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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悉茗的女儿瑶瑶高考结束，她出了校门和母亲抱了抱，然后拿过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她想说自己发挥太好了，有可能上北大录取线。但电话一直是忙音。
她给妈妈说你先回家吧，我去爸爸家一趟。
妈妈很不情愿说这么累，别去了，回家睡一觉，别去——瑶瑶已经招手打了车，在车上和妈妈吐下舌头就走了。很快就到了爸爸家里。
一进门，先看见大姑二姑，后看见奶奶，最后看见了爸爸。瑶瑶一屁股坐地上哭了。大姑二姑拉她，她只问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没起来，奶奶坐在她不远的地方笑。奶奶为什么要笑呢，奶奶为什么要笑呢？
二姑说，乖啊，你奶奶在哭呢，怎么会笑呢。
后来，记者在法庭外采访瑶瑶。瑶瑶说红宝石戒指是爸爸和素馨阿姨的爱情信物，谁也别打算拿走。记者也采访了素馨儿子小宝，小宝说红宝戒指那是妈妈心爱之物，她把心爱之物送给别人，一定有她的原因。
有记者说，据说素馨行长的弟弟从东京回来了，等等吧。
有记者说，悉茗医生的大表姐也来了，好像是最高法院立案庭的法官。
也有记者说，好像原被告都请了两个死者的驴友们出庭作证，咋没看到呢，咋没看到呢。
那天下了雨，洛城市法院边上的几十棵六月雪树分外妖娆，白得略微耀眼。
二
2012年6月1日，晋城警方给洛城警方确认：洛城驴友素馨不治身亡。
此前三日，一辆洛城旅游大巴掉下晋城大峡谷。初步统计，15人死亡，25人受伤，其中10人重症监护尚未脱离危险。
山西河南两省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各委托晋城洛城相关机构组成工作组进行善后处理。绝大部分死伤家属都得到妥善安置，但一枚红宝石戒指的争夺引起了工作组的注意。
红宝石戒指戴在死者悉茗的无名指上，而死者素馨的丈夫说那是素馨珍藏多年的戒指，悉茗家属必须归还。悉茗母亲摆摆手说还了吧，命都没了，要哪个干啥呢。悉茗姐姐说这个不能还，若是素馨给悉茗的结婚信物，我兄弟死不瞑目的。悉茗母亲说，你看着办吧，我要睡一下。
善后款都已谈妥，因为这枚宝石戒指，两家不签善后协议，工作组召开临时协调会议。第二天，双方同意红宝石由洛城警方临时保存。等双方诉讼有了结果，红宝石归胜方领取。
悉茗妈妈姐姐抱了悉茗骨灰盒回晋城，埋入老坟。
素馨老公和儿子抱了素馨骨灰盒回洛城，安置在万年青公墓。
三
在去晋城的大巴上，素馨突然当众宣布要和悉茗结婚。熟悉的驴友们大呼小叫，有人说一定要在晋城五星酒店弄两桌。有人说得闹房。有人说悉茗的戒指呢，戒指呢，戒指呢。
素馨拿出了一枚红宝石戒指，说：很美吧，有专家鉴定过这枚戒指，价值在280万到320万之间，我亲爱的悉茗送给我做结婚礼物。等到了晋城，婚礼从简，但酒席要有，大家都给我俩当证婚人。
哇！好美啊！素馨姐，我摸摸吧。
哇！好羡慕啊！悉茗真舍得花钱啊。
素馨说戴上吧，大家看着呢。
悉茗说，不是清水湾吗，嘿嘿，好吧，听你的，我跪下。
又是一阵惊呼喊叫。
二十分钟后，大家在车里兴高采烈祝福素馨悉茗，而大巴车在一个急转弯处刹车不及，滚下悬崖……
红宝石戒指第一次出世其实是在洛城隋唐遗址植物园。
素馨和悉茗在隋唐遗址公园游玩时候，素馨说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让你来，还有一件事情。
悉茗说，要和孩子说清楚，别让孩子误会。
素馨说，孩子大了，什么都懂。孩子私下和我说，支持我离婚。
悉茗说，我会像爱你一样爱他。
