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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条眉毛

主楼

发表于 2021-2-18 19: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俊雄每天开车回家，都要经过一条叫S333的省道。
　　余晖落尽，亮起两道青白色车灯。空旷的夜幕下，只有他一个人，以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嗡——嗡——

　　有那么一会，俊雄没有看见一辆车从对面开过来。而他这边，也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有他一辆车在路上行驶。
　　他的心神，忽然变得有些不踏实，忍不住朝车窗外瞟了一眼。

　　远方，是黑黝黝的群山，高低起伏。

　　虽说公路的样子，看起来仍旧和平时差不多，但他还是通过那远方的山脉，一眼就认出了——
　　这......似乎并不是那条回家的路。

　　这是往常没有过的。
　　俊雄盯住前面的路，希望能找到可以参考的建筑物。例如：广告牌、隧道桥梁之类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有两旁隔离带上的反光标，在向着他一路扑过来。

　　他不得不放慢车速。
　　又一次，扭头朝外看了一眼。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自己——
　　在黒糊糊地车玻璃上，倒映出来的，是一张自己的脸！
　　宽脸，窄额，瘦骨嶙峋。
　　两只眼睛凝视着他，有点迷惘，有些诡秘。
　　他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哇操！

　　就在他刚刚掉转头时，又猛地发现——
　　车子前方，忽然多出一条人影来。
　　俊雄再次惊叫出声！已经来不及打方向躲闪的他，右脚本能地踩死刹车。但车子还是无法抗拒地、扭扭歪歪地，疾冲向那一条人影。
　　俊雄心想完了，这下要撞死人了。

　　随着车身剧烈地颠簸，他座下那辆老捷达，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终于颤巍巍停下来。抖动几下身子后，像高潮结束一样地趴窝了。

　　俊雄从冒着烟的车厢里钻出来，一眼看到车后的地面上，黒糊糊地躺着一条人影。
　　俊雄小心翼翼靠近，惊魂不定。
　　他不敢想像，这个人会被碾成了什么样子。
　　或许：热血洒满一地，花花绿绿的肠子脱出来。
　　或许：脖子断了，头骨也碎掉，血糊糊地脸歪在一边。
　　又或许：两颗眼珠子掉出来，像玻璃球一样，满地滚啊滚......
　　所有这些恐怖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出现在俊雄眼前的——
　　这个人，不但好好的，而且还跟他交上了话：

　　“你怎么开车的，幸亏我躲得快。”
　　“对......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哦不，我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以后小心点。”
　　“是，是，对不起。”
　　“你拉我一把，我吓得腿都软了。”
　　“哦，好、好的。”

　　俊雄扶起地上那人。
　　见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生的五官清秀。
　　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人。
　　俊雄从小家里穷，十八岁出来工作，三十岁结婚。没上过大学，人长的也丑，没人瞧得起他。
　　因此，俊雄一看那人，就觉得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男子也正打量着他，问：“你去哪里？”
　　俊雄：“回家，没想到在这迷了路。”
　　男子：“你家在哪？”
　　俊雄：“帝府新村。”
　　男子惊奇地说：“我也住帝府新村，我在三号楼，你呢？”
　　俊雄：“我住四号楼。”
　　男子高兴地一拍俊雄肩膀：“哈哈，走，我坐你车回去。”
　　本来，俊雄还在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找他赔钱，然后借机讹他一笔。现在听他说要坐自己车回去，似乎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便也放心地开口笑了起来。
　　连忙说着：“好的，好的。”

　　于是，俊雄带着他返回车上。
　　打了半天火，车也没着。
　　男子坐在一旁说：“车坏了，要不我们走回去吧。”
　　俊雄说：“很远的......”
　　男子说：“不远，前面就到了。”

　　怎么这么近？
　　俊雄一边想着，一边跟着男子往回走。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蹲着一条黑色的狗，朝两个人的背影冷冷地观望着。
　　忽明忽灭的车灯，映在它双眼里，闪动着两点诡异的光芒。
　　它就那样一动不动，看着两个人在慢慢地往前走。
　　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犬吠声。

　　走在路上的两个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四周黑咕隆咚地，死一样寂静。
　　只有风，不断地刮起来。将那些隐秘在黑暗里的树木，拨弄出了哗啦哗啦地响声，却并没有，给黑暗带来一点点的生气。
　　这个世界，仿佛更加阴森了。

