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提前下班,小区不让烧纸钱,乘着保安换班时找个犄角旮旯烧些心意。还是有个保安看见了,不过没制止我,和我蹲在一起陪我。烧完帮我清理,确定没有隐患才走。我要他跟我回家,给他个红包,他拒绝了,说:我下班也要去烧一些,我也想妈妈。
我眼泪掉下来,于是找出这篇旧文,告诉妈妈我想你。
母亲生于乱世,成长艰难,其父经商,几岁时跟着父亲从安庆怀宁迁至本市。十来岁逢三反五反,外公锒铛入狱,外婆苦苦拉扯三个幼女。
母亲貌美,未将及笄便出类拔萃,被戏校看中,因无需学费且管伙食,外婆忍泣同意。可惜入学后选的是话剧专业,这个生不逢时的专业,又让母亲深受其苦。
17岁就毕业了,还好话剧有过那么几段春天,于是扮演《雷雨》里的四风,《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等。我记事时恰是文革结束,那又是一段话剧的春天,刚从农村回到城市,看到妈妈演的杨开慧、江姐等,很为妈妈骄傲,大概一二年级左右,基本是随着妈妈在后台度过。
到文革时只有样板戏了,老资格的话剧演员被发配到工厂或农村,妈妈还不到二十岁,被结合进京剧团,做了样板戏的龙套演员。
母亲的性格泼辣,这是在那个环境下自保的手段,但是极其善良。60年代大饥荒时,母亲还在戏校,戏校的校长是个平民历史中的英雄人物,在这里我要写几笔,并向他致敬。大跃进时人人不事生产去炼钢铁,而这位校长开荒种粮,饲养牲畜,并且屯粮。三年大饥荒,该戏校上千人及其家属,没有一个饿死的,而校长本人文革中被斗,虽侥幸不死,也是苟延残喘。文革后我见过此人,叫他刘爷爷,很快去世,父亲和母亲都哭成了泪人。
因为校长的未雨绸缪,母亲有一份口粮,不是自己吃,要拿回家供着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外婆跟我说过,每次回家都装作吃饱的样子,让家里人吃,自己回到学校偷偷喝水,校长发现了,大怒,跟到家里批评外婆,说孩子正长身体,最后还是不忍,把自己的口粮也留下了。
那个扭曲时代的伟大人性啊,前一阵子有人跳出来说饥荒没死那么多人,是造谣,我要在跟前一定挥拳打死他,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难道我相信你说的,不相信那样伟大人格的校长和母亲?
母亲跟我说过,她把饼子藏在内衣里偷偷往家带时,一路的饿殍和哀嚎,一个孩子咬着死去母亲的干瘪乳房,咬几口无力地哭几声,因为咬不出奶水,就再咬再哭,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掏出一块饼子给他,却被蜂拥而上的饥民一抢而空,母亲还受了伤。那孩子肯定死了,到现在也没人向孩子道歉,唯一道歉的是母亲,说起这段时她叹道,真对不起那孩子啊。
文革时那一个乱,母亲一来貌美被不怀好意的人觊觎,二来外公的资本家身份在出身论的世界里让母亲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母亲的泼辣应该是此时产生的,那是以死相拼的反抗啊。
幸亏遇见了父亲,作为军宣队的代表,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军官爱上了飘零中的良人,这一段浪漫我会在45岁后用小说写出来,这是最人性的浪漫,但愿那时的环境能让我写的更从容些。
父母为爱情付出了代价,父亲从大好前途的军官被发配到山疙瘩里的兵工厂做文职,母亲婚后做起了独居的军嫂,然后三个孩子出生的时间跨了整整十年。
我在三岁时被送到父亲的老家山东农村,让亲戚帮着照顾。那时哥哥已经上学,妹妹在襁褓中,于是行二的我倒了霉,唉,我为什么那么二呢。
我不大记得农村的那一段日子,只记得回家的那一天,那是78年,也是那年上的小学。到了军营,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流着泪接我,我很欣喜,那个男的穿着军装,帽子上有我一直想得到的五角星,所以愉快地接纳了他们。
