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0-5-2 09:11 编辑
辛勤篝火夜灯明, 绕膝书声和纺声。 手执女工听句读, 须知慈母是先生。
清 袁枚《随园诗话》
每读袁先生这首诗,都有无尽的感慨在里头。
一九七二年我初中毕业。高中也考上了,名额却被抠掉了。班主任李老师去高中问情况,高中的副校长说,这孩子他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坏分子成分。阶级立场问题,谁也没办法。保送也不行啊,这个萝卜谁敢坐?
下学后,百无聊赖。劳累一天,夜里睡不着觉,生产队长开会时的疾言厉色老是像放电影一样,你们都是十八层人后边的人,拉你一把能走上革命道路,推你一把,就掉深沟里。与家庭划分阶级路线,老老实实干活是正理!
娘给我商量,学是上不成了,学医吧,那也是个吃饭门路,万一以后能用上了呢。
两毛四分钱买来一本《药性歌诀四百味白话解》,没明没夜地看。时常去新华书店逛悠,看到中医书籍,不管内容深浅都咬牙买回来。那时候,食盐才一毛五一斤,家里往往缺盐吃;吃油都是用筷子蘸一点沥到锅里。只要我想买医书,母亲从来都不疑迟,哪怕去借钱。
冬天夜晚,我把煤油灯点着看书,母亲洗刷过碗筷要去纺线。便对我小声说,家有两犋牛,不点双灯头。你把灯挪过来吧,我好凑着灯明儿纺线。娘拿过一个小凳子放在纺车旁,我端过去油灯放在小凳上。娘纺线,我在一旁看书。
娘纺线好像舞蹈,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捏着棉絮擀成的花捻儿;纺车转够三五圈,左手高高扬起,细细的棉线从旋转的锭尖上,飘飘忽忽扯到娘的手掌心。纺车倒转半下,长长的棉线倏忽间缠回到锭子上。如此往复,张扬而有韵致。看娘纺线我入了迷,娘笑着说,孩儿,别忘了读书啊。念给我听听呗。我就念:人参味甘,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荣养胃。娘边纺线,边嗯嗯地应着。娘不识字,估计我念的歌诀她不一定全明白。越数年后,才知道她是在无形的鞭策我。
慢慢的,周围的村民都知道我学医的事,竟然有人来找我看病。第一个病人是邻村的王姓老者。他的孙子来跟我说,俺爷的病,找几个医生看了,越治越不济。你去给他号号脉,看还有治头不。
老爷爷八十九岁了,初病腹泻,经服西药腹泻停止,继而出现腹胀胸闷,不饥不食,大便十来天未解;眼窝深陷,面色灰蒙,神志昏糊不识人,循衣摸床,捏空理线,脉象细若游丝。对照医书上学来的理论,印定他是元气衰竭的危证。给家属讲了难以救治的话,老者的孙子对我说,不是还有一口气么,宁叫噙药死,不叫断药亡。你回去开个药方吧,我随后找你。
娘知道我是第一次给人看病,进了家门,娘就急切地问我,那老头病啥样啊?我把诊视情况给她说了一遍,娘沉吟了一会儿说,头一回给人家看病,可不能弄差板喽。那老头我熟识,年纪是大了,但身子骨硬朗,就是牙口不好。老年人容易积食,你往这上头想了不?
娘这一提醒,我马上跑去病人家里。望闻问切四诊不周全的部分,赶紧补充上。让家人拿筷子来撬开嘴巴,老人摆头呼呵,满口秽气熏人;舌苔黄中挟黑,厚腻起毛;小腹膨隆,重按之躁扰呼痛。
仔细询问家属,得知未病之前,老头的闺女送回来菜包子,老头说怪对胃口,一连吃了五个,当夜就发生腹泻,早晨服用了止泻药,很快就不泻了,接着就腹胀起来;上边不能进食,下边不能排泄,午后蒸蒸发热,汗出粘手。
我心里怦怦直跳,这要是照先前的辩证,用了温阳救逆的中药,恐怕喝下去就要丧命!
病因病机弄清楚了,方药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开出了“黄龙承气汤”一剂,叮嘱家属,喝下去这个泻药,见到拉肚子后马上停止服药,饮食用稀粥调养。
次日一大早,患者的孙子来了,面有喜色,老头儿喝了你那药,半夜里肚子响得拉大车一样,天不明说要解手,噗噗嗵嗵屙了半罐子,干粪团子像乒乓球,跐都跐不烂。
我和母亲听了都很喜欢。我给那人说,剩下的药可不能再喝了。医书上说这叫中病即止。
后来母亲对我说,你那医书上说的我不懂,道理可是能品摩出来。老头就是吃包子积食了,补涩的过早,腌臜东西屙不出来做的祸。
母亲哪里知道,她说的暗合了医学道理:“大实有羸状,至虚有盛候”。我要是给老人家吃了温里回阳的药,那才是祸不旋踵啊。行医这一生,得无愧疚么?
母亲领我到正路上,母亲帮我过了一个坎,须知慈母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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