　　男子带着俊雄，走到一排黒糊糊地房子前。
　　俊雄驻足。问：“这是哪里？”
　　男子头也不回地说：“到家了。”
　　俊雄迟疑着：“这里......似乎......不是我的家。”
　　男子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
　　不说话，伸手指指路边的牌子。
　　俊雄看过去，只见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
　　帝府新村。

　　他有些嗫嚅：“名字虽......然一样，但，但却不是我的家。可能......可能是......同名不同地吧？”
　　男子哦了一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俊雄想回到车上，继续寻找回家的路。但车子已经坏掉了，荒郊黑夜的能去哪里？
　　男子看着他，继续说：“不如你先去我家住下，等天亮了找人把车修好，再回家也不迟。”

　　俊雄想想，也只好如此。

　　走进小区大门。
　　先是经过一号楼。然后是二号楼。最后，来到了三号楼前。
　　三号楼，位于这个小区的南面。
　　从二号楼到三号楼之间，铺着一条曲折的石径小路，中间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长满了荒草。
　　因为楼层间隔距离比较大，所以，这里的风声格外响。
　　呜呜咽咽地，好像有人在哭。

　　不远处地面上，有一具白色的物体趴着。
　　俊雄瞅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仿佛是个活物，又似乎是一堆骷髅。

天太黑，他没办法辨认出那是什么。

越是这样，俊雄就越是影影绰绰觉得，那是一副死人的骸骨。
　　他很不自然地，伸手紧了紧衣服领口，干巴巴地身子裹在风衣里显得很可怜。

　　他开始觉得，这里实在太不同寻常了。
　　尤其，这里——没有灯光！
　　连一盏都没有。
　　这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有人的地方，怎么能没有灯火呢？

　　俊雄紧张地，转头看了看那人。
　　有些吃吃地问：“这里......没有亮？”
　　男子看着他，慢吞吞地说：“可能停电了吧。”
　　俊雄哦了一声，试图用说话来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
　　于是，他接着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男子说：“我是一个画家。”
　　俊雄心想，原来是个画家，自己和他果然不是一路人。

　　俊雄：“家里都有什么人？”
　　男子：“我和我太太。”
　　俊雄：“没有孩子吗？”
　　男子：“没有。”
　　俊雄：“就你们两个人一起生活？”
　　停了停，男子说：“不是。”
　　俊雄：“还有谁？”
　　男子：“一条狗。”
　　俊雄有些不自在地反问：“一条......狗？”
　　男子：“是的，一条黑色的狗。”
　　说到这里，男子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黑暗里，俊雄感到他的样子很可怕，也故作轻松地跟着笑了。

　　二人说话间，俊雄跟着男子上了楼，敲响了门。
　　房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一道雪亮的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
　　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门口。
　　二十几岁。一头黑黑的长发，从她那白白的脸颊两侧直垂下来，纤瘦的身材像一根筷子，没有女人应有的曲线和美感。
　　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呆板、僵硬，面相一点都不柔和。
　　在她的嘴上，偏偏涂着厚厚的口红。
　　眼睛的上面，也画着弯弯的眉毛。
　　这模样，竟是一副停尸房里死人的妆扮。

　　男子在一旁介绍：“这是我太太。”
　　俊雄咧嘴朝她笑了笑：“你好。”
　　她也咧嘴朝俊雄笑了笑：“你好。”
　　尽管，她看起来很友好，但俊雄还是觉得，她有一种诡异的气息。

　　进门之后，俊雄才发现这栋房子，原来是一座全封闭式的建筑。除了一扇进出的门，没有窗户。难怪，俊雄从外面看不见屋内的灯光。
　　想不到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所在。
　　俊雄不知道，这样设计出来的房子，除了住人，还会有什么别的功能？

　　俊雄靠在沙发上坐下，偷偷地打量起房间。
　　靠左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大红色木柜。
　　柜子上，摆放着一只梳妆盒。
　　盒子里，摆满了口红、眉笔，以及女人用来妆扮用的各种各样化妆品。
　　而在右边的墙壁上，则挂满了一幅幅画作。
　　有的画着荷花金鱼，有的画着山水人物。
　　俊雄虽然看不懂画，但觉得画的很像。

　　一只黑狗，趴在女人的脚边。
　　狗眼阴冷地望着他，那眼神很像人。
　　俊雄不知所措，傻傻地跟它对视。他觉得狗的眼神十分深邃，包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秘密。
　　一阵阴风吹过，钻进俊雄的领口，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女人又开始往自己红红的嘴上描着口红。
　　越描越大，越描越厚，也越描越红。
　　红得就像......血。
　　她绽开血红的大嘴，笑着问俊雄：“你看我美吗？”

