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转眼我就二十七岁了,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就到了恨嫁的年龄了。有时其实不是你自己恨嫁,是别人恨你不嫁。尤其是父母,亲戚们,他们觉得女人要是过了二十五还没嫁出去,走到哪里都不好意思跟别人介绍家里还有个大龄未婚女青年。于是,好多颗好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 我没有这样的父母,妈妈以前倒是很盼着我嫁人,但她从来不逼我去相亲。至于我爸,他是我同龄人里,少有的开明父亲。他对于两个女儿的婚姻态度是:自己觉得合适就好,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啊,呸,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区别于很多中国的家庭,既不属于农村,又不属于城市,对待财富的态度很随性,对待美食的态度却很端正。 妈妈的葬礼上,外婆家的亲戚们就私下议论过我们家的婚姻观,他们觉得我爸太强势了,谁都看不上眼,所以我二十几岁都不敢带男朋友回家。每年过年一回去,亲戚们就每天几通电话来催促我相亲,大多数都给我爸直接回绝了,但也有回不掉的。 我三姨夫就回不掉。我从小拜三姨和三姨夫为寄爷寄娘(南通地区的习俗,孩子认了寄爷寄娘才能平安长大)。寄爷寄娘在亲戚中的地位是很高的,除了爹妈,就说他们是权威了。三姨夫来了我家好几趟,询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相中的这个男孩子,为人忠厚老实,最最关键的一点是:人家愿意招上门。 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没有儿子的家庭,是一定要招一个上门女婿的。但现在哪有多少招女婿的说法?可他们说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那么多代的老祖宗,倒底听谁的? 我过年放假一回家,爸爸就告诉了我这个噩耗,他说去应付一下吧,谁让你喊了人家那么多年的寄爷呢? 年初二一大早,三姨夫就上家里来催,爸爸说马上就来。上楼进我房间说了,妹妹特别默契地把我那件穿着烧火的黑棉袄递给了我。我本来打算洗个头的,她说你洗个毛线?我一想也对,就随便扎了个马尾,趿了双保暖鞋去了。 相亲仪式在三姨夫妹妹家门前的晒谷场上隆重进行。这种事情为什么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呢?还是这么冷的天,搞不懂他们的脑回路。 我们大老远就看到有个金黄毛的女人坐在那里,还穿着乡村死亡审美的豹纹外套。希望这个女人跟相亲对象没什么关系。 三姨夫在前面大步走着,老远就和他妹妹长娥姨大声说笑,此长娥非彼嫦娥,品味当然也天差地别。因为长娥姨一见我就夸:哎呀,莫零越长越漂亮啦—— 我被安排到那个豹纹黄毛女人对面坐下,她对着我满脸堆笑,我也不好板着个脸。我这才注意到,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年轻男人。说他年轻是跟豹纹黄毛对比而言的,我估摸着起码也得三十来岁,因为他蓄了两撇小胡子。 我并不在意我的相亲对象是谁,我更愿意有这个难得的机会来观察乡村里的每一个人。乡村于我而言,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既想探究着它们,又害怕走近它们。我从无数的书籍里读到过中国各处的乡村,可我又并不真正了解乡村。我很想描写乡村,但我又没有那么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中国的每一处乡村,都是一潭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涟漪的死水。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以至于长娥姨来给我介绍豹纹黄毛女人和那个小胡子男人的时候,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嗯”了一声。 长娥姨说:莫零,这个是李建国(我实在记不住他的名字,胡绉了一个),这是他妈妈…… 我:嗯…… 三姨夫:你别嗯呀,怎么不叫人? 我这才想起应该喊那个豹纹黄毛女人一声阿姨。我用余光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下爸爸,他正跟一个旧相识热烈地聊着天,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早已经悄悄观察过这一对母子俩了。 我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长娥姨就旋风一下地来到了我们面前,手里端了两只蓝边碗:来来,喝点糖水! 我连忙伸手去接,还是没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拇指淹在了糖水碗里。 