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20-3-1 16:26 编辑
晒太阳往事
01. 七十年代中期,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从父亲单位远在山沟沟里的战备医院,投身到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行列,虽然没去领导别人,依然被领导,但毕竟是自主独立,走出家门了。
我记得离家的时候是冬12月中旬的那天,父亲单位忙没时间送我,母亲踮着小脚为我忙前忙后,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吧。不住的叮嘱,看看随身的行李,总怕我落下什么。我安慰她:您看,我又不是不回来,您不用这么仔细啊。
说的啥,你从今天起就独立社会了,不得面面俱到,起码也不能文齐武不齐的丢三落四,该给你准备的我都给你准备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单位距离当时的家不到三百公里,也是一个三线工厂,也是在大山深处,这就意味着其实是从一个山沟去了另外一个山沟,身份变了,不再是学生,而是一个工人阶级一份子,那种自豪感啊,兴奋的我和我的几十个伙伴们手舞足蹈。
单位来了两台车接我们,都是大解放,考虑到天气寒冷,两个车都蒙上了帆布棚子,我们时近中午的时候离开家。送行的亲人们,有的泪流满面,车上的那些女孩子,也都哭成泪人。
我们不以为然,有啥可哭的,高兴都来不及呢。
于是,一哥们还拽了一句诗:打开玉笼飞彩凤,挣断金锁走蛟龙。后来的事实证明,没有彩凤,也没有蛟龙。
倒是另外一个大白话的哥们说的好:独立自主万岁!
02.
参加工作之后,觉得工人阶级也不容易,起码你得学技术,拜师学艺是必备的。于是我们这批一百多号人,干啥的都有,好一点的是机械加工,钳工之类的,差一点的是什么热处理,翻砂,锻造。
负责分配的人事负责人反复强调,革命工作只有岗位不同,没有尊卑之分,很多年后我知道这话太客套了。
一起的一个哥们被分去了木匠房,老大的愤怒和不乐意了。殊不知,几十年后再遇见,人家是一个基建方面很好的预算师,用他的话说,也得亏学木匠打下的底子。
我身材当时瘦小,运气不错,分配去了动力维修车间,拜了一个女师傅,学刨床机械。是一种相对操控比较简单的,而且没有太多风险的机加工设备。而且,我们是维修车间,没生产任务,属于为工厂其他车间维修配套,有了活就干,没活就闲。
当然,那会儿没活也未必得闲,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几乎是必修课。大凡是与时政有关的事情,必定会组织学习讨论,其实学习了什么,讨论了什么,基本就是一脑门子浆糊。
只是记得批林批孔,然后粉碎四人帮,反正不闲着,一桩跟着一桩。读报纸,谈心得,你得发言,而且要大胆发言,当然不能胡说八道,万一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剩下的麻烦就会找你
离工厂最近的镇子大约也有二十公里左右,每次想出去,就得搭乘工厂出货拉货的顺风车,回来,基本就得靠脚步量回来。基于这种情况,我在那里工作六年,大概就去过一次镇子,也是懒人心态吧。那个镇子现在名气大得很,成为一个著名的温泉中心,上百家的温泉都集中在那里。
我们在的那会儿也有,但是,温泉是顺着河流拦起来的,用席子夹起来的一人多高,下面温泉水是流动的,男女是换着水流方向的,一段时间男人在上游,一段时间女人在下游,就这么颠颠倒倒,我只是耳闻从未去过,现在去也看不到这等风景了。
03.
回到宿舍也得自己找点事儿干,学习机械制图,起码你得看懂三视图,因为你要加工的零件,都是用三视图的原理画出来的,图纸看不明白,基本就是白帽子。所以,看视图的诸多口诀要领,都翻来覆去的背诵,而且要看大量的视图,来求证自己的能耐。
有两个哥们为了争辩一个视图的孔位,争着争着急眼了,干脆上下其手,掐的脸上荤素都有,都起咒认为自己的对,结果找了明白人看后给出答案:你两个谁都没看对。
于是两个货瞪眼了,其中一位悻悻的来了一句:这TM何苦。于是另外一位马上伸出友谊之手,握手言欢了。
那会儿冬天比现在冷,雪倒也不怎么多,但是,车间的温度实在是不堪,封闭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也就是零上7-8度,差一点的都能在零下。每每这时候,在锻造工作的兄弟就嘲笑我们:老纸都穿背心在车间工作。也是,锻炉上千度高温,出来的部件都是通红的热锻件,他确实不冷,在加上还要时不时的抡着大锤敲打,更热了,于是我们回应他:你厉害,一年四季都穿背心,省布票了。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最关键的问题是,因为当时的电力很紧张,于是限电就成了常态。经常性的停电,长时间的停电一般都会通知工厂,会停一个白天,所以停电了,基本就都回宿舍休息,等夜里来电再来工作。
短时间停电就不确定,有时候个把小时,有时候几十分钟,说是错峰。一般这样的时候,大家也只能再车间等。冬日,车间里是阴冷的,唯一舒服的地方,就是车间外面朝阳的墙根那边,于是停电了,就三五成群的坐在向阳的墙根下,南朝北国,胡吹乱侃。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那个出身苦大仇深的车间主任,就会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沉着一张脸:你们就不能利用这个时间政治学习,交流一下技术,瞎扯什么?