　　她在笑，眼神却异常冰冷地盯着他。
　　白白的牙齿上，沾满血一样的唇膏。
　　俊雄头皮一阵发麻，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笑的如此恐怖！
　　简直就像一个吸血鬼，正在择人而噬。

　　俊雄心慌意乱地点点头，眼神没有瞥见她老公。
　　那个男子自从进屋后，似乎就不见了踪影。
　　俊雄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里秘密监视着这一切。
　　也许，他本来就准备把自己送给他太太当晚餐的。
　　也许，他们夫妻本来就不是人，是厉鬼，是吸血的狂魔。
　　

　　房间内出奇的静，连屋外的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好像已经凝固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化着死妆的长发女人，和一条匍匐在地的黑色大狗。
　　二者同时都用诡异的眼神，盯住一个惊惶失措的瘦削男人。
　　这样的场面，不必任何气氛烘托，本身就透着危险、恐怖！

　　屋外的夜晚本就凄凉。
　　然而此刻的房间里，却显得更加阴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腐烂的气息。
　　这气息的味道，很是独特。
　　——像来自深远的坟墓里一般。

　　女人看了他半晌，嘴里又冒出一串格格地笑声来。
　　俊雄觉得她的笑声不怀好意，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一眼门把手，看它离自己有多远。
　　现在，他宁愿顺着漆黑的公路奔走一夜，也不愿待在这明亮阴森的屋子里，落一个尸骨无存。

　　女人问：“你爱我吗？”
　　俊雄说不出话，他的心已经快跳到嗓子眼了。
　　女人又问：“你愿意一生一世陪着我吗？”
　　俊雄既感惊奇，又是害怕。
　　吃吃地说：“你，你不是......有老公的吗，要我干......干嘛？”
　　女人抚着黑狗的大头，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这回，从那双狗眼里，竟然也露出了像人一样的笑意。

　　女人笑着站起身，俊雄紧紧地盯住她的脸，不知她要干什么。
　　只见她麻利地钻入床底，咣当咣当地拽出一条拇指粗锁链来。
　　然后，她提着锁链朝俊雄走过来。
　　俊雄一下子惊恐之极！
　　她怎么拿着链子朝他走来？
　　那不是拴狗用的吗？
　　俊雄哆嗦起来，转身朝着门把手跑去。
　　眼看就要摸到门把手了，直觉脖颈一凉，铁链已经套了上来。

　　女人格格笑着，收紧套环。
　　那条原本拴狗的链子，现在已经牢固地戴在了俊雄脖子上。
　　俊雄嘶声叫着：“你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快放开我！”
　　此刻的他，又愤怒又着急，又难过又后悔。
　　心中五味杂陈。

　　女人慢悠悠地说：“来了这，你就休想回去。”
　　俊雄嘶声渐渐转为哀求，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儿。”
　　女人摇摇头：“不行，你回不去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俊雄拼命挣扎：“我好好的活着，干嘛要说我死了，难道你想杀死我吗？”
　　女人轻轻往他脖子上吹一口气：“对，我就是来索你命的白无常。”
　　俊雄破口大骂：“疯子！臭婊子！丑八怪！”
　　女人眼神一冷，拽着锁链往外走。
　　俊雄也被拖着出了门。

　　“你看，这是什么？”
　　女人用手指着小区门口的大牌子，生气地问他。
　　俊雄依旧怒气冲冲：“丑八怪，这不是帝......咦？”
　　刚看到第一个字，俊雄就戛然住口。
　　有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板升起。
　　刚才进来时，他明明看到的是“帝府新村”四个字。现在，居然变成了“地府新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将“帝”字改成了“地”。
　　还是，这“帝”本来就是一个“地”字？

　　俊雄颤抖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女人说：“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俊雄嘶声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我又不老没病的，怎么会死？”
　　女人冷冷地盯住他，放出嘿嘿地笑。
　　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不记得那辆大卡车了吗？”

　　卡车？霎时——
　　一道炫目的光亮，又自俊雄眼前闪过。
　　在“失明”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铁皮相撞的巨响... ...

　　俊雄眼泪流了出来。
　　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我没死，我要回家......我没死，我要回家......”

　　夜，更加的凄凉了。
　　风中，似有无数的哭声在呜咽。
　　他们都是谁？
　　难道，都是那迷途的人儿在寻找回家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