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成语,我回答“淡灯摇曳”。他说这不是成语。我不管是成语还是词组,总之一提到它,就如同看见一个人,一盏灯,一幅静态的写生。“淡灯”不是白的,因为有些白色也可以浓厚,比如奶粉、钙乳。我想象中的淡灯是浅蓝色,浅得近于透明,但毕竟有一点蓝意。
我对灯很感兴趣。小时候在农村老是停电。来了电也电压不稳,灯光永远昏黄。逢到过年,熬花生糖、炸炒米糖、做年糕、蒸馒头,都在那灯下完成。厨房里除了家人,还有邻居;除了闹嚷嚷的人声还有氤氲的白气,掺上黄暗暗的光,有种暖洋洋的舒适和淳朴的喜庆。
自从日光灯普及之后,不大有人能忍受那种黄灯了。开关一摁,满室清爽明晰,看书写作固然方便,就是什么也不干,也心情愉快。日光灯的缺点主要在两方面:一是它是冷色,冬天开了,只有更加的缩头缩脚;二是不利于朋友之间谈心,好像在“亮如白昼”的光线下,有某种禁忌,说不出体己话来。这时就得台灯过来补救。假如日光灯是崔莺莺,台灯就是小春香。它有它的体贴,却不像日光灯可以独当一面。冬天在台灯底下翻翻画册是件惬意的事。画上的世界本有时空的间隔,但有台灯那充满人间味的灯光一照,顷刻间就把距离拉近了。中国水墨画的寒山瘦水,外国现代派的变了形的线条与块面,都跟自己息息相通起来。在台灯附近聊天,再矜持的人也不免吐露一点心事。
我房间的日光灯这半年来出了好多状况。有时怎么开都不亮,有时亮了,又突然熄掉。最奇特的,每当我请了电工师傅来修,它就听话得很。一连开五六次也照亮不误。等人家走了,我打算用了,它又不行了,像故意跟我开玩笑。我外婆感叹:“你那个灯是成精了!”跟它斗智斗勇了几个月,要是换了它,还真舍不得。
家常的灯之外,另有装饰性的灯。比如联欢会上常有的密密层层的小灯,仿佛葡萄藤上的一串串葡萄;无数小小的喜悦叽叽喳喳,是孩子气的欢乐。舞厅、迪厅里花样更多了。吊在屋顶上旋转的球状彩灯、闪电似的一长条一长条忽隐忽现的蓝灯、五线谱似的细细一线的绿色激光灯,藏在角落里由下往上喷出“星星”的效果灯,让人眼花缭乱。“蹦迪”的人那么奔放,除了音响的劲爆,DJ的煽动,灯光显然也是重要因素。
前天有一家茶座新开张,有朋友在里面做事,叫我去玩。我选了位子坐下,发现头顶有个小灯,灯光不是平平的洒下来,而是像淋浴那样呈圆椎型的下来,色调柔和异常。我坐着像话剧舞台上全台皆黑,只一束追光打着一个主角。朋友请我喝郎姆酒(原名“郎姆百加得果味预调酒”,使人想起高尔基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语文必考题目之一。我到现在也搞不懂,我干嘛非得记住这么长的名字)。我们喝的郎姆酒是草莓味的,四点几度。我尝了一下,口感还不错,就跟朋友碰碰杯,说说话。我确信那酒的颜色本来没有这么美,醉红色的,极少的一点泡沫,猛一瞧似乎一览无余,盯着看却越看越深,真如武林高手般的“深不可测”,红得又艳丽,又神秘,是胡兰成说的“好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叫人稍稍的不安”。这就是头上那小灯的功劳了。
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么令人愉快。有一种灯,远看像两排“杀威棒”,近看像削得光秃秃的树。虽然七彩变幻,但不是堂皇富丽,而像一件衣服打了太多的补钉,青一块,紫一块,青菜萝卜的颜色,或是被谁打了一顿留下了瘀伤。这灯在中小城市的街道上有蔓延的趋势,估计颇让一些人心旷神怡。
走夜路时被对面来的车照得晕头转向是常有的经验。车头灯刺目到极点。光明该是人人追求的,可太亮了,就会导致短暂的失明。什么事都讲个分寸,过度了会招来反效应——喜欢总结教训的人可以满意了。还有一个“灯下黑”现象,说的是灯开了以后,满屋子亮堂堂的,唯有灯罩下面那一块是黑的。是不是眼皮底下的事特别容易忽略呢?早些年都爱把领袖比作指路明灯,在“明灯”那里,是不是也有“灯下黑”呢?