那个女的很残暴,瞬间将我剥了个精光,我不知道她要干嘛,只看见她的泪,她讲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哭腔,哭喊着叫过一个小战士,摁倒我把我刺猬般的头发剃光。还用瓶子里倒出来有刺鼻酒味的水擦我的全身,小JJ也不放过。
她还把我所有的行李和衣服拢在一起,然后点火烧掉,我听见虱子被烧得劈啪作响,这声音很熟悉,因为在亲戚家时大人们喜欢捉住虱子然后用嘴咬,发出啪啪的声音,这才知道,妈妈是嫌我脏,让我很自卑。
然后我就一直在妈妈怀里,须臾未能离,我穿着的宽大军装甚至被泪水弄湿,爸爸的政委笑着说:这么大还抱,男孩子宠坏了。妈妈声嘶力竭的骂了声:滚。
吃饭时按部队的传统,四大样:红烧肉,四喜丸子,炖粉条子,饺子。我快疯了,天呐,原来他们天天吃这些,却把我丢在没肉吃的地方啊,我是你们亲生的吗?一边吃一边哭。
连续一周都是妈妈抱着我睡,从那时起我迷恋母亲的体香,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雪花膏的神奇东西。我好像睡了很久,像回到了妈妈的子宫,有着温暖和轻轻的荡漾,我决定原谅妈妈。
我们那个年代,行二在一般的家庭是最悲催的存在,上有顶梁柱,下有小娇娇,在我家却不是,母亲最宠的那个人是我。妹妹比我小三岁,经常嗲嗲的吃醋,母亲柔声安慰她:别生哥哥气,哥哥小时候没奶吃啊,后来又吃过苦……。于是小妹妹扑闪着眼睛同情地看着我。
没奶吃一段是我出生后发生的,父亲所在的部队曾隶属于林彪系列,71年林彪叛逃后有牵连的都被清洗,持续了很久。73年我出生时本来父亲已经过关了,可不知怎么了,就在我出生的第三天,母亲还没出院,就在病房里,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当着母亲的面带走了父亲,母亲惊惧过度,顿时没了奶水。
我是喝羊奶长大的,那个年代怎么可能有牛奶。母亲托了人从农村弄回的,先是委托邻居每天骑单车到农村取奶,总麻烦人不好意思,于是还没出月子的母亲自己骑车去,一天两回,落了一身病(写到这里,止不住的泪)。
羊奶是个好东西,喝的我体大力不亏,上学后打架从没吃过亏,经常把小朋友的脑袋砸破。那时的赔偿标准是脑袋上一个窿陪十个鸡蛋,最多的一个月赔了四十个鸡蛋,妈妈一边算账一边叹气,父亲说就是羊奶喝的。母亲却瞪父亲一眼:还好意思说。
因为只喝过妈妈三天的奶,妈妈就对我一辈子歉疚,小时候的我也充分利用这份歉疚撒野,现在,我要对妈妈说:你何必歉疚,你这一辈子都化作了奶水,一直在哺育我啊。
85年大裁军,之前就传出了风声,有远见的父亲决定提前专业,母亲思念外婆而父亲是孤儿,于是在我11岁时,全家回到了外婆的城市。
父亲的远见得到了回报,副团级转业到地方却提了一级,成为处级干部,已经跨入领导行列了。母亲的工作却不理想,地级市已经没有话剧团了,京剧也开始不景气,母亲成了一位电影放映员。
那时还没有电视,电影院人山人海,一部片子一天十几遍的轮流放。母亲侧坐着,扭头盯着荧幕,八个小时保持这个姿势,一旦出现脱片或错格就算事故,让颈椎也出现了问题。
这时候的我却是最调皮的,之前哥哥经常背着妈妈痛揍我,让我老实了很久,现在哥哥当兵去了,我顿时撒了欢,在学校里平均三天喊一次家长。这是江南的城市,贫瘠生活里孩子们普遍瘦弱和怯懦,我虽然上学早比同学要小,但北方人的基因和羊奶的浇灌让我性子极野,身高体格也不吃亏,成了小霸王。
极度疲倦的母亲在老师跟前唯唯诺诺,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的长吁短叹。她从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气急时甚至掐过妹妹的嫩肉都没动过我。父亲气得把我捆起来,转身去找鞭子,妈妈疯了般扑上来护住我;你要打就先打我吧。父亲叹气作罢,我却得意的笑了。
我也有心里的苦,在学校的暴虐是因为遭到了歧视,山东呆的那几年正是语言的形成期,我学会了满口的侉子话,在部队学校时个个南腔北调,谁也别笑话谁。到了江南就不行了,清一色的吴地软语,我一开口就招来耻笑,发展到成群结队的跟着我,俺一说话就笑成一团,还编了顺口溜笑话我:山东侉鸟,下河洗澡,小心鱼虾,咬了鸟鸟…….
