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步绝杀
“师兄快走!到了青山冢,也只够再玩个把时辰了,别误了晌午卖柴!” “你不会说今天没人买吗?山下的施主不缺柴做饭,咱有什么法子?只要不说漏嘴,师父怎么知道咱去玩儿了?” “这倒也是!还是演妄师兄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你笨!”演妄无奈得向身后望望。“本来就没多少时间,还得带上条尾巴,王八都比他跑的快,尽剩下等他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颇不耐烦地走在小青山的土路上,背着两捆挺大的干树枝,一路絮絮叨叨。 “怨不得山里人都叫他相州疯和尚!他这脑袋肯定是有病的!为了这小毛孩子,让咱们整日到村里换肉包子!和尚化缘肉包子,我都丢死人了!” “还记得小师弟是怎么送寺院来的吗?” “当然记得!”演妄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家三口死在金人手里,这小子躲林子里拉屎没赶上,才捡回一条命。他爹佘骡子参军给家人报仇,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得拿儿子日食一餐日打三次,打够饿够一个月才能往庙里送,天底下哪有咱师父这样的和尚?” “嗯!这小师弟其实还真是挺可怜。本来命就不好,当和尚吧,还赶上个疯师父!” “命不好也比你强!有人破着戒天天给你吃肉包子吗?大师兄演凡、二师兄演愚、我叫演妄、你叫演俗,人家呢?演慧!咱的法号都比不了人家!” 演俗苦笑着点点头,“师父大痴,四个徒弟妄俗凡愚,师徒一路,蠢的漂亮!来个小演慧,反倒破坏了咱师徒的这张蠢脸!” “认命吧师弟!咱生不逢时,这辈子别想顿悟菩提了!” “唉!”演俗重重得一声长叹。“可不是生不逢时嘛!盛唐的高僧祖师一个也遇不到了,当今的佛果克勤又远在南国。金山道悦,为保世尊舍利,金山自焚以身护法。咱们,只好躲在深山老林里跟随‘大痴神僧’混口饭吃了。” “别那么想不开,有机会咱离开这大痴,参访克勤大师去!快到青山冢了!” 地上的绿草越来越深,身边的树,也越来越高大了。前面不远,就是浓林密布不见天日的大青山了。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让演妄和演俗越发焦急。他们不敢走丢了小师弟,只能停下脚步,喊几嗓子让师弟确认位置。
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背着一捆小树枝一溜紧追,边跑边喊,时不时看着左右的路。见身边突然冒出一块半人高的石碑,把捡来的柴在石碑底下一扔,继续追了过去。一张小胖脸儿累的通红,光光的秃脑袋上已是冒了白烟儿。 “师弟呀!”演妄看着空着两手的演慧,离很远就喊起来,“你把咱们的柴丢啦?师父让你也跟着干活儿的呦!”虽不指望他能捡几根树枝,还是很想数落数落这家伙的记性。 “没丢!背着累,放大石头底下了,回去时再带上。”演慧甩着胳膊晃着脑袋,乐颠颠走过来。演妄一愣,他感觉了一下后背上的分量,脸和脖子顿时觉得有些发热。 “师兄!那边有块大石头四四方方的,山里怎么会长出那么整齐的石头?” “那是青山冢界碑,碑那边是小青山,碑这边就是大青山。” “哦!那就是界碑呀!”演慧恍然大悟,“老秃子让我看着你们,不许过界碑,过了界碑有野猪!” “没事儿!野猪不会来这种地方,草浅,他们藏不住!”演妄指着远处更浓密的树林。” “野猪来不来我管不着!反正老秃子不让过界碑,你们就不能过!”演慧直勾勾看着俩师兄,“回去!不回去,我就告诉老秃子!” 演俗直勾勾瞪着这小屁孩儿,恶心的受不了。以前他俩在这一带见到不少打猎的,连打猎的都说野猪只有到了大青山深处才有。只要不往前走太远,准保不碍事儿。可这小屁孩儿怎会管那些?他只会告密! “小师弟!”演妄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这里可好玩儿了!