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头在村边有二分自留地,种庄稼鸡叨牲口糟腾,年年没收成。他索性在这地上栽了十几棵桃树。三年以后,桃树挂了果。 那天,公社的包队干部和大队支书、民兵营长几个人进了老驴头家的院子。
支书寒着脸说,前天大队开那道会你不也去了么,自上而下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经支部研究决定,先从你这儿下手。
老驴头横了支书一眼,噙着旱烟袋的大嘴咧溜着说,会嘛是去开了。说起来割尾巴了,你老婆开个打面的机器,挣工分比棒劳力的还多。一年喂几头大猪,喂畜生的麸子打哪儿来的。
支书的脸憋躁得像块大红布,枪打出头鸟。广大干群一致反映你种桃树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复辟现象。今个儿就是要把桃树砍掉。
老驴头嘿嘿一笑,那中啊。我自己动手,不劳你们大驾。说罢,从门后边抄出一把斧子,扬手砍在木门槛上。傍门站着的民兵营长,一只脚正踏在门槛上,斧头落下时,他惊慌地闪身后仰,把身后的公社干部撞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支书慌忙搀他起来,从肩背到裤脚给他拂尘拍土。
老驴头目眦尽裂,我把话搁这儿,谁敢砍我一根桃树枝子,我把他脑瓜子破八瓣儿。老子也活腻啦,横竖混个枪子儿尝尝,也不受这钝刀慢割的罪啦!
三个人面面相觑。公社干部恨恨地跺一脚,头前走了。路上,他数落两个大队干部,那儿的闲地不栽菜,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号二拼子货,谁敢惹他。
老驴头有不高不低五个男孩。老婆大小月子做了十来回,就养成这几个。因为生育多,得了个掉茄子(子宫脱垂)的病,整天黄皮寡瘦,没一把力气。女人不能参加劳动,全家人就指望老驴头一人挣工分养活。两口子又不会过日子,生产队打下新麦子,允许各家少量的借一些度饥荒,老驴头就催老婆把新麦赶紧磨成面,天天晌午做捞面条吃。七口人吃顿捞面,那面块和得像牛头一样大。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麦子,队长和会计恐怕他家吃超了指标,就亮了黄牌。寅年吃了卯年粮,老驴头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一扑腾就是十几年。
三月底,老驴头就在桃树下搭个草庵子,夜夜抱着铺盖卷睡庵子里看守桃子。自己的几个孩子看见挂满枝头的桃子想吃一个,老驴头就吓唬他们,咱可不敢吃啊孩儿,吃到肚里虫子能长两丈长,顺着屁眼儿像盘线一样往外拽。
四月将尽的一天,老驴头摘了两筐鲜桃挑着去街上卖。到街上找个人烟辏集的去处,把两个桃筐并拢一处,丢扁担于筐后,箕踞坐在扁担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打量着街上的行人,单等买主来尝鲜。
麦梢黄,饿断肠。一家七口人就指望这桃子换钱去籴统销粮吃。天热得树叶都发全了,老驴头还穿着破旧的夹裤夹袄呢。说起这夹裤,也算是有功之臣,冬天用它罩在棉裤外面穿,夏天褪掉棉裤又单穿,一年四季,唱生角是它,唱旦角还是它。上面补丁摞补丁。汗溻泥污,活像剃头铺里的滗刀布子。
不知啥时候,夹裤裆部绽了线,开口子有四指长。老驴头往扁担上一坐,两腿岔拉开,裆里那赞育之物耐不住懊热,不同主人知道,只管放肆地挤歪出来。老驴头只顾左右睃睨寻觅买主,浑然不知下身的情景。
过来一拨闺女,到桃筐前略一停站,都像避瘟疫一样立刻逃走。又过来一拨小媳妇,刚要蹲下身挑拣,看得真切的拉那些没看见的,呼隆跑散去,跑没多远,就激天嘎地的笑起来。
又过来两个学生摸样的半大孩子,攀肩擦耳地站在桃筐前。二人并不打算买桃,只是上下打量老驴头。忽然此青年对彼青年附耳悄声说:干脆叫这老头儿两岔股里那个双核的仙桃摘给你吃它算了。彼青年佯作恼怒,屈指要敲他栗凿,二人疯闹着也跑了。
天将晌午,连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老驴头起先有些纳闷,渐渐地懊恼起来,恨恨地说:日他祖奶奶,今儿个是坐太岁头上啦?咋恁背时!