我们的桌子边慢慢聚拢了许多妇女们,她们用她们以为非常小的声音,热烈地对着我们评头论足。我悄悄观察那个李建国,他显得非常局促不安,手指头一直在抠身上那件新西装衣袖上的商标,也不敢看我。 豹纹黄毛女人,好吧,我喊她豹纹阿姨好了。豹纹阿姨显然也是个比较拘谨的性格,是她的装扮误导了大家。豹纹阿姨也不大敢跟我的目光正面接触,相较之下,妇女们都觉得我比较落落大方,上得了台面,这桩亲事,已经从她们的口里被贴上了不相配的标签了。我竖起耳朵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承担眼孔高的罪名了。 我伸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我和妹妹约定过十一点整,她打电话来解救我的。 这时爸爸忽然从人群里挤进来了,对我一招手说:走啊,莫零! 啊?我有点懵懵地站起身来随着他往外走,三姨夫也说:莫零,你们赶紧先回去吧,等下来吃饭? 等我坐上爸爸的电动车开出老远,妹妹的电话才打过来,我说我们快到家了。爸爸说:我说家里煤气灶炖汤忘关了,你妹妹在楼上睡觉,怕出事,嘿嘿嘿……
晚上临睡前,我忽然收到了丙的短信:你过年回老家了吗?我来合肥了哦。
我和丙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他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丙有个妹妹在合肥念书,之前因为学校要求盖实习单位的章,我还帮过忙。他妹妹嘴巴跟他一样甜,对着我千恩万谢的。
我开玩笑说我要过了初六才回合肥呢,看来咱俩没缘分啊……
丙很快就回复了:你怎么知道没缘分?
这话非常暧昧,我顿时觉得刚才那个信息回复得太轻浮了。
见我半天没回,丙又发来信息:开个玩笑,当真了?我是陪我妹到合肥找人安排工作的,顺利的话,初六就应该回去了。
哦,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初五晚上,他又发信息给我:你明天回合肥吗?
我说回啊,你还没走?
他说买不到票,要耽搁两天了,请你吃饭啊。我随口答应:好啊好啊,我要狠狠宰你一顿。
我和丙南京一别就没有见过,有三年,还是四年了。他略微胖了一点,眼镜架也换成了金丝边的,小平头,穿着衬衫显得很有精神。
丙一见我就说:莫零越变越漂亮啊!
我说句实话吧,曾经我对丙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这次见面,我看到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油嘴滑舌”这四个字。
丙带我去饭店,一路上他都在滔滔不绝,我反而很少说话。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后知后觉的傻丫头了,凭我女性的直觉,我觉得丙见我,不会只是顺便聚聚这么简单。
到了饭店门口,他对服务员报了个包箱号,服务员就非常殷勤地到前面带路了。这时丙才对我说:临时跟几个亲戚吃饭,不如一起吃好了。
我心里有些不悦,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跟他的亲戚吃饭,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但已经走到包厢门口了。丙把包厢门推开,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丙的妹妹马上就亲热地迎上来挽住了我的手,很自然地喊:零姐,来坐这边吧!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屋子人像看新媳妇儿一样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一顿饭我都没开笑脸,丙的妹妹在我耳朵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丙应付那些亲戚们也兴致高涨。好不容易挨到饭局结束,他把那些亲戚给送走了。我说我也要回去了,丙的脸喝酒喝的有些泛红,眼珠子像是要粘到了我脸上。
我对他所有的好感都丧失怠尽了,他留我再呆会儿,我不肯,坐上公交车就回去了。晚上他打电话来给我道歉,他说他已经二十八了,家里人都很操心他的婚事,他想演场戏堵下亲戚们的嘴。又怕我不肯配合,就事前没敢说。
我冷笑一声:你自己龌龊就不要把人家都想的这么龌龊。
他说:是是是,我龌龊,我龌龊,你是大作家,别跟小老百姓一般见识啊!我郑重给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我说我得考虑考虑。
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那我等你电话。
我挂完电话出去透了透气,我这人其实心肠特别软,尽管丙做的事情让我很生气,可他一道歉,我就气不起来了。所以,我这一心软,就让丙自作多情了。
第二天我得去一个学校代美甲课,中午一下课,他信息就来了:你还在生气吗?