我记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让他们记住了我的拳头而忘记了顺口溜。母亲在一次筋疲力尽,情绪达到极限时,仍强撑着用极温柔的语气跟我谈心,看到母亲眼里的血丝,我再也忍不住,痛哭着诉说了这一切,母亲抱着我,陪我一起哭泣。
第二天,母亲用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红棉吉他(那时还叫六弦琴),托了歌舞团的一位老师教我,而她自己,每晚强忍着疲劳,教我发声朗诵,教会我普通话。这一段就像刚回到父母身边时母亲整晚的拥抱,母亲刚洗完脸,抹上雪花膏,还给巴巴看着的我和妹妹也抹上,然后把妹妹抱在怀里,让我贴着她坐着,轻声的给我朗读着,给我纠正着……
昨晚在群里朗诵了余光中的《乡愁》,烟酒多了音色已经不纯,而且仓促间情绪很不饱满,孩子们仍然评价说像是电视上的声音,这就是妈妈乳汁的浇灌啊。
从此我成了一名文青,戾气不在,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妈妈念的那些诗,把我带进了文艺的殿堂。
哥哥是学声乐的,从部队文艺队直接考上军艺,成了一名美声演员,妹妹从小爱舞蹈,父亲极宠她,根本没有阻拦。我因为被母亲熏陶的静下心来,虽然在全班是最小的,学习成绩却是最好的,于是父亲蛮横地决定我靠读书获得前途,家里不许再出搞艺术的了。
上高中时流行音乐开始盛行,父亲不在家时我会偷偷抱着吉他自弹自唱,被父亲砸坏了三把吉他,青春期的我抗争着。而这时,母亲却站到了父亲一边,一次对我大喊大叫让我惊呆了,这是对我最凶狠的一次,我离家出走了。
母亲找到了我,我已经比她还高了,站着公园里,她陪我在河边,柔情的看着我:二啊,你比妈妈高这么多了……
她讲了和父亲的故事,然后无奈的口气对我说:你父亲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的苦,而你是他的希望,指望着你完成他的理想,我能不顺着他吗?儿子,妈妈宠了你那么久,宠妈妈一次好吗?我泪如雨下。
高考前我和父亲谈了一次,要求给我一次机会,说我不搞表演式艺术,搞创作型,那时我迷恋戏剧,想考上戏的导演专业。父亲思考了一天,同意我去试试,那次的专业考的很不错,老师对我说文化课能考到360分(六门)入学完全没有问题,回来参加高考,分数出来后自己考了499分,我笃定了。
我的通知书是最晚到的,师范大学,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最低潮,茶饭不思的过了很久。入学后父亲告诉我是他做的手脚(他在教育局工作),于是我住到了学校,整整三个月没有回家。
大学时有了女朋友,高中的同学,比我大两岁,母亲很满意,说女大三,抱金砖。也是长女,看起来柔顺,做起家务雷厉风行,偷摸到我家时,瞬间就能让我凌乱的家变得整洁,现在想来,这是在提前博得我父母的好感。
果然母亲回到家,用眼角带着笑意的怀疑审视我,我当然是拒不承认。聪颖的母亲特地邀了父亲一起提早下班,结果逮了个正着,两个最宠我的女人第一次对视。
怨恨父亲三个月没回家的那一段,母亲买了很多好菜让女友做,然后送给我,自己却没来看我,带话来说我大了,不可以宠了,想通了就自己回家。
不是因为想通了才回的家,是因为天冷了,被子不够盖,女友死活不愿帮着取,只好偷摸的回家,正撞上胸有成竹等在我屋里的母亲(女友是叛徒)。
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的柔声细语,淡淡的口气:你要真不愿回家,我们来算算你大学期间整个的费用,一次性给你,以后你就独立的过吧。
我委屈的哭了,母亲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宠了你那么久,是希望你做个好孩子,现在你大了,男孩子变成了男子汉。男子汉不仅仅是有了女朋友,而是该建立自己的责任,家里人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要逃避,连家人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你太让我失望了。这难道就我宠你的结果吗?好吧,是我错了,我认……
那天我哭得快要抽过去,母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流,晚饭时父亲有点讨好我的意思,却被母亲严厉喝止,我的童年结束了,母亲让我变成了男子汉。
跳过大学期间的一段,等政治气候合适了再写。