素馨说，不说这个了，去晋城路线定了没有，我要到晋城去，亲自把自己交给你。
悉茗说，素馨，你还没忘你当初的一些话。
素馨说，要在晋城那个清水湾当初承诺的地方践诺，还是对着月亮，它懂我的心。
那一天，蔷薇花开得很好。在绿藤上发散开来，稀疏有致，喜悦盎然。有一个婚庆摄制组也在取景绿藤之上白色的蔷薇花，准新娘摆着各种姿势，让摄影师肆意地卡擦。
悉茗说，素馨，该染发了，白发出来了。
素馨说，不染了，以后和你在一起，做素净自然的自己。
悉茗说，咱们去做一套结婚照吧。
素馨说，要做，等咱们去晋城回来，等我把自己交给你之后。
悉茗说，想现在去开个房间，我怕等不及了。
素馨说，我后半辈子都是你的，不用那么急。我这辈子一直是听别人的，以后你要听我的。你我彼此相爱，一些话才不会有屈辱。
悉茗说听你的。
素馨说你看。悉茗顺着素馨的手指方向，看见拍摄结婚照外景的人正在散去。悉茗说给你拍几张照片，那个背景挺好的。素馨嫣然一笑，拉着悉茗的手，一起走。
到了绿藤长墙，一朵朵蔷薇花都笑了，素馨站好说，拍吧。
悉茗说，姐，你要是能呲牙咧嘴笑一下就好了。
素馨说讨厌，但真呲牙咧嘴了。咔嚓几十张之后，悉茗发现素馨笑得怪异。他放下手机，挨近素馨说怎么了。素馨把头抵在悉茗的胸上说：就像做梦一样，咱们就要在一起了，真难，真难。
悉茗看了看四周说：知道，知道。然后抱住素馨一动不动，让素馨一下一下抵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羊。
夕阳西下那时候，公园的人多起来。素馨说真不舍得走，但还得走。悉茗说结婚证办不办，我听你的。素馨说一定要办，我和你的照片要放在一起，死了也必须放在一起。悉茗说，等去晋城回来办吗。素馨说行。今天来见你，还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悉茗说是什么。
素馨说，我妈给我的红宝石戒指，我要给你戴上。
悉茗赶紧捏住包包说，姐，等到晋城清水湾，咱俩拜天拜地拜神仙，就像当年我们那样。然后戴上不晚。
素馨说好。很快低下头，又说了好。
四
素馨偶然遇到悉茗，是洛城户外俱乐部在晋城举办的联欢会上。此前某次户外活动，洛城驴友在晋城遇险，幸亏晋城户外救援队及时救援，都安全归来。洛城户外俱乐部为答谢晋城户外俱乐部，专程在晋城举办答谢宴会。
素馨端着酒杯，走到悉茗跟前说：我活见鬼了吗？
悉茗赶紧站起来看半天，然后说：做鬼也认得你。
两人后来说起这次相遇都觉得好惊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或许有丝毫的犹豫，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素馨是被闺蜜绑架到现场的，说整天看那么多贷款资料烦不烦啊行长同志。素馨不打算驳闺蜜面子，但和闺蜜商定只此一次。闺蜜答应了。悉茗则是被同学请到户外俱乐部做临时医学顾问。悉茗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同学答应了，说请你弄这个是高射炮打蚊子，蚊子很荣耀。
就这样遇上了，在历史的天空下。
那天晚上，素馨和悉茗都没了和大家玩的兴致，几乎同时说去植物园走走吧。两个人同时也笑了。
悉茗说，说好的在医学院等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素馨说，世事艰难，不说也罢。不是我不等，我等不到了。
那一年在洛城医学院上大二的素馨接到爸爸电话，说素音出事了。连夜倒车回到家，素馨才知道真的出事了。弟弟素音给同班女同学写情书，女同学把情书交给了校长。那时候的高中，这类事情就是洪水猛兽。什么样羞辱手段都用上了，就差开除学籍了。素音辩解说就是一封情书，其他什么也没做，但不容分辨，又是暴风骤雨一样的羞辱。素音瞒着家里，却走了极端。趁着那个女生上晚自习回家，在路上强奸了那个女生。他很快就被抓了。
