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0-2-7 19:39 编辑
表舅早年丧妻,跟前就一个儿子叫套儿,比我大两岁。表哥套儿小时候并不丑,浓眉大眼,宽宽的腮颐,尖尖的下颏,惟有鬓额处长了一块胎记有些碍眼。 因为是独生子,表舅很怜爱套儿。噙嘴里怕牙齿划着,捧手里怕沾上灰尘。久之,娇惯成性,上学就迟钝起来。初中时,我和套儿是同桌。课堂上他老是趴桌子上睡觉,我推他醒来,每每恼得用胳膊肘捣我。老师跑过来用教鞭敲他的头,他忽地抬起头张口就骂。老师怒极,拽着领子把他拉出教室去,他就隔着窗户时时往里探头,挤眉弄舌扮鬼脸,惹得全班的同学只顾看他笑他。老师没法子,就把他送回家。表舅总是点头哈腰地给老师赔不是。后来套儿屡次犯事儿,学校干脆把他开除掉。表舅气恼,跑进学校腌腌臜臜地骂:“俺娃儿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钻箔篱门子(找女人),凭啥开除俺?学生贪玩脑子笨是老师教的不好,我不找你们理论,倒拽着胡子打滴溜----上脸来了!上大队公社评评理,看贫下中农的学生是随便开除的么!” 校长叹口气说:“这孩子咱是没本事教他学好了。算啦,弄回来当赖狗娃子搭拉着他吧!” 放寒假了,套儿拿着通知书回家给爹看,表舅说:“念吧,念给我听听。”套儿日日咕咕地念:“数学5分,语文8分,政治……”表舅边听边扳着指头往上加数,“念啊?”“念完了。”“就这十五分?”“嗯……”“娘那老比!好东西尽你吃,好衣裳尽你穿,就考这一点点分儿,你对得起谁?”套儿眨巴眨巴眼不服气地说:“俺这十五分是一晌考来的呀,你一天能挣多少分?”表舅想了想,笑了:“可不是嘛,马不停蹄我一天才挣十二分,你比爹强!” 正月十六开学,套儿的作业正月十五还没动头呢。作文是自命题。套儿坐在那儿想得眼眶痛也命不出题目来。院里悄悄地飘起雪花,套儿灵机一动决定就写“下雪”的题目。扎笔写了一横一竖,那一点却不知道怎样安排。拿起本子去问做饭的爹,表舅接过作业本上下端详这个“T”字,良久,扔过本子故作嗔怒地说:“咦唏!你咋光问我冷字?点在那边不都是一点么。公家坯垒公家墙,孬好少不下它那一点不结了嘛!” 套儿总算上完了初中,回生产队务农,正赶上农业学大寨的高潮。男女劳力都上荒山野岭去修大寨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带哨儿的东北风刮得大家都伸不开腰。指挥部为了迎接上峰检阅,决定成立青年突击队。选拔一批敢打敢上的小伙子,指名要套儿参加。一瓶白酒“咚咚咚”地仰下肚,套儿两眼血红,甩掉棉袄,光膀子挑起尖尖的两筐土石,一只手扶扁担,另一只手再拎上一筐,伸脖子瞪眼,大步流星地干起来。高音喇叭不停地表扬套儿,激励得套儿热血贲张,疯一样的来回奔跑。扁担压断了,换上粗粗的杠子;白天不足兴,夜晚独自上工地干无名英雄。 两年没到,套儿已是累得五劳七伤,腰上腿上胳膊上整天贴着止痛膏药。捱到分田到户的时候,才三十多岁的套儿就啥重活儿也干不动了。这时的套儿一脸老相,灰白头发遮眉影眼,大大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腮颐凸出,唇吻尖削。背驼腿硬,走起路来活像七十岁的老头子。 表舅去世那年,套儿仍然没娶到老婆。亲戚邻居都说套儿是“二百五”、“半瓶子”,养不了家,承受不住个女人。表舅活着的时候,一直给套儿做饭洗衣服,表舅一死,套儿的靠山訇然倒塌。饭做不好,衣服懒得洗,干脆出去打工。可挣的工钱不是让老板克扣就是让工友骗去偷去。终于落得一脸黑灰,满身褴褛地跑回来,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 套儿有个远房侄子办了个养猪场,把套儿承揽了去,答应他吃住全包,每月给三百块钱,效益好了另外发奖金。一开始,套儿干得挺卖力。二三百头猪的伴食,饲喂,饲料粉碎,打扫冲洗圈舍都是套儿一人干,连母猪配种也让套儿一手操持。每在这时,侄子站在猪舍外笑嘻嘻肉麻嘛地说:“叔看见了不?畜生都知道美气舒服!你好好干吧,我也给你找个婆娘戳戳!说的套儿背过脸去痴痴地笑起来。有一天,套儿吃吃问侄子:“给我找婆娘的事有着落了么?”侄儿有些不解,转了转眼珠,“哦哦,是这回事。