梅花鹿、菊花羊、前面河里还有咱们放生池里的大屁股鱼!咱们去玩儿个痛快,不跟师父说,师父也不会知道!” “菊花羊是什么东西?”演慧愣住了。 “菊花羊是红色的,六个蹄子,背上还有蓝色的毛,那毛长的跟菊花似的!” “那也不行!回去!不回去就告老秃子!”演慧歪着脖子,一点儿也不买账。 “你信不信我把你爹叫来?”演妄恼了。 演慧眨眨眼睛,“你说的是我哪个爹?老秃子说了,以后他也是我爹!” 两位师兄同时吓了一跳。还有这么回事儿啊?师父老人家要给人当爹了?这和尚做得…… “当然是你桃花村的那个爹!寺里的那是你师父!”演妄恶狠狠地:“再不听师兄话,我把你爹找回来,把你抓回家,还天天拿擀面棍打你!” 小演慧立时吓蔫了,“别叫我爹来!你们,玩去吧!我不跟老秃子说!”……
大青山深处,到处都是参天巨木,怪鸟争鸣。数人合抱的大树,在头顶撒开方圆三四丈远的枝叶,阴暗无光,冷气逼人。 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杂乱无章,有气无力。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大树后绕出来,皱眉凝目端坐马上,看了看头顶上的枝叶,又低下头用长枪挑开树根下的枯枝败叶,露出一片湿润的青苔。 “这回错不了了!跟着走吧,现在肯定是往正南。”少年说。 “汤怀就是一傻子!我早让他看苔藓,他死活不听我的!秋天看树叶找方向,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水分,掉的还分不清哪边多哪边少,他就敢看!这简直就是非人的智慧!” “人家只是心里傻。其实,人家长的挺聪明的!” “也是!大愚若智呗!” “别说这么难听!他就算傻的不是人了,那也是咱弟呀!”…… 树后又跟出两匹马,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很恼人地奚落着。 “早看出我带错路,你们别跟我走哇!”汤怀扭身瞪着眼,“你们真聪明!不只是聪明,还骁勇!大哥都说好步钩形阵了,也不知是哪位壮士跑白龙驹前面去抢主队,让熊瞎子拍咱们白龙驹的马屁,傻呆呆看着连个屁也放不出来!”汤怀怒冲冲着看着两位哥哥,唾沫星子顺着嘴的两边乱喷。 “吵什么吵?事后诸葛亮,早干嘛去了?赶紧凑银子!下山给马治伤!”后面又出来一位。白袍白甲儒生巾,面如冠玉鼻直口正,剑眉阔耳目似朗星,四兄弟里应该是最俊的一个,脸却哭丧的比谁都要难看。挺大的个子,也显不出一点儿威猛。他身边那马已然是高大威猛神骏出奇了,背后还背着一张大的出奇的铁弓,手里拎着一杆锃亮的丈八铁枪,寒光夺目杀气逼人,枪杆上雕一条张牙舞爪的盘龙。 “我没银子!张显跟王贵家里钱多,跟他们要!”汤怀怒冲冲地说。 “银子倒是不缺,可老师明天就回来了,给白龙驹治伤也来不及呀!”张显无奈地看着拎枪少年。 “那也得治!这样子被老师看到,还不把他气死?山西那么远的路,他都舍不得骑着去,放家里养膘反倒被你们祸害成这德行!”拎枪少年看着白龙驹,泪都要流出来了。白的不见一根杂毛的宝马,整条左腿染成血红,左屁股上有巴掌大一片烂肉,更扎眼的是,烂肉里隐隐露出森森白骨。“买最贵的药治!大夫让拿人参灵芝当草吃,你们就拿人参灵芝当草喂!” “行行行!我们给你治!可大哥你也别太着急!”王贵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大,“咱们四个一起偷跑出来的,出了事都有责任,我们仨帮你扛着呢!” “屁话!你们再怎么抗,那白龙驹也肯定是我偷出来的!你们倒是想骑,它让你们骑吗?” “那是!这脾气暴的!”汤怀惊诧地说,“我就看它挨熊一巴掌时站起来那一嗓子,我当时还以为它疯了呢!它跺了那熊不下三十蹄子吧?胸口都跺烂了!” “它疯了,老大还疯了呢。那熊让他扎了有一百枪没有哇?哪哪都分不清了。”张显一挑大拇指,可劲儿巴结!“赵子龙血洗长坂坡时也没这么狠!” “闭嘴!张显,你别以为你说几句好听的,我就不骂你了!你吃饱了撑的挡白龙的路?它从来都是冲锋在前打头阵的,你那一挤,它都想不明白这是要变什么阵型了,整个右翼暴露给敌人,转身还不如敌人快,你这不逼着它送死吗?