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福根,福根!牛黄金瘸着一条腿,跑到了地上的杨福根身旁,急切地呼唤着它的老主人,在外人的耳朵里,听到的就只是一条土黄色的土狗在嘹亮地:汪,汪汪——
杨福根听到了牛黄金的呼唤,他想转动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子以示回应,可眼珠子直往眼皮子上面蹿,怎么也转不下来。不仅眼珠子转不动,他浑身上下好像哪儿也动不了,像被万能胶粘在了柏油马路上面了。
福根你看什么呢?牛黄金也趴在了福根躺倒的地面上,哎哟,这么烫!福根你不怕烫啊?
福根还是说不出话,用眼珠子说话:当然烫啦,可我动不了了啊!
牛黄金趴在他身旁。拿鼻子使劲地东嗅西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它看到它的老主人软趴趴地躺在了一片血红的汪洋里。
杨福根浑身上下像被装进了一个坚硬的壳子里,任凭他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他最后一次猛然蓄力,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像只氢气球一下悬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情?他在空中挣扎了几下,想落到地面上,可他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了似的,怎么也踩不到底。而且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直往前飘。杨福根低头瞧见自己血肉模糊的躯体还瘫在原地,还看到了牛黄金的狗眼珠子一直在往天上看,难道这是他的灵魂出窍了?
杨福根又骇又怕,原来老辈传说的灵魂出窍是真的?他这是要死了吗?哎——怎么有风,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么轻盈的身体,就顺着风飘出老远......
也不知道飘了多久,他听到下面传来熟悉的谈话声,发现自己已经飘到杨四方家小店的铁皮棚子上方了。永生好像还在,他日子过的倒是舒坦,早年当队长,存下不少家底,现在两个女儿都当上了城里人,大姑爷还是个什么科长,一年到头,好烟好酒孝敬不断。下午小店就开牌局了,永生必定是要到牌桌上坐上几圈,等到晚饭时分,老太婆做好了饭菜喊他才肯回去。
人啊,不相信命运还真是不行,福根和永生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同门却不同命哪!
福根稍微适应了一下自己的新状态,他发现风也不是一直都有的,有风的时候,顺着飘,风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没风的时候呢,他像游泳一样地在空中划拉几圈,也是可以调整方向的。这时正没有风,他决定去自己屋里看一眼,不晓得胡月梅怎么样了,他们发现自己出车祸没有?
家里的后门半开着,杨峰好像出去了,没看到场院上他的摩托车了吗。胡月梅呢?他好不容易下降到了屋顶的高度,一只脚想够住房檐,发现他的身体好像是透明的,什么也攀不住。他只能勉强让自己头朝下,正好能从窗户顶格里看到屋里的情况。
胡月梅还睡着,绑完了她,福根给她喂了半片安定,她慢慢就睡过去了。安定药片还是找永生的大女儿杨春燕买回来的,每次胡月梅犯病,都要喂半片,睡一觉醒了就恢复正常了。永生对他们家有恩,要不是永生做主把胡月梅给留下,他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更别提有儿子了。
福根此刻从高空俯视着胡月梅熟睡的脸,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怜惜。胡月梅要不是疯了,跟了他还真是可惜了。他有什么啊?爹妈早死了,两个弟弟也各自成了家,他个头还不到一米五,脸上还老大一块烫伤的疤,活到四十来岁还住着土坯房,要不是胡月梅给他续了后,他百年之后连个捧牌位的都没有。
这是农历六月底,天正热的时候,天瓦蓝瓦蓝的,眼下一丝风也没有,福根就让自己的身子平飘在自家的屋檐上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通知他出了车祸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好兄弟张二狗,他也是被车子压死的,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当时张二狗在县医院看太平间,这份活计,大多数人都嫌晦气,可据说张二狗还是送了礼才谋来的。福根这人念旧,每回上县城去,都要绕道上县医院后面那间挨着太平间的小平房里去看看张二狗。俩人喝过几次酒之后,张二狗才开始给他讲看太平间的门道。
二狗说:村里人都不敢上我这里来,嫌晦气,你不嫌?
福根说:这有啥晦气的?我光棍一个,还能晦气到哪里去?
