双目中却流露出谄媚的神情,忙向她微笑。她,不,她的眼睛也报以奉承的笑。经理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顺手把左手搭在她肩上说崔捷你脾气好了。崔捷心中怒火冲天,打掉他的禄山之爪警告他放尊重些。奇怪经理一点也不恼怒笑嘻嘻地去了。崔捷不知道刚才她的眸光不符主人心思的显示出嗔怪,“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意思,仿佛只是碍于场合,才拒绝了上司不够庄重的行为。
一个月后男友找到崔捷想提分手。他委婉地说我有话跟你说。崔捷猜到他的来意,笑笑说有什么话你快说呀,男子汉不爽快。男友脸一红说你还是刀子嘴,一点不饶人。崔捷对于这位一心钻营的先生早没多少感情可言,眼神却是凄婉和哀怨。楚楚可怜的目光让男友怎么也说不出“分手”两字。他望着她似乎隐藏了无数愁苦的明眸,终于说崔捷今晚一起吃饭吧。崔捷听到他话中的不忍和施舍就有气,眼神却陡然大亮,闪动十足的欢喜。
此后两月一切都很顺利。母亲很体惜她,同事间也很融洽,经理还升了她的职,男友隔三岔五就来找她。但是周围众人待崔捷的“好”令她周身不自在。特别是有一次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告诉邻人说我们崔捷真不一样了,人一大就懂事得多了,听说她单位的人从上到下没一个不夸她,连以前老跟她抬杠的男朋友都服贴了。邻人附和说是的是的你闺女是真有本事。
崔捷沮丧地想我什么时候在别人眼里变得世故圆滑又会勾引男人啦?她在一天清晨梳妆台前找到了答案。这天她心情很好,还哼着歌,忽然发现镜子里的她眼神彷徨,好象迷了路的小女孩。这模样母亲看了一定又要心疼,可她不喜欢。心中生气,镜中的眼却露出妩媚的笑意,吓了她一跳,原来是男友来了。
崔捷算算三月已届,便骑车来到郊外。不知来历的老人依然笑得那么慈和。他问黄外线功能怎么样,还好使吧?崔捷诚恳地说应验如神,我亲情人缘权势都大有进展,但我不稀罕。我不要不能表达真实情感的器官,我只要你还我一双纯净的眼睛。
之二 蓝鸟
曾经是青山绿水的好去处,现在却只能从回忆中寻找那片郁郁葱葱了。守林人老李的目光空洞而麻木。爸爸,老李的儿子爬上他的膝盖,你看什么呢?老李说没看什么,看了有什么用呢?小李托起腮帮望着父亲,你恨那些坏人对不对?我也恨他们!老李瞿然而惊,连忙喝斥说不许胡说。小李委屈地说他们是坏人,他们每次都砍好多树走。老李说树长着就是给人砍的,要不然哪来桌子、椅子?小李不服气地说树砍光了就更没有桌子、椅子了。
老李不吱声儿,心里知道儿子的话没错。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他明白,砍树要有许可证还要完成更新造林他也知道。可是说归说做归做,理论上说得通不见得能在实践时畅行无阻。哪次来的人没有领导开的“条子”?这些人是他——一个守林员能惹得起的么?他可以防那些偷偷摸摸的伐木人,对于光明正大的来犯者他束手无策。
咦,爸爸,你看那鸟儿,蓝色的,好漂亮啊!老李也看到了。那鸟眼眶是桔红色的,满身蓝缎子般轻柔光洁的羽毛,长长的尾巴像一把打开一半的折扇,神气极了。自从森林遭到严重破坏以来,这儿从来没有珍奇的鸟类栖息。
小鸟,飞过来!小李兴奋地叫喊。蓝鸟叫了几声似是答复,音调婉转,又脆又亮——比小李的童音还脆了几分。它划了半个弧,落到一株树上,用铁锈红的嘴巴梳理天蓝的羽毛。小李高兴地跳下父亲的膝盖,拍手笑着说好鸟儿再叫,再叫几声!爸爸,它叫得真好听,对不对?老李露出许久未见的笑意,对,真好听。老李又说咱们的林子还有希望,这只蓝鸟来落户了。
第二天蓝鸟开始筑巢。它的双爪灵巧无比,垒窝的技巧比燕子还高明许多。五、六天的工夫鸟巢就筑成了。小李对这位新伙伴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忽然有一天鸟去巢空,这令老李小李惶恐异常。他们找遍了方圆十里,始终没有蓝鸟的影子。老李沮丧地说我们这地方终究留不住这么有灵性的鸟儿,它另寻好去处了。蓝鸟的身影就是这时候穿破云层飞落下来的。它在树林上空放缓速度,口一张落下几粒小小的东西。老李喃喃地说真是神鸟,它不知从哪儿衔来了树籽,它还知道种树哩!