话音刚落,街西头过来个中年女人,穿一身退色的草绿军装,左臂上套个红袖章,上写黄颜色的市管二字。女人长得浓眉倒竖,环眼圆睁,一张大脸盘子像在卤汤里浴了几滚子,油光紫红。若再长个胡子挓挲,就是个活张飞。手里拿个票本夹子,夹子上系条红线,线的另一头滴溜个复写笔,那笔随着女张飞的方步晃悠晃悠地过来了。
谁的桃?女张飞单脚垫臀蹲下来,从筐里拣一个粉嘟嘟的大个桃子,在衣襟上略一擦拭,咔嚓大咬一口,暴嚼起来,满嘴的汁液顺嘴丫子漉沥下来。
唔唔,这桃好吃!公家的私人的?
哎,哎,俺自家的。
贩来卖的吧?
嘿,饭不能卖。一家七口人顿顿儿不够吃。
我问你是不是那边买这边卖?
咦!俺哪有那本事啊。自己树上结的,弄街上换俩钱儿。
你知道这是啥性质不?这叫资本主义尾巴!
唔,不知道。俺光知道人饿急了,尾巴根子乱拧。
吔!说个七对个八,辘轳棒子打狗---你还是个拐家伙哩!想叫给你没收它是吧?
别别,大妹子你拣几个吃吃算了,权当给俺开开市。这桃叫吊枝白,好吃着哩。
那,你先交个市管费吧。
多少?
不多,两块钱。
哎哟我的娘!俺坐这儿一晌了,连个桃毛儿也没卖出去,哪有钱给你呀!
这我不管!司务长打他爹---公事公办!
俺叫口袋翻过来给你看看。谁诓你谁是大闺女生的!
那好,以物折价也行。桃多少钱一斤?
五毛。
便宜点儿。
四毛吧。再不能少给了。
女张飞在筐里扒着拣着。老驴头不知道以物折价是啥意思,心想碰见个买主不容易,就蹲着鸭步往前挪了两下,拿秤盘子接盛桃子。女张飞不经意撒眼看见老驴头裆里的消息,忽然停手,迈过脸去,羞恼道:看看你那底下啥东西,咋往市面上来嘞!老驴头以为她褒贬筐里桃子,忙说:底下上头一个样,都是个顶个的鲜净!
底下底下呀!你那……
噢---噢,底下还有俩大的,那是给街南头俺表嫂子留的。集罢了给她拿去,我也好蹭顿饭吃。你想要,给你它。
放你娘的屁!不要脸的散渣老汉!
呀嗨!你咋骂人嘞!
就骂你!调戏妇女嘛不骂你!不尿泡尿照照你那尺半长的驴脸!
你也是娘生娘养的,咋张嘴有个粪气!恁大个桃也塞不住你那比嘴,还骂人!
骂你事小,看老娘不挖你那驴脸!
女张飞扬起手中的票夹子朝老驴头光脑门儿上狠狠摔去,老驴头仰身往后一闪,墩在地上,不想那带绳儿的复写笔先钻进老驴头脖子里,竟把票夹子拽飞过去,啪的一下挂在胸前。
女张飞一招先失,便饿鹰扑鸡一般十指如钩朝老驴头面门抓来。老驴头肚里没食儿,身上力怯,自知不是她的对手,激灵灵就地一滚,爬起来就跑。女张飞顺手抄起扁担追打,无奈一身赘肉拖累,哪有精瘦的老驴头跑得快当。掷手把扁担攒上去,也没击中老驴头。
女张飞兀自跺脚恨道:不跟你龟孙老汉绕搅,看我找人治你毛病!老驴头站得远远的并不示弱:老子是卖红薯的不喊---就这了!你个破比女人能把俺的蛋黄子吸了不成!女张飞怒恨难按,抬脚把两筐桃子踢个满街乱滚。扬长而去。
老驴头跑回来一边往筐里拾桃,一边气咻咻地骂个不停。
不多会儿,从西边跑过来两个年轻人。这个问:是这主儿不?那个答:摁地上看看裤裆不就知道啦。这个咬着牙说:打!专往裆里踢他!那个上去扭着老驴头的脖颈就往地上撂,这个狠命地朝老驴头裆里踢了一脚。
老驴头杀猪一样嚎叫起来,立马出溜地上,抱着下身乱滚起来。
两个年轻人不解恨,又把老驴头踢了一排子。一个掐腰叫道:你谁也别怨,怨你自己一头撞到阎王爷蛋上,是个冒失鬼。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爱人你也敢调戏!不专政你一家伙,你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另一个说:别给他罗嗦了!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把两筐桃掂走,充他的治安罚款!
