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不见,只见到两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在门环上横眉立目。
门前柿子树正郁郁葱葱,茶杯口大小的柿子躲在肥大的叶片后。铁门东侧,香椿树扭腰甩胯,站得风姿绰约。门前的小斜坡,经历了几代人的踩踏,依然亮光光地横在时光里。
曾经,我踩着这条小斜坡,送走了两位生命里挚爱的亲人。先是舅舅,后是姥姥。生命最后的告别,宛若印记鲜明的烙印,刻在心上久久不散。记得舅舅临去时,忽然睁开眼坐起来,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他,眼睛里神采十足。他看看光亮整洁的地面,又转过头面向窗外,对着熟悉而温暖的院落看了许久,然后躺下去,不再折腾。
我知道舅舅心里一生一世都装着一个女子。若不是经历了那场特殊的事件,他还会跟那个女子安稳地生活下去。我无法得知当时舅舅的心情,在故乡与爱人之间,他是怎样做出那个沉重而悲壮的抉择的。当他执意告别时,那襁褓中的粉嫩婴儿,为何竟没有留住他归乡的脚步?
舅舅是在结婚三天之后离家出走的。他没有碰自己的新娘一指头。他是个心怀热血,满腔壮志理想的年轻人,不肯屈从于母亲的安排。舅妈刚强彪悍,做农活比男人还利落。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姥姥,一眼就相中了。她用各种手段使舅舅最终屈服,但她忽略了儿子对爱情的感受。在她眼里,夫妻无非就是一男一女搭配一起过日子,像两头叫驴,拴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就行。
舅舅结婚之后,仍旧是愤而出走了。然后,他在遥远的北国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生心怀愧疚的女子。那个女子家世良好,知书达理,很快就与舅舅有了一个儿子。那应该是舅舅一生中最美的日子。
归乡之后的舅舅,天长日久的,被舅妈感化,生了三个娃。但他从此酗酒,赌博,将自己沦陷入另一种人生状态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们家新房上梁的那天,亲戚朋友都在,舅舅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爬上我家平房,姥姥在下面担心地喊他下来,他却对着姥姥大喊:我恨你,我对天声明,我不是×××的儿子!
地面上,姥姥一脸笑,对旁边看热闹的人说:看看看看,喝多了喝多了。
长期的抽烟喝酒,加上密闭的赌博环境,损害了舅舅的身体。在他五十三岁那年,得了癌症,并迅速扩散。但他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反而似乎有所期待。自始至终,不管多疼,他没有哼过一声,有时候疼得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白毛汗。
舅舅生前,时常趁出差的机会去看自己的那个儿子,每次回来都要精神恍惚好多天。他在生病去世之前,不许姥姥进他的房间,直到死也不肯看姥姥一眼。
三年后,姥姥也去世。但我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姥姥一直不会哭泣,无论是面对艰辛的生活还是责怪她的儿子。她总是笑。
如今,这些曾经与我亲密接近过的人,已经沉入岁月深处,成为故事里的人物。但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仍然有他们的气味,而且时间愈久,愈浓重。每次我走近,那些郁郁葱葱的枝叶就会哗哗作响,一些记忆便会随着声响流出。我便又变回年轻柔软的模样,从小斜坡上缓缓走下来,进入另一个时空里。
再深再重的怨恨,也会被时光淡化。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我常想,若他们生前能够彼此多些宽容和理解,面对死亡时,或许会更从容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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