老爸在野外勘探是高手，但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爸爸的勘探队在晋城驻扎都是临时的，毫无人脉。妈妈已经不在了，素馨为照顾爸爸弟弟四处漂泊，那时在晋城临时插班，而此前她是从鄂尔多斯转到晋城的。四处碰壁的问询，让原本懵懂的素馨一夜之间成熟了。她下定决心要让弟弟活着。
事情都是后来知道的，当时两眼一抹黑，哪知道什么救援路道。就知道素音被抓了，据说是强奸，也没个准信。素馨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跑了好几天，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才知道这事该怎么做。坏消息是弟弟可能会判死刑，好消息是同学的爸爸在法院当院长。这个同学在高中时候也给她写过情书，但她丢在了野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许这不在意的一个情丝是个非同寻常的引荐。
找了一帮子同学在青松岭酒店吃饭，那个同学来了。酒喝多了，拍着胸脯说没问题。素馨这才放下心来。但后来的事情，素馨才明白，喝了酒的话是不能当真的，就像去看上了树的猪，看不到的。
过了很多天没有消息，她急了。又去找同学，去了他家里，还拎了十斤鸡蛋。她横下一条心要把弟弟捞上岸，怎么做都无所谓。即使这样，她也没想到院长会说出那样的话。她都想好了，院长要是同意，自己情愿和他睡一次。但院长意思太明确了，他要让素馨陪他儿子睡一辈子。素馨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她第一念头想到的是悉茗。然后才是想到弟弟。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从同学家出来，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失魂落魄了。
她答应了。院长答应让她继续上学，但必须和没考上大学的儿子完婚。素馨则要求在洛城办婚礼。院长也答应了。
新婚之夜，同学拿出一鞋盒子情书给素馨看。素馨看了几封信就不看了，那不是情书，那是汉字集中营。
素馨对同学说：知道你喜欢我，但要让我喜欢你，你从明天起追着你爸爸保住你小舅子。同学说，我死了，他也不能死。素馨听了没说什么，脱着嫁衣流着泪，然后躺在床上说，你来，脱了我红肚兜，我就是你的人了。
那晚上，素馨成了同学的媳妇。
悉茗转过脸去，素馨说别伤心了乖，天注定咱们到不了一起。
悉茗说，我难过你当初为何不和我说一下。
素馨说，或许那样是最佳的方案，你知道了，或许会出乱子。
悉茗说，素音在日本还好吧。
素馨说，他知道你。还说等你我大婚，他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素馨回到酒店给悉茗打电话说：回来我数了数，我被蚊子咬了36个大包，这数字好吉利。然后就是笑，银铃一样样的，掉落玉盘一样样的。
五
悉茗第一次看见插班生素馨是这样的：素馨穿着一条白底红花的短袖，海蓝色裤子，白面白底网球鞋。羊角辫，扎着琉璃球发饰。银白色的发卡。两眼带着泉水，就要流出来。嘴边俩酒窝，似乎要盛满溢出来的泉水。走路带风，有一股姐姐身上的那种味道，好像是海鸥的雪花膏味儿。
悉茗在给素馨说这些的时候，很着急，似乎会忘了什么。
素馨不着急，坐在水车平台上耷拉这两条腿，来回晃，就像看不见的秋千矗立在透明的地方。她抬起眼睛看天，低下眉毛看地，张着小嘴看悉茗。
悉茗否定了自己说，哦， 不对，应该是你登台打拍子指挥大合唱。你屁股对着我。你扭过脸，我看呆你了。