日头偏西,老驴头一身灰土,遍体伤痛,拄着扁担,歪歪踹踹地回到家里。五个孩子有两个大的绵恹恹地躺在床上,一个歪在灶门前的柴草堆里,两个正偎着他娘闹着饿得慌。
当家的一回来,一家人齐齐地围上来。老婆说:吆!连筐子都卖了。老驴头丢掉扁担,一屁股崴地上,满头虚汗,一脸蜡黄,喘着大气说:卖……卖,差一点儿把老命也卖喽!
当一家人知道了卖桃的遭遇后,老婆呜地一声哭了。小孩儿惊怕,也随着哇哇地哭起来。院子里热闹得像出殡一样。
西院老臧嫂子听见动静不对,忙跑过来。摇着驴头老婆肩膀劝她止止悲声。驴头老婆呜呜咽咽把事儿说了一遍,末了说:指望卖桃钱籴粮食下锅,这可好,他一个钱没弄着,倒挨了一顿冤枉打!
老臧嫂子横了一眼老驴头说:死磕子老驴头,多中用!你不拧劲挌撩冒犯人家,会挨闷打?
这时,老驴头才慢慢缓过劲来,嫌地皮热熥得裆里痛,就抱膝蹲在地上哼啊嗨的。
老臧嫂子一眼看见老驴头的裤裆绽线的口子处叽歪出污紫烂黑的一嘟噜,立刻明白原由。跑过去捣着老驴头的脑门子数落:你也算是个人!瞅瞅你那烂裤裆,皇王大街上往外摆设,人家不打你打谁!
老驴头勾头一看,慌得麻溜站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裆部,哈着腰蹭进屋里去了。
老臧嫂子回头跟驴头老婆说:妹子别难过了,我回去给你端瓢红薯面来,好歹做顿饭吃。
老臧嫂子边走边嘟囔:这死驴头哇,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的东西!都揭不开锅了,还不问上级要点儿救济粮。唉,哪辈子孽果哟!
老驴头躺床上歇了半个月,卵儿还没消肿。到医院瞧病,大夫说你这是睾丸淤血积水,弄不好算坐着根儿了。
从此,老驴头裤裆里总像是楦进一个八斤半的葫芦,走起路来像戏里的皇上出来一样,两腿向外撂甩,干重体力活分外艰难。老少爷们儿在相互笑骂撩诮时,常常顺口说:谁要是不凭良心,教他挨老驴头的八斤半!
四人帮倒台后,村委会给老驴头撑腰,跟市管会那个女张飞打了一场官司。法院判女张飞当面向老驴头赔礼道歉,并赔付老驴头三千块钱医疗费。
老驴头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去找老臧嫂子,说俺看电影上人家女的穿那裙子怪好,俺这就去扯几尺布来,使你家缝纫机,给俺做个裙子穿吧。
老臧嫂子笑得前仰后合缓不过气来,说老驴头你个王八蛋,老来老来变成二异子啦!丢死你祖宗八代的人!
老驴头满脸愁苦地说:你甭笑。俺这一出子,没法在人前晃荡。一家老小全仗俺养活,总得出门干活啊!穿个裙子只当遮遮羞丑。
老驴头扯来八尺劳动布,让老臧嫂子给做裙子,老臧嫂子说哪能用了恁些布啊,老驴头说用不完就留给你做鞋面吧。
老臧嫂子就给老驴头量了身腰,做了个肥肥的裙子。做好后,又突发奇想,找来几尺长的薄竹条儿,弯个对头圈儿,用针线缭在裙褶子里边。老驴头钻过头臂套在身上,像个鸡罩卡在腰里。
老臧嫂子左端详右端详,笑着说,这回你放心驴头,莫说你那八斤半露不了底细,就是连你家那几个小驴头娃儿钻里边,也宽宽绰绰的!
老驴头穿着裙子前走走后退退,美滋滋地说:穿这玩儿夏天像打伞一样凉快。恁些男人都死脑筋,想不来这个巧妙法儿!
这裙子老驴头一穿就是二十几年。夏天光屁股有裙子罩着,冬天里面套棉裤。除了老婆,任谁再也见不到他裆里一丁点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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