我说我那么小气吗? 他马上就打电话来:中午一起吃饭吧,我下午要出差了。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我觉得这样倒显得我多斤斤计较似的,便主动跟他调侃聊天,聊到我过年相亲的事情,他哈哈大笑,说我爸特逗,他挺想认识一下的。 我看看他的身高,想想我爸的身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问怎么了,我忍了半天没敢告诉他。刚巧我爸打电话让我帮他交电话费,我们吃了饭就去营业厅交话费,交完了我随手就把单子搁那儿了,他拿给我,我说扔了吧,没啥用。
然后我俩就分别了。有一搭没一搭地保持联系,说实话,我那时是想物色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他嘛,总觉得不大对胃口,但又没有其他合适的男生出现。
转眼过正月十五,我那天晚上刚上楼,就听到我爸在接电话,聊得还挺热络的。我不声不响的进屋,我爸看到我就对着手机说:莫零回来了,你要不要跟她讲两句?
啊?谁啊?我没反应过来,我爸就挂了电话,对我一脸神秘的笑容:你谈恋爱还瞒着我?
我莫名其妙:刚刚谁给你打电话?
我爸说:他说他叫林新安。
就是丙,丙怎么会知道我爸的号码?我联想到那张话费单子。我爸不明真相,喜滋滋地发表他对丙的印象:这小伙子还不错,天天给我发信息,他说他是做销售的,我感觉脑袋蛮灵光的……
我恨得牙痒痒,这脑袋是蛮灵光的,还晓得曲线救国呢,只可惜我并不觉得那是他聪明,我觉得他那是会算计,我平生最讨厌被人算计!
我直接甩电话过去把丙狠狠骂了一顿,跟他友尽于此!
我爸还觉得可惜:你也别多心多过头了,人家喜欢你,耍点小心机不也很正常吗?
我呛他:现在就算计,以后能对你和妹妹好吗?你是嫌你女儿蠢,还是想让你女儿天天 活在算计里啊?
我爸投降了:随你,随你! 16. 2008年起,我们就租进了小区房,再也没住过城中村。小区房一人一户,跟买来的也没多大区别,我们租二室一厅,我和妹妹一间,我爸一间。他那时又闲不住,老是想跑出去探探他那老本行的行情,一走就一两个月,所以他那屋就总是空着。
我们在周谷堆附近的一个小区住了下来,住在一楼,我一眼就相中那个院子。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子中央的水泥地被凿了个脸盆大小的洞,像是种过什么花。我马上就想着应该摘一株茉莉,后来一搬进来就真的买了株茉莉,日日晨起都惦记着去看一眼,那株茉莉开了好几十朵花,我都珍惜地收下晒干,喝茶时有仪式感地往里添一朵,感觉胜过天下所有的茉莉花茶,哈哈,意淫的力量太可怕了。
我这人太过乐观主意,当时一眼看中了这个院子,旁的缺点便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其实这房子除了这个院子,诸多毛病。
首先,这是小区的最后一幢,后门常常是锁着的,我们就要穿过一整个小区才能到家。然后我们这个小区是老小区,一楼的潮气很重,基本上墙皮常年都是沁着水珠的,地角线也是翘着的,都快要朽了似的,散发出很难闻的气味。
尤其糟糕的是厨房,排风扇是坏的,跟房东提了好几次,房东假意说来装个新的,结果弄个二手的胡弄我。这对一个热爱厨房的煮妇来说简直就是灾难,后来我爸回来,只好去二手市场买了个排气扇给装上,才好了一些。
我在这个房子里结的婚,关于他的往事,我现在还无法平静地叙述出来,只能说,他是我遇到的最爱我的男人,永远都是。
关于这个房子,最多的记忆是大福的。大福是我在合肥养的第一只猫,从此就走上了猫奴这条不归路。
大福是一只黑猫警长花色的猫,白爪子,胸口和腹部各有一块三角白,威风极了。我们是在开店的太阳城里捡到它的,确切地说是妹妹捡的。我很喜欢小动物,但总觉得自己居无定所,带着它们会显得累赘。