素馨说，你就不能看我手势节拍，咋光看屁股呢。
悉茗说，我也不知道，就看见你屁股了。
素馨说，屁股不难看吧。
悉茗说，看见你脸那一刻，我犹豫了。
悉茗说，你就不应该想着退学嘛，你姐是你姐，你是你。真退了，你才是大笨蛋，蠢货。
素馨去过悉茗家，很破烂的一个院子。悉茗妈妈慈眉善目，拿了煮玉米给素馨吃。姐姐拿了凳子，又铺上一张报纸说，你坐吧。素馨听悉茗说过自己的家，但一见之下还是大吃一惊。这样破败的院子，墙皮脱落露出土坯的码放。墙上挂有很多辣椒串子，墙根上摆了很多老南瓜。从门外跑进来一条猪，看了一眼素馨走开去了猪食槽子拱。
悉茗的脸很红，蹲在素馨身边不敢抬头。
素馨说大姐呢。
悉茗妈妈说，怀孕了，反应大，去乡卫生院检查检查。
素馨大吃一惊说，怎么就怀孕了，不考学了吗？
二姐说，大姐学习好，可考了两次，人家都说俺是地主成分，政审不过，不让上。可惜我脑子笨，没大姐聪明。
悉茗妈妈说，不考就不考了吧，早晚也是嫁人，不如早点嫁了吧。
素馨说，现在放宽了，不论地主成分了，去考啊。
二姐说，我也劝过大姐，她说她也拿起过书本，可都被她男人撕了烧火。吵过嘴打过架，大姐死心了。
素馨笑了，说，不是叫大姐夫吗，怎么开口就是她男人？
二姐没接话茬，继续说大姐夫的劣迹。
到了晚上，素馨才听悉茗说，大姐夫摸过二姐，手脚不干净，二姐见了他就躲开，不见就骂。
素馨继续说：我今天来就是要让你们支持悉茗，他基础好但听说政审不好过，现在退步很快。政审现在已经解除了，你们要说说他，给他鼓劲。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就这么回来干农活，我看不下去。
妈妈和二姐说好好好，砸锅卖铁烧了老房子也得让他上。那晚上大姐顶着肚子也回来了，一个人。给了悉茗三十块钱，说一定要替她考个大专。然后看了素馨下了小，捂着肚子去睡了。
素馨说，大姐怎么一个人去？
悉茗妈妈说，她就这脾气。
那晚上，素馨没走。悉茗很着急。他不知道让素馨住哪儿。自己家里没一个好床，没一床好铺盖，屋子里还有老鼠、跳蚤、蚊子，家里还有不认识素馨总想叮素馨一口的老白鹅。
素馨和悉茗在村外的月亮底下坐了一宿。
六
素馨和悉茗说了村里人偷听到的但不知所云的一些话。那些忍着蚊子叮咬偷听的人不明白，蚊子不叮咬这俩人？它们是他们家大舅二舅小舅？
后来偷听素馨悉茗说话的人问有见识的村长：那女的说，你等着我，我也等着你。等什么啊。
村长说：还说什么了？
偷听的人说：其他没听清，这俩人还跪下拜了月亮。
村长说：再去听听，听清楚再来问我。
偷听的人说：那女的走求了，再听个鸟啊。
村长一笑说：那你窝囊死去吧，买豆腐的来串乡，赶紧捏住裤裆买一块大的。
偷听的人寻思：买豆腐干嘛？这村长狗日的，让我碰死豆腐吗？唵，是不是啊？
村长径直走远了，似乎没听见。
路边的四五条狗听见了，汪汪叫了十来声，声声入耳无尖啸之音，颇有中华田园犬贱贱的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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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6-6-14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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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4 16: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