二狗嘿嘿直乐:福根,人啊,不要太认命,命都是自己挣来的。你听我一句劝,想法子多赚点钱,种地那没有出路。
福根说我这副身板,上工地做小工,工资都比人家开得低点,拿什么赚钱哦?没人看得起我。
张二狗给福根倒了满满一杯酒,冲他举杯:福根,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他告诉杨福根,你别看看这个太平间也就是个合同工,一个月吃死工资就几十块钱。里头油水大着呢。我干了不到三年,晓得我存了多少钱了吗?他伸出了五根手指头,五万!我打算下半年就起楼房了。
福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哪里搞的这些钱?卖人肉了?他听说过有火葬场里卖人肉做包子的传说,吓得后脊背凉飕飕的,酒都醒了一多半。夹到筷子里的卤猪头肉都不敢吃了。
二狗看他这个怂样子,笑死了,拍拍他手背说:福根,说你老实,你还真是老实。人家传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抿了一口酒,斜着眼睛笑:城里死个人,名堂大着呢,伸手都是钱。
福根这才晓得,张二狗这些年来的钱都怎么赚来的。这边人一死,那边就要通知家人穿寿衣,送太平间。这种活计,在村里,都是乡里乡亲搭把手干的,最多给买瓶好酒,包个十块八块的红包。要是本家同族的,红包都不收。城里就不一样了,穿寿衣,至少是五十起步,要是需要擦洗身体,再背到太平间去,那就一百两百随便你开价了。这还是最基本的价位,要碰上个横死的,那就发了财了。
死得越惨,开价越高。淹死的和车祸死的,要的价最高,淹死的有时好多天才打捞上来,都臭了。而且还巨沉,背一个淹死的人,相当于被两个壮汉的重量。这个价格都是三五百起步的,苦主二话不说都会掏出来。车祸死的呢,就死相惨一点,背完了一身衣服肯定要报销了的,一般看苦主的家庭状况要价,最多的时候,张二狗要过一千。后来张二狗出车祸死,就是福根背的,他没要二狗老婆一分钱。
福根像在听天方夜谭,死个人还有这么多名堂经啊?他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二狗......你不怕吗?
二狗说怕啊,怕顶个球用?我一开始看到那些横死的人都吓得恨不得尿裤子。但苦主掏出真金白银的红票子,我就不怕了。其实啊,人也和那些猫呀狗啊的差不多,死了就是个物件,魂魄早就飘走了。这年头,腰里有什么才硬啊?有票子呀,你没有票子,身上长了多硬的东西,也硬不起来的。
张二狗为什么要跟福根说这个呢?一则福根和张二狗从小就是好兄弟,他们俩个子都生得矮小,小时候老是被人欺负。福根和张二狗就结成了同盟,一个被欺负了,另一方肯定来帮忙,一个打两个总归占不到多大便宜的。
二则,背死人这个活,在县城里也有人竞争。张二狗想培养一个自己人,也不至于让外人抢了生意。他想来想去,也只有杨福根不会忌讳这个,因为他家里已经穷得没办法忌讳这个了。
福根家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他爹妈在他十四岁那一年得急病,一个月之内两个都死了。村里人说是他家祖坟冲了煞,他把老房子房梁拆下来给爹妈打的棺材。兄弟三个在破庙里住了小半年,才重新盖起了一间茅草屋子。
福根的小弟弟福林念书争气,一路考上了师范大学。福根和二弟福材省吃俭用地把他供出来了,结果毕业分配,没有关系,只分到了乡里的中学。当教师有什么用?家里还是连个瓦房也盖不起。三弟还学了城里人的做派,过年宁愿住在宿舍也不肯回来住茅草屋。气得二弟福材大年三十跑到福林宿舍和他算账,让他把这些年欠家里的钱给还回来。
福根拦不住两个弟弟吵架,只能坐在家里和闷酒,谁知喝醉了不小心点油灯还把唯一栖身的茅草屋给点着了。等到大家发现火情来救火的时候,还以为杨福根给烧死了。福根也是命大,除了脸上和胳膊上烧了好大一块疤,全身倒没什么大碍。这么一折腾,他们又无家可归了。二弟气得跟人跑到上海打工去了,小弟有宿舍住,只剩下福根全村轮着睡门板。
也正是这个时候,福根才跑到城里找张二狗。福根家里的事情,张二狗老婆巧芬早就打电话告诉他了。平时二狗不在家里,田里的脏活累活,福根只要在村里,都会抢着做。村里人也会传他们的闲话,但二狗相信福根,福根这个人老实又可靠。就是不会管教人,两个弟弟都没他那么忠厚。
福根就这么连续在城里干了三年背死人的活,不仅自己重新盖好了茅草屋,还帮福林结下了一门好亲事。福林的对象马芳草是他大学同学,隔壁村的。俩人谈了好几年了,因为没有房子就一直结不了婚。那时城里房子是靠分配的,无论是资历还是关系,都分不到杨福林头上。最后马芳草的爹开恩,找他们村里批了一块宅基地,由福林出钱盖新房结婚。福林哪里有多余的钱盖房子?还不是伸手找福根要,福根这三年省吃俭用的积蓄全部都贴给了福林,福材过年回来知道了这个事情,兄弟俩又是一顿闹。
因为福材在外面谈的女朋友肚子大了,不结婚肯定是不能够了。可是大哥把钱都贴了小弟弟,他本来答应女朋友要买了房子结婚的。
福根又没有三头六臂,贴了小弟就没法子贴大弟,一时间脑瓜子都急疼了。张二狗说你又不欠他们的,自己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还要天天饿着肚子贴两个弟弟?他们没看到你背死人的辛苦啊?你让杨福林来背个落水鬼试试?
福根愁眉苦脸地说:我爹妈死得早——
二狗说:你又来这一套!这回我还要借你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