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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6-6-2 11:28 编辑
无处安放的贫瘠乡愁 ——关于乡土生活的鲜活记忆
从三峡大坝出发,沿着江水逆流而上,途径“神女应无恙”的壮美三峡,穿过“高峡出平湖”的万州新城,再翻过海拔近千米的铁峰山,便到了老家一带久负盛名的集市——重庆市开县岳溪镇。
岳溪镇是当下的叫法。二十三年前,我离开故乡到远方打拼时,重庆尚未直辖,开县还归四川省万县市管,岳溪镇还叫岳溪区,下辖八个乡,十余万人,响当当的副县级单位。那时,老家所在的子弟村还不归岳溪镇管,而是岳溪区胡家乡下辖的九个自然村中的一个。
事实上,对于岳溪镇,我的记忆大多停留在三十多年前,停留在儿时不那么清晰的记忆里,停留在那个温饱尚未完全解决的贫困年代。
那时的我,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一心只想好好读书,做梦都想走出大山,彻底远离故土,到外面去闯荡和体验先辈不曾经历的城里生活。
那时的故乡真是贫穷,不仅好多人家吃不饱穿不暖,连田边地坎都是光秃秃的,大到一根杂柴,小到一根松针,全被当作燃料塞进各家各户的灶堂。
面对如此贫瘠的故乡,年轻人大多避之不及。而我儿时的最大梦想,莫过于一觉醒来自己脱掉了农民皮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不必再为遥不可及的城镇户口发愁,不必再为无处寻觅的铁饭碗发愁,不必再为永远都干不完的农活流不尽的臭汗发愁。而我对故乡的牵挂和思念,也是离开故乡多年之后的事了。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故土。这个安静的夜晚,没有来头的思念故乡的水缸,石槽,椿树,簸箕,犁杖,磨刀石,风箱,草鞋…这些属于乡村渐行渐远的古老文明,这些属于农村孩子的遥远记忆,这些属于乡土的不死灵魂,在这初夏的夜晚重新复活,那么鲜活,那么触手可即。
我满怀虔诚,用文字激活记忆,重温那些我让我魂牵梦绕的乡土生活。
No.01 水缸和挑水的故事
水缸和水井是有生命的,并且博大而富有爱心,它们以澄明、无私、源源不绝的爱,哺育着千年的村庄,滋润着朴实的乡民。
那些挑水的故事一样让人动容,让人倍感亲情的可贵和温暖。
老家所在的大山,属于大巴山余脉,没有水井,只有山泉,直至数年前铺上自来水管,山里人世世代代靠挑水来解决吃水问题。
在我上高中之前,家里一直用一对圆木桶挑水。
一对没有盖子的圆木桶,一根长长的木头扁担,两根麻绳搓成的绳子,外加两个系在麻绳上的木钩——这就是山区农家挑水的标准配置。
可能是小脑不够发达的缘故,抑或是一直在读书受到的锻炼太少,我一直不太会挑东西。
包括挑水时,我总是佝偻着腰,也不会换肩,经常累得够呛,还不止一次让扁担从肩头滑落,打翻了桶,水花四溅,打湿了全身,狼狈得很。
因为这个,挑水的任务大多落在二哥和二姐身上。偶尔我也想表现表现,二哥二姐总是不让,叮嘱我只管好好读书,家里的活儿不用我管。
说说我家的水缸吧。
我们老家的水缸不是瓦罐的,而是用整块的石头凿成,以长方形为主,一般放在厨房的灶台附近,上面盖上木板和塑料布遮挡烟尘。
我家那个石头水缸,至今还在默默地为我的家人提供着清凉甘冽的山泉。
说起这个水缸,被我称作老爸的继父在世时经常提起我童年的一件糗事。
话说某晚,我早早地上床睡了。晚上八点多钟,老爸老妈他们正在厨房泡热水脚时,我迷迷糊糊起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缸前,微闭着双眼,痛痛快快地往水缸里撒了一