他说他的,大家基本耳边风。这老头人不错,就是文化没有,但是实战能力够强,是一个老电工。工作服裤子后面的那个库兜里,常年揣着一本巴掌大小的灰黄色面的记事本。有看过的人如是说:鬼画符,没人看得懂,可是老头只要开会,掏出本子,就能滔滔不绝的讲上十几分钟。
于是,我们觉得,这也算是能耐。
04.
冬日暖阳下侃大山是件挺惬意的事情,厚厚的工作服棉袄穿着,就算席地而坐也不觉得冷。话题那是真的宽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古代的,现代的,身边的,别处的,男人的,女人的,历史的,政治的,尽管现在看,说的基本都能拧出水,但是不影响大家的谈资。当然还有吹牛不上税的,胡说不眨眼的。 比较好玩的是,那会儿工厂的旱厕,会被山下屯子里来人定期清理,拉走做有机肥。最经常来我们这边旱厕拉粪的那个姓王的伙计和我们混的烂熟,那会儿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这哥们晃悠悠的赶着牛车,拉满了粪也不急着走,把粪车停的离大家远远的,心眼不错,怕熏到大家。然后抱着赶牛车的鞭子,也参与我们的闲扯。
有知道他底细的,说这老小子有故事,于是我们缠着他说说他的故事。他倒也不谦虚,也不推辞,只是伸手说:给我一根烟。于是有人就递上一根大生产的烟卷,亲自给他点着,他充满成就感的吸上一大口,好家伙,一口把那根烟抽去一半。
于是他开扯。
就说我们这个工厂这个地方吧,也就是四几年前后的时候,国共两党的部队就在这个地方拉锯战,挺激烈。最初的时候,成建制的国民党穿着美式军服,端着美国汤姆造(汤普森),威风凛凛啊,把共产党游击队撵得漫山遍野跑啊。国民党队伍也不祸害老百姓,吃你,喝你,拿你都给你钱。
每每他说到这里,我们都集体很鄙视他,这是美化国民党啊。但是,要说他有故事呢,人家又是一大口烟,烟卷到了根,恋恋不舍得扔下,接着白话:没想到啊,还不到一年,情况就变了,共产党游击队还有正规军,把国民党的衣服和枪都弄到手了,结果是撵得国民党兵满山逃跑啊。
于是众人大笑。
05.
一转眼,有一天又停电了,我们又聚集再墙根下面晒太阳,有人嘟囔:拉粪的老王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有日子没来了。
正说着呢,有人兴奋的指着车间下面的路:看那不是老王吗?
果然,老王慢悠悠的赶着牛车来了,看到我们还检阅一样,挥挥手,扬起鞭。
“老王,你死哪去了?这么多天没看到,旱厕都满了。”
老王惯例伸出手:来根烟。
有人递给他一根,他看了看:降标准了,没有大生产,改成握手了。
有人催他,你就别挑了,赶紧给我讲点新东西。
老王停了半天来了一句:真有故事,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老王说:我这么长时间没来,是生产队安排去你们宿舍区的旱厕清理拉粪了。
大家恍然,没想到老王接着来了一句:我在你们宿舍的旱厕里,掏出一个死孩子,刚生下来的那种。
大家顿觉惊悚,接近千人的工厂,宿舍区也有数百人,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按说,要是有也会有风声的,但是没听到风声。
后来大家又东扯西拉的说了半天,突然来电了,就在大家要散去回车间工作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他妈的,谁造的孽?
接着有人就跟了一句:他妈的,是谁快活了,却不负责?
于是大家异口同声:
他妈的! 2020年3月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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