大福来的时候,是大摇大摆理直气壮的,仿佛不是我们收养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们。我们怕它跑丢,拴了它几天,它叫的那叫一个凄惨啊,简直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我们忍不住就放了它,一放开,它就撒腿跑了。
到傍晚时分,它又横冲直撞地进来了,像是辛苦去捕猎的猎手回来了,给我们带回来好几个瓶盖子。
之后的几天,它每天回来都有战利品,死了的小鸟,鸡毛鸭毛,塑料头花等等。大福每次都把它们堆在院子中央,然后跑进房里喵喵,喵喵地叫唤我去查看。
有一次最离谱,我在厨房烧饭,它疯狂地扒厨房门,我打开门一看,它爪子按着一块巴掌大的,看不清颜色的“抹布”,我嫌恶心,骂它:你怎么什么都往回叼啊?它蹲在那块“抹布”面前不走,对着我喵喵直叫。我只好拎起那块“抹布”准备扔到垃圾桶里去,拎在手里感觉份量不对,仔细瞅了瞅,竟然不是抹布,而是一块生肉。
我拿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还是块五花肉,它力气小,叼的时间估计蹭到地上了,就沾满了泥。这块五花肉是打哪偷来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就隐约听到隔壁厨房有破口大骂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听,听到隔壁的阿姨正在骂偷肉贼,把她案板上的肉给偷了,肯定是那只大黑猫。
看来大福不肯一次出入过她家。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敲开她家门,送给她几个苹果,跟她赔礼道歉。阿姨倒是个爽快人,心肠也不坏,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阿姨家也有只黑猫,是加菲,加菲是脾气非常憨的猫。这只猫叫小猪熊,大福天天上它家串门,一来二去就成了它大哥。阿姨说气死人了,我每天给我家小猪熊煮一条整鱼,小猪熊自己不吃,非要请你家大福来吃,大福吃饱了它才肯吃。
大福也颇有大哥风范,有一天夜里,小猪熊出来遛达,被小区里的流浪猫欺负,大福猛然从窝里蹿出去,急得从卫生间纱窗的缺口就蹦出去了。一阵猫哭猫嚎声中,大福在门口喊我开门。
门一开,大福带着小猪熊炸着毛跑进来,小猪熊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惊魂未定,我用旧毛巾帮它擦毛,发现它耳朵后面破了个好深的口子,赶紧拿药来给它擦。一转身就看到大福把它按在怀里用舌头给它舔伤口呢,这大哥当的。
大福后来得脂肪肝死了,我们那时不知道国产猫粮都是毒猫粮,不合格,图便宜买的。大福就是吃多了毒猫粮才得的病。后来再养猫,就宁愿多花点钱买进口粮。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喂猫粮,自己做点猫饭也可以,少油少盐就行了。只不过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弄。
我们从一楼搬走之后,大福就不能再出去浪了,大概这也是它生病的原因之一,流浪过的心,是无论如何也禁锢不住的。
就像很多人对于我的生活经历大惊小怪,觉得太不稳定了,那是因为他们一直长在温室里,体会不到外面的精彩。倒也不是说温室有什么不好,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们大多是衣食无忧,让我们这些流浪者们心生羡慕的。只是,你若已经长在了山野,那就必须要磨炼出百折不挠的性子,才能应付这世上所有的不幸和前途未卜啊。
我对九五后的小朋友们说,在我也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的年纪,我也想不通那些视死如归的烈士们图个什么?他们并不是图个英雄的虚名,他们图的是心安理得,图的是自己坚持的信仰即是真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