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9-11-29 08:02 编辑
文/归隐宋朝
我奶奶九十三岁高寿善终,去世前三天,一直身体硬朗的她,忽然萎靡嗜睡,送去医院,一觉长眠,未留一言。奶奶一生交际甚广,即使她同时代的亲朋故旧多已不在,但为她送行的人还是有百十来人。那天清雪干冷,天色灰蒙蒙的,大家都是重衣紧裹,不时地对我们安慰“这是喜丧”“老太太走得安详”……,最终,灵前的几盘供果被人们拿走了,说是给家中的晚辈吃食,以期沾光赠寿。那年我上大一,也是最后一次以“省亲”的名义回到故乡那座小城,虽然,后来又去了几次,但那里已没有我的至亲之人了。
那座小城,自我的高祖到我这辈,沿袭了近百年,置业发家,开枝散叶,成了那里的大户。我曾祖父虽为长子,但英年早逝,我们这一支就尽早没落了。曾祖母是正红旗之后,育有二子一女,我爷爷是长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弟。我的姑奶续弦嫁入行伍之家,十余年后因病而卒,留下一子。二爷更惨,早年抗婚不成,与自己老师的闺女投怀暗曲,被曾祖母赶出家门。后因事业失败,加之声名狼藉,跟那女人喝卤水自杀。他死了那女人没死成,生下二爷的遗腹女。为了生计委身嫁给一个看木场的老炮腿子,后来被那人生疑偷人给打死了。曾祖母让我爷爷把那个女孩儿接回来,给了我二奶奶接养,毕竟这是我家的额根苗。
自小我从奶奶嘴里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位二奶奶,还有我的曾祖母,可是她们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去世了。我奶奶有一本相册,有两张照片很特别,曾经让年幼的我不敢多看,每当翻看时总是匆匆翻过。一张是我奶奶和我排行前三位的姑姑,同曾祖母的照片,老太太发髻高盘于顶,身穿青色斜襟纽襻大袄,面色冷峻,不怒自威。另一张是我爷爷和他弟弟的照片,我爷爷西装革履,危襟正坐,不苟言笑,而二爷则是一袭长衫,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笑容可掬。照片是被我奶奶从中剪开又粘上的,她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少时,我曾跟奶奶坐马车去过一次老家儿的祖坟地,她把我安顿在山脚下一户人家里,自己跟着那家男主人去了后坡的坟地祭拜,回来时她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祖奶奶和你二奶奶,别人就没啥念想了。后来我知道,二爷死后没能进入祖坟,而二奶奶却很荣光的进了祖坟,尽管这并不是她的意愿。
二奶奶是临县我家的一个远亲,家里是开染坊的,在她十五岁时,全家因伤寒病死绝,留下了她和一份不算很大的家业。她之所以能够嫁来我家,有两个说法:一是,街坊流传是她克死了父母兄长,没人敢娶她,因此投奔到我家;二是,我家高祖惦念她家那点资产,就安排我二爷这桩婚事。等人娶过门,我二爷却跑了,可没跑成,一个星期后就给逮回来。我奶奶后来说,二爷他们睡觉,中间必须隔着几床被辱,以示井水不犯河水。真不知道那两年二奶奶是怎么度过的。后来,二爷外出读书,再后来就有了那女人……
二爷的遗腹女并没有长大成人,打小就病病歪歪,五岁上下就死了。数年后,二奶奶也病倒了。临死前交代我奶奶说,我二爷离家前给了她一块金表,说对不住她了。二奶奶让我奶在她死后把她送回到父母的坟旁,她说,既然他不要我了,就回去陪爹娘吧。可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曾祖母执意把她葬入了祖坟地。据说,二奶奶的女工特别好,远近闻名。在她的遗物里,就有她在差不多十年间悄悄为二爷做的几十套各式衣服。有人想要,曾祖母不给,全烧了。
我们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我奶奶一生就认两个字,她的名字。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发奋让子女读书。我前三个姑姑是高小毕业,后三个姑姑加上我爸都是大学毕业。我爷爷八十三岁因病去世,十年后,奶奶无疾而终,包括我小姑在内的四位姑姑也相继离世……对我来说,仿佛是一个相距许久的时代结束了。
现在,那本已经斑驳的相册在我父亲手里,静静的躺在他的书柜的最底层,我还是不愿轻易的打扰它,不是不敢,而是觉得它离我太遥远,遥远到已经无法触及,无从感受了。
我小姑去世前一年,我陪她去了一趟故乡那座小城,不过,对她来说已经物是人非,对我更是没什么印象。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见到了老邻居,硕果仅存的于奶奶,她已经年逾百岁,除了行动不便,思路记忆依然清晰,她对我小姑说,我那老姐姐是我见过的活得最明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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