它要不往前蹿一下,肠子都被熊瞎子掏了!” “那白龙转身不如熊瞎子快,你也不如熊瞎子快吗?它跳过去拍马肚子,你那沥泉枪是干嘛吃的?你怎么不扎它呢?” “你把我俩都挤到熊瞎子巴掌底下去了,我一丈八的枪,给你你抽的回来呀?熊瞎子这是想打白龙了,它要拍我身上我早死了!” “行行行!都怨我!”张显也不好意思起来,“今天的猎物都是你们打的,我着急也想抢个头功呗。以后我注意攻防配合,别把你挤错位,连枪也耍不起来。” “没你捣乱,熊瞎子早死了!白龙驹让一畜生拍个半死,我拿着沥泉枪一下没动!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传出去怎么有脸见人啊!” “大哥放心!这事儿我们给你保密,绝对不让第五个人知道!” “不让第五个人知道?白龙这伤呢?我要说它不小心磕马桩子上了,你觉得老师信吗?”大哥瞪着张显,“老师要把我的枪和弓没收了,我跟你没完!” “自己脱了缰绳偷跑了……不知被谁打的?” “你那么厉害,你来打它试试呗?”…… 正说话间,南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猪鸣。那可不是一般的家猪!对这四个胆大包天的嘎小子来说,他们太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再叫了! “发现猎物了?叫的挺欢快呀!”汤怀迷惑不解地看着南方,“这东西怎么会跑到小青山那边了呢?” “你们把咱家的马弄成这德行了,还有心思打猎?”大哥看着这几个眼里又在放光的弟兄,真想拽下马挨个打一顿。 “咱家马受伤,我心里难受!”汤怀慷慨激昂地看着老大,咬着牙说,“我得找东西出出气,驾!”两腿一夹马肚子,枣红马绝尘而去。 “四弟粗心大意性情莽撞,我得去护着他!驾!”王贵也打马而去。 “大哥!你别瞪我!”张显装腔作势地举双手眼前一挡,“我知道你看我有气,我滚的远远的,不给你添堵!下山我就给马治伤,您保重!” 大哥看着张显滚的远远的背影,正要破口大骂,白龙驹猛得人立而起,发出一阵阵焦躁的嘶鸣。 “大哥!你都露了骨头了!你就别跟着那帮王八蛋抽风了!”白袍少年紧扯马缰,哪里还扯得住?白龙驹围着小主子踏踏乱转,咴咴声不绝,弯腰塌背紧往少年身上拱。 “真他妈倔种!”少年又扯了几次马缰,白龙驹仍不肯安静,“左右是回去挨打!老子跟你豁出去了!”
一株高大的榉树,演俗死死抱着离地面最近的树干,两腿也牢牢锁在枝干上,可他并不轻松。一头小牛犊般粗壮的野猪正疯狂得在树下猛撞,榉树被撞的摇来摆去,树叶子如细雨般洒落。如果野猪撞不倒这颗树的话,凭演俗从小爬树的本事,倒也不会担心掉下去。问题是,他是背着小师弟上去的,两人的分量压弯了他们攀附的枝干,这么飘来荡去的,保不准什么时候脚底下咔嚓一声,他和师弟就完了,这是一怕。 更危险的是,小师弟的腿可不像他那么有劲儿,在一次剧烈的摇晃之下,演慧松开了裹在四师兄腰上的双腿,身子直直地垂了下去!演俗的脖子,坠着挣扎扭动的小师弟,头都要被勒断了!小师弟的嚎叫声,一点不比野猪低,尤其是野猪撞到树干,大树猛烈震动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是要叫死过去!七岁的小娃娃,靠双臂的力量吊住整个身子,他能撑多久?这是二怕。 “演慧!把腿勾上去!演俗!千万撑住!千万别松手哇!”演妄藏在树的高处大呼大叫,演俗平躺在他下面,却完全看不到三师兄。 “抓紧!抓紧!又冲过来了!”三师兄不但能看到两位师弟的一举一动,还能观测野猪的动向,他是藏在哪里看的呢?演俗没时间想,演慧更没时间想。 野猪猛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跳起老高,落地后吼叫着,没头苍蝇般乱蹿。 猛得,又是一声嘶鸣,一个高跳! “演俗,撑住!有人救咱们来了!野猪中箭了!后背一支,后腿一支!”演妄又再大喊大叫。 三匹骏马夹风裹电疾驰而来,三个少年在马上张弓搭箭。 “好喂!原以为杀猪,不成想是来救命,俩和尚!”汤怀兴奋地大叫。 “奶奶的!怪不得离开大青山了呢,看这块头,这是头猪王啊!这是遇到硬茬子谋朝篡位,被赶的没地方躲了!