此后蓝鸟每隔几天就外出一次,每次都带回几粒树籽。父子二人就细心地呵护树籽成长。他们和蓝鸟相依为命,锲而不舍地用微薄的力量“更新造林”。
机器的巨大轰鸣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小李紧张地望着“坏人”说他们又来了。老李走上前去,叼着烟的驾驶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吭声,旁边的矮胖子却满脸堆笑地问你就是老李吧?我常听蔡局长提到你呢。又对驾驶员说老李真是个好守林员,我们蔡局常夸他呢!驾驶员这才向老李点一点头。
老李冷冷地问要多少?矮胖子在他耳边低声报了个数,忙又陪笑拿出封信。老李看了看转身离开。蔡局长公子“大婚”,需要木材造家具,嫌市场上的不如“家里”的好。
机器“轰轰轰”驶向那脆弱的绿色。突然间一声尖锐的鸣叫,蓝鸟箭一般撞上驾驶室正前方的玻璃。“砰”的一声响,蓝鸟飞上天空打了两个盘旋,再度俯冲下来。
哪儿来的鸟,讨厌!驾驶员厌憎地骂;羽毛倒值几个钱,矮胖子说。
“砰”“砰”“砰”……蓝鸟娇小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冲撞着玻璃。美丽的蓝羽毛四散飞落,那蓝上已染上了触目的鲜红。最后的巨响过去,玻璃终于被撞碎一块,筋疲力竭的蓝鸟“啪”地落到地上。被碎片划伤了脸的驾驶员恨恨的重复着轧死你轧死你,矮胖子则不忘提醒尽量别弄脏了毛。
不要轧它!小李的哭声被机器声淹没,僵硬站着的老李也冲过去挥手让他们停下。
唉,还叫你小心点的,这么漂亮的羽毛,真可惜了。矮胖子的叹息在见到老李张臂拦在机车前消失。不要命啦,驾驶员吼叫着停车。小李仍在大声哭泣。
不许砍树,老李把蔡局长的信件揉成纸团摔到破窗里。没有许可证谁也不准砍树!他哽咽地说。
之三 绿云
石梁见到钱江进来时,忍不住站起来笑,跟着就含着泪说原来你还记得老朋友,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钱江见他神情有些异样,就笑着说怎么啦?又是谁得罪你啦?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说这个了,石梁苦涩地笑笑,同几个舍友有点小别扭,没什么大不了。钱江说真的吗,我看你气色不大好。谁和你闹别扭?小陈也这样吗?
小陈?不说也罢了。石梁气愤地说,他跟别人串通起来戏弄我。我生来怕飞虫,他们捉了只好大的奇形怪状的虫子丢到我蚊帐上,想让我害怕出丑,他们就开心了,这帮幸灾乐祸的东西就开心了!
钱江笑笑说石梁你还是小心眼,一点没变,男子汉嘛这点玩笑开不起?你又同小陈吵了是不是?