我毕业时,父亲被贬到郊区的教育局做工会工作,电影院也不景气,母亲赋闲,等着退休。那正是手术刀不如修脚刀,原子弹不如茶叶蛋的时期,我在中专教书,坚持了一学期,寒假时决定去南方闯一闯,母亲同意了,但要过完春节走,于是春节后办了停薪留职手续。
父母,妹妹一起送我上火车,那时候不流行拥抱,母子间也很少,但在站台上她抱住我,左右吻了我的面颊,然后大声的叫我转过去,上车,别回头,我知道她不愿让我看到她的泪水。
离开之后到母亲去世的19年里,我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年,其中一年还是父母来帮着照顾怀孕生产的妻子及帮着带孩子。这是我一辈子锥心的痛,每每半夜里梦醒,痛得不能呼吸。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现代社会有那么么多的无奈,古训不再被提起,可母亲如果还在,我一定会不离开,哪怕吃糠咽菜。
哥哥在一处绝佳的宝地买了坟地,在我死后,我也要去那儿,伴着我的母亲。
毕业后我改行做了金融,母亲很欣喜,鼓励我继续进学,擅哭的母亲在我走后和我的联络很少煽情,都是淡淡的或是鼓励的,因为她不想让我分心。
95年又恋爱了,是个野心勃勃的上海女人,一样比我大两岁,在一起时她24岁,已经是政府机关的主任科员,后来在公务员改制中,她所在的交易中心成了事业单位,失去了公务员身份。
心有不甘的她决定放弃仕途走专业技术路,去重新学习,选择了瑞士。22岁的我拼命的挣钱,节衣缩食的供女友上学。
开始瞒着母亲的,妹妹放假来看我,哭的泪人似得,回去就告诉了母亲,母亲给我打电话,没有哭:好儿子,我真为你骄傲,男子汉就该这样,撑不住了就告诉家里,妈这儿还有老本给你啃,只要身体不垮,好儿子你就一定行,妈无条件支持你。
98年女友回国探亲,怀孕了,我以为她不会要,她的决定却出乎我的意料,辍学待产。我们草草扯了结婚证,没办婚宴,去了上海她家,又去了我家,当是度的蜜月,然后就是待产。后来她的闺蜜告诉我,那次怀孕是她有预谋的,为的是在30岁前完成女人结婚生孩子的两大目标,腾出时间来忙事业。
我不怪她,只是苦了我的母亲。
母亲这时已经有了孙女(哥哥的孩子),一样是欣喜,因为父亲还没有退休,自己一个人提前过来,照顾妊娠反应强烈的儿媳。前妻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女人,有洁癖,但至今对我母亲满怀尊重。
孩子出生的一幕我写过,这里就不提了,现在16岁了,聪颖快乐的性格,就是从小奶奶逗弄着不断发出的咯咯咯的愉快的大笑中获取的,女儿一辈子也会感激奶奶。
婚姻的破裂就不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语。离婚时孩子七岁,其实跟我更亲近一些,问她的选择时却抽噎着说:妈妈是女人,需要人照顾啊。
这句话击倒了我,我有好几年没有恢复,周末刮干净胡子去陪女儿,平时只做浪荡的坏人。
同年,母亲第一次中风,在她的坚持下,家里瞒着我,直到女儿随前妻移民,家里担心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才回到母亲身边,度过了最后一年半。
母亲爱面子,中风造成的半身不遂让她不愿意出门,语言也受影响变得迟钝,我回家时再也听不见她的教诲,只是卷曲着手,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笑,笑时眼泪流下来。
母亲年轻时身体差,又遗传的高血压,生育以及清苦勤奋的日子更是摧毁了身体,恢复非常艰难。我回家乡后在另一座城市的国企做投资控制工作,四小时的车程,一周回家一次。这又让我至今痛悔,那一年半的每一天,都该是和妈妈在一起的啊。
我是个惹祸精,一年后在单位看不惯那些无耻,被人陷害,差点锒铛入狱,母亲受到惊吓,再一次中风,成了植物人。
最后的日子,我用全部在忏悔,四个月的陪床,让爱干净的妈妈身上没有一丝的污渍。一次清理大便,手套破了,我用手捧着清理,护士惊讶的看着我,我递给她: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喏,归你了。她尖叫着跑了。
母亲一定笑了,她的儿子,还是那么调皮。
2013年2月2日早上9点30分,母亲静静的走了。
我又娶了妻子,怀孕了,我准备生三个,然后带着他们来母亲的坟前,教会他们叫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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