那好弄,街上张大嗙开的那个饭店,招揽一个女人专干这事儿,我去联系一下,你半个月去享受一回,我去结账。” 天长日久,套儿并不觉得冁快。一天到晚屁股不沾板凳,累的鼻塌嘴歪。圈里的猪都像饿死鬼托生的一样,不是争食撕咬,就是把栅栏门拱的咔咔嚓嚓山响。套儿又气又急,抄起一根棒子,把猪打得青头紫脸遍体鳞伤。自己有时头疼脑热或心里憋屈,就干脆撂下活计不干,蒙头裹脸地睡大觉。侄子掀开被角看看他,套儿两眼瞪得明灯一样:“咋!整天把我累得屁都放不响,不兴歇歇?”碰巧裆里面的二掌柜也出了毛病,撒尿热涩刺疼,还淌脓一样的黏水。侄子知道个中原因,带他去“一针见笑”的诊所里打了几天针,一针就要二百多块钱,侄子心疼的直吸溜嘴。 这一年五号病流行,猪病死了不少。侄儿急头怪脑跟老婆商量:“这个叔是个犟毛驴,得想办法治治他!”老婆想了一会儿说:“老汉是顺毛驴,你不能呛他脾气。好弄,他好吃肉,咱把那病死的猪略微拾掇拾掇,天天给他炖肉吃,包他不再胡使作!” 套儿这下可算屎壳郎掉到粪池里----肥吃大喝起来。乐极生悲甜中生苦,几个月后套儿突然得了中风偏瘫的病。侄儿把他抬到医院抢救治疗了几天,看看恢复无望,就把套儿拉回他自己家,再也不去理会他。 也是老天爷不摁头,套儿竟奇迹般地会走路了。他去找侄儿结算工钱,侄子冷笑几声:“我正说去找你呢,你倒送上门来了!你以前嫖女人得了花柳病,花我一沓子钱,这回治偏瘫住院花我两千多,这且不说,经常虐待我的猪总得有个说法吧?猪是动物啊,它也有感情。任意打骂它,它就情绪不好,体质就会下降,就容易感染病。如今猪死这么多与你直接有关。外国人虐待动物要上犯法绳哩。我这经济损失都不是三万两万能了结的。看看你咋赔我吧!仔细算算账,你得倒找我钱!”套儿心里发怵,不敢吭声,怏怏地回去了。 过了几天,侄子突然来了,吓得套儿心里突突地跳。侄儿却笑嘻嘻地说:“叔,前天是给你开玩笑呢!和尚不亲帽儿亲嘛,谁叫咱是父子爷们哩。这是五百块钱你拿去先用,不够就言一声,我再给你!”说罢,屋里屋外来回踱了几遭,忽发感慨地说:“哎呀,这房子窟窿八陷的,冬不遮风夏不挡雨,咋好住人嘛!这样吧,我出资给你盖成楼房,你就永久住在里头。多喒你百老归西,我披麻戴孝把你送到老坟地里,也算侄儿我尽一份孝心啊!” 套儿低头思摸着侄子的话:自己光棍一条,孬好就这一炮药,将来俩眼一闭,多少东西还是要落到侄子手里。倒不如依了他,眼下总有个安稳窝住。套儿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 推土机像猛虎一样顷刻间把套儿的几间破草房夷为平地。 楼房刚盖好,套儿搬进去还没暖热窝儿,乡政府就开始在楼房前的空地上筹建农贸市场。一时间这块地盘成了金地,套儿住的楼房也格外引人瞩目。侄儿来找套儿说话:“盖楼房时借人家很多钱,我想把这几间门面房租出去,一年能有几个进项,好还借债。”套儿沉闷了一会儿说:“那我住楼上吧。”侄儿为难地说:“出来进去就这一个大门,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人家生意人苛烦这个呀。”“你说咋办?”“原来的养猪场空着很多房子,我找人装修一下,你先住进去。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柴米油盐应有尽有。你老了,需要安闲舒适,那儿山清水秀空气好,最适宜安度晚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当亲爹孝敬你!” 套儿无奈,只得夹起铺盖卷去了养猪场。原来的养猪场来了原来的人,原来的人又住进了原来的房子。 养猪场坐落在离镇子三里路的荒岗上,门前无树,屋后尽山。大部分猪舍都已荒废坍塌,套儿住的这两间小瓦屋是侄儿最近重新修缮过的。四壁用石灰水涂的煞白。里屋后墙放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木床,床上摊一双脏的看不清底色的破棉被。外间墙角砖架上搁一张案板,上面凌乱地堆放些油盐酱醋瓶瓶罐罐。门后是泥巴垒的地锅,烟清灶冷。自打套儿挪来养猪场,侄子再没有来过。套儿本不会做饭,蒸的馍馍不是瓷实就是不熟;青菜炒的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咸的不能沾嘴。