评论家余斌说月亮能够涵盖一切情感,阴郁、忧伤、轻快,无所不包。我觉得灯光也是。《贵族之家》里,拉夫列茨基在花园这边望着心上人的家:“楼下一个窗口出现了亮光,亮光到了另一个窗口,又到了第三个窗口……有人沿着一个个房间秉烛而行……她在客厅里出现了……随后,她转身面对花园,走近敞着的房门。她一身雪白、轻盈,身材秀美匀称,在门口站住了。”男主人公半点没指望同她相见,于是“全身一阵颤栗”。在这里,灯是媒人,对它的描写平实中含有诗意。但是在另一个场合,灯扮演了相反的角色:“她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客厅灯火明亮,聚在一起的一家人,一下子都出现在她眼前。”(奥斯丁《曼斯菲尔德庄园》)。芬妮是寄住在亲戚家的,是个英国版的林黛玉,而且情况还要糟一些。托马斯爵士疼她,超不过贾母疼外孙女儿;两个姐姐的庸俗傲慢比迎探惜诸姐妹差得远了;爱德蒙表哥另有所爱,更不及宝玉死心塌地认定了林妹妹。在这一刹那,芬妮有强烈的“局外人”的感觉。爱德蒙一家在光圈里,她“推门”进去,是个外来者。即便爵士马上向她问候关怀,也还是心酸多过温暖。
到张爱玲笔下,灯不仅仅是道具,还是暗示,并且有鲜明的影像感:“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恍恍惚惚,如雾里看花。“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是对葛薇龙动荡纷乱思绪的状写。果然,她向浪子乔琪,向灯红酒绿的颓废生活投降了。
不论美好、酸楚,还是恍惚、纷乱,都是人世的风光,神话里也一样有灯的天地。中国的《宝莲灯》、国外的《阿拉丁的神灯》都是动人的故事。《宝莲灯》有个同名动画电影,其中姜文配音的二郎神冷峻霸气,十分出彩,有一句台词印象较深:“沉香,你竟敢跟我动手,试试我的飞——天——披风!”这传说是儿子百折不挠,劈山救母,震慑奸邪,于孝道之外张扬反抗精神,体现出当时外儒内法的社会大氛围;《阿拉灯的神灯》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在与居心叵测者的周旋交锋中,逐渐成熟起来,爱情、事业两得意,当中折服国王、娶到公主,以财富征服皇权,极具象征意义。宝莲灯挑战的是霸权,神灯挑战的却是封建等级制度,两盏灯的意味,很不相同。
其实用神话的视角来看人间,普通人也未尝做不到。从高处俯视,就庶几近之。有一天晚上我到一个叔叔那儿,他在加班,我独自在18楼的小会议厅里等他。从落地大窗望出去,几个居民小区尽收眼底。有的窗子黑着,大多数却亮着灯。许多盏灯下,想必也是有人得志,有人失意,有人盘算着添一辆小车,有人计算着明天的买菜钱。然而贫也好,富也罢,顺流逆流都不要紧,都是真心实意在过日子的。我把眼镜拿下来,远处一格一格的灯就连成了一整片——近视也有近视的好处。那一片朦胧闪烁,倒像泪眼模糊,像《邶风》里的“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一家一户的哀乐或许不引人注意,千家万户的悲欢实有如泣如诉的庄严。平凡的灯火笼罩了军国大计、文采风流、滔滔雄辩、脉脉情思,是生命的底色,也是真正的博大与涵容。
那叔叔会开完了,在外面叫“小陶”。我答应着关灯出门,忽然想到,刚才对面楼上,说不定也有另一个人在看着我这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轻巧得凄迷,乍听明白,细想反而迷离飘忽。灯这种东西,也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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