嘿!我射它屁眼儿上了!”王贵哈哈大笑,箭搭弦上却没了扯的力气。 “不好!小和尚掉下来了!”张显一声惊惶地大喊,“汤怀!救孩子!” 汤怀也随着那一声稚嫩得惨叫声扭过头,正好看到身不满四尺的小家伙掉进草丛。“不好!”他瞄了一眼四处乱蹿的野猪,挥铁弓狠狠抽在马屁股上,疯了似的追了过去。 小演慧顾不得身上的剧痛,眼睁睁看着那野猪朝自己呼啸而来,又发出一声哀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身边奔来一匹大马,骑马的大哥马侧翻身,一把拎住他僧袍,轻飘飘离了地。 野猪和汤怀的马尾擦身而过,汤怀一手把小和尚横放于腿上,一仰身,随手向后刺出一枪,一声喊,“犀牛望月!”大枪却刺了一个空。“奶奶的!” 张显随后跟至,抖手一箭又射中了野猪的脊背。“哎呦!王贵的箭真插它屁眼儿上了!插的真深那!” “张显你又挡我路!再不闪开我连你一齐射!”远处传来一声大喝。又一个骑白马的少年杀来,马上侧身,双臂大开,硕大的铁弓几乎被扯成一个圈,他端坐于马上,上半身几乎是纹丝不动,却凝聚着石破天惊的杀机! “百步绝杀?”张显回头看了一眼,一声惊呼,“跑哇!”狠狠一夹马肚子,飞一般蹿了出去! 一只硕大的雕花铁箭从野猪后脑入,咽喉出,依然力道不减,带着肥硕的猪头,直直钉进了地上的青石,只留下短短一截箭簇在脑后。 “阿弥陀佛!”演妄和演俗下了树,向钉死在地的野猪宣了一声佛号,演俗双手合十念念叨叨,“愿你以后断恶修善早登极乐,我先与你授三皈依法,种一颗菩提种子……” “哎呦!咱们救命还救错了!”王贵说。 “这大师们是要以身饲猪挽救畜生的饥饿之苦哇!大哥!咱杀生了,咱得下地狱了!”汤怀很不痛快地唠叨。 “少说两句!出家人的事儿咱别管。”大哥倒并未生气。 “施主误会!感谢施主救命之恩……”演妄连忙道歉,话未说完就被那白袍少年止住了,“小师父不用客气!” “你们不是说没野猪吗?这是兔子吗?”小演慧气呼呼地瞪着地上的死猪。 “平时这里还真没野猪!”白袍少年解释,“这是头猪王,年岁大了管不住手下,被谋朝篡位了。新皇上要铲除异己,逼得它实在没地方跑了!碰上他,你们只能认倒霉。” 小演慧刚想再骂几句死猪王,猛看到少年手里的长枪,眼睛突得直了,呆了片刻,“这大枪真漂亮啊!我摸摸行吗?” 少年把枪递到小和尚身前,“别摸枪头,快的很!” 演慧抚摸着枪杆上那条威猛的大龙,晃了晃,“拿不动!” “你当然拿不动!”少年笑了,“这是沥泉盘龙枪,五十五斤呢。” “你们真厉害呀!尤其是你那一箭!”演慧看看猪脑袋后插的那只箭,神往地说,“穿过这王八蛋的脑袋,还能插在石头里!” “那是我们老师教得好。” “你老师是谁呀?” “铁臂膀周侗。” “我不认识你老师。”演慧摇摇头,“那,大哥,你教我武功行吗?我看你也很厉害!” “你这么小,学武功干嘛?”少年笑着问。 “学的像你们这么厉害,我就不怕野猪咬了,以后这山里我想去哪就去哪!” “那你还是别学了。”少年摇摇头,“我的武功,可不是杀野猪用的。” “干嘛用?” “保家卫国安天下,凡是犯我家国者,有多少我杀多少。” “那我更得学了!我娘我姐我哥,都是死在金狗手里的!我得杀金狗给我家人报仇!” “可以!等你拿得动我的沥泉枪了我就教你!” “行!谢谢大哥了!我就住在山下的桃花村小觉寺,你有时间来找我玩啊!” “好说!”少年又笑了。这小家伙,救了他的命都没谢一声,答应教他武功,他却要谢了,有意思的小和尚!“好了!我们还有事要做,你们回寺院吧!小青山里没野兽,就算有,我这一去也给你杀绝了,你们就放心走吧!”少年招呼他的三个弟兄,打马下山了。杀猪杀的性起,被小和尚夸的也开心,难道忘了他白龙兄弟的屁股还露着骨头? “你们走好哇!”演慧恋恋不舍地看着四位大哥马背上渐去的背影,眼也舍不得眨一下。 “大哥!我叫演慧,你叫什么名字!”演慧远远地喊。 “岳飞!岳鹏举!”沥泉盘龙枪在岳飞身前划出一道刺目的圆弧,四个少年打着唿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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