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凉一顿热一顿,早一顿晚一顿。天长日久,有病的一侧身子更加沉重困惫,人也日渐消瘦慵懒。 套儿终于拄着棍子回镇子里找侄子要点看病吃药的钱。侄子不在家,侄媳妇看见他像闻到臭粪一样,耸鼻子翻眼睛地说:“你这算是狗皮膏药死死沾着俺啦!我腰里没钱,找你侄子要去!”套儿找到侄子,侄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年头都是女人掌钱串子,我哪儿有钱啊!”套儿不由得火起:“我病得眼看走不动了,要个吃药钱你都驴屌上割疔疮一样,是人心不?惹我恼了上大街吆喝你去!”“呀嗨!你这老汉倚老卖老咋的!”套儿崴跩到门外街心里,扯嗓子吆喝起来:“老少爷们都听着哈!俺这侄儿不讲良心,我病得堪堪要死,问他要几个吃药钱,他一分不给还说难听话!”侄儿三脚两步蹿到跟前,一把攥着套儿的脖领子一拉一推,套儿站立不稳,向后仰跌地上,杀猪一样哭叫起来。侄儿气咻咻地质问:“你咋蜷着舌头说昧良心话?我给你五万块钱弄哪去啦?天天拿药当饭吃这么多钱你也吃不完呐!”套儿一听这话忽地翻身坐起,双膝跪地指天赌咒说:“谁要见你的五万块钱叫天打五雷轰,出门双腿摔断!你拢共就给我五百块钱,哪来的五万?”侄儿指着套儿的脑门向大家说:“街坊邻居可都看见啦,俺叔瘫巴了一回,这脑子就不管用了。我明明给他五万他硬说是五百!房产不卖给俺倒也罢了,你不能昧俺的五万块钱呀。你这一出子图死卖活的,我是真怕你啦!这样吧,你把五万块钱还给我,这楼房我不要了。”套儿骤然止住哭叫,两眼瓷瞪,木雕泥塑一样坐在地上。侄儿都悻悻地走了许久,才有一个街坊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过来拉他:“起来把套儿,地上冰人啊!那庙里没有屈死鬼呀,大伙都知道你冤。谁叫娘老子给你起个这号名字哩,这不是钻进人家套儿里了嘛!” 套儿衔冤持怒,从养猪场背着铺盖卷回来住进楼上。做生意的老板看见套儿进门如芒刺在背,忙不迭去找套儿的侄子诉苦。侄子说:“俺那个叔是个红眼牤牛,谁说就觝谁。前天俺俩闹了一架,他正在火头上,这早晚去找他,不掂刀砍我才怪!你先委屈两天,我想办法摆平这事。” 二楼是生意人一家的卧室和客厅。套儿就把破铺盖卷平摊在客厅正中间,有事没事就仰在铺上拿遥控板拨弄老板的彩电看。更深人定,电视里还在笙管锣鼓咿咿呀呀地唱戏曲;每天老板娘做好饭虚让套儿一下,套儿从不谦让捉过碗筷就去盛饭吃。把老板一家搅扰得寝食难安。租期没到,生意人就悄悄地搬走了。 侄子那个气呀!捋胳膊攥拳要打套儿。有个卖肉的屠户冷冷地劝他:“没看他一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吗?你上去捣他一指头就算错了,他骨碌往地上一挺,吃药花钱你包下不说,后半辈子你还得养活他!”侄儿咬牙跺脚地发恨声:“这才是八斤半的蛴螬爬脚面上-----不咬人光砢碜人哩!” 套儿郁愤难平,看着室内的豪华装饰索性抡起砖头乱砸一气。门窗被砸得粉碎,镀光的楼栏杆也凿得千疮百孔。三九严寒,北风呼啸着往屋里灌。套儿就睡在溜地上,衣单被薄,终夜萧瑟呻吟。未到开春,连冻带饿,他又害了场大病。原来的偏瘫底子骤然加重,一只胳膊拘挛不伸,手像煮熟的鸡爪子一样往里勾拐。艰难地走起路,一条腿老往外甩。 最后一次见表哥套儿是在一个沙尘肆虐的初春午后。套儿踉跄地走来,蓬头垢面,两眼愣怔失神。开花的破棉袄没了扣子,衣襟草草对掩,外边用一根尼龙绳子拦腰束着。肥大的单裤,裤管开缝像裙摆一样炸蓬着。污黑的双脚蹬一双崴跟的破皮鞋。咯吱窝夹个化纤袋子,手里拎一根二三尺长带尖勾的粗铁丝棍儿,满大街捡破烂。 我心里涌起酸楚,喊他转来,把门店里的纸皮塑料等废旧东西给他收拾了一袋子。套儿并不做声,只是木然地看着我打理。我把满袋子废品举到他肩上,他走时竟一句客气言语也没有说。 渐渐地,他蹒跚的身影没入在灰蒙蒙的风尘里…… 突然有一天听人说套儿死了!他用那根束棉袄的尼龙绳子绾了个套儿,挂在住室的铝合金窗棂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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