石梁说那还用说,不骂他骂谁?别人戏弄我欺负我也罢了,他也来欺负我?钱江劝他说你要注意人际关系,别跟每个人都阶级敌人似的,有本书上说“绝对孤立的人绝对无法生存”。石梁撇撇嘴说鬼话,这类骗人的鬼话我从来不听!怎么这种书你也看?我看你也俗了,跟小陈他们一样。好脾气的钱江以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这次没有成果的谈话。
石梁送钱江到门口时显得沮丧万分。钱江开导他说别老心事重重,脑袋复杂得要命。我回去了,你自己看开点,有空再找你。石梁点点头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钱江听了忽然一阵心寒,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着急地骂少嚼舌头。石梁一笑说你这么紧张干嘛?说死就死啦?
当天晚上,石梁和小陈还是互相不理不睬。石梁把喝茶的玻璃杯重重地放在窗台上,觉得一股怨气要从胸腔里炸裂出来。
半夜时石梁被一阵“嘭嘭”的移床声和杂乱的说话声惊醒了。他看到靠窗的小陈正在把床拖离窗口,另外几人也手忙脚乱的忙乎着。石梁披衣起床一看,窗外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发出呜呜凄厉如鬼哭的怪啸。不时响起几个炸雷,“轰轰”震得房屋仿佛也有些摇动。石梁看到风雨大作,隐隐有些亢奋,随后兴奋变为激动和期待,好象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渐渐的,天上乌云变成了一团团绿云,色呈惨碧,十分诡异的样子。
舍友们发现石梁趴在窗台上看雨看云看得如痴如醉,都觉得好笑。一人笑说石梁,你什么时候立志做天文学家啦?别傻了,睡去吧,怪冷的。
关你什么事?石梁陡然喊道,我喜欢,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干涉我?!他的不容侵犯的高度警惕让人莫名其妙。那舍友冷笑着说好吧你看吧,真是的,关我什么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石梁不再理他,径直转过头去看雨。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响。
小陈永远忘不了他正要迷糊入睡时石梁那声尖锐的叫喊。你看,你们看,龙,黑龙!
小陈他们都来到窗口,雨雾迷茫,绿云如旧。哪有龙,胡说八道。一人骂了一句。
石梁喃喃地说那黑龙眼珠子是绿的,精光四射。身子那样粗那样长,为什么你们看不见?一边的几个舍友面面相觑。石梁说得郑重其事,并不像开玩笑。石梁大笑起来说那条黑龙它那么长,我真想骑到它身上玩;它眼珠那么亮,我真想挖出来当电灯照。
突然石梁笑声哑了说糟了,黑龙看见我了,我完了。舍友正要强行拉他,忽然一道闪电亮过,石梁叫道:“尾巴扫过来了!”叫声未毕,玻璃“哗啦啦”碎裂,窗台上那只玻璃杯应声而碎。
雷声中石梁惊恐地说龙尾巴真厉害。小陈他们也害怕起来说难道是真的?石梁喘息地说难道是假的?窗子都碎了你们总该信了吧?
小陈说石梁我信,你先睡会儿好不好?石梁轻蔑地看看他放声大笑。你信?你说你相信?笑死人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玻璃坏了,随着一阵寒风吹进无数雨滴。石梁摸摸脸看看手上的雨水平静地说我还是给它扫中了,你们看,这么多血。小陈扶他到床上睡下说是雨不是血,别胡思乱想了。石梁摇摇头坚决地说是血,你们不懂。先前黑龙躲在云里睡觉云是黑的,后来它睁开眼云就绿了。现在它又睡了,云又变黑了。
小陈等他睡着了,到窗前一看,绿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黑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了门,钱江风一般冲进来问石梁呢,昨晚我做了个恶梦还听到石梁叫呢!陈笑着说你疑神疑鬼的,倒真跟石梁差不多。那边床上不是,还没醒呢!
钱江过去撩开蚊帐。石梁脸上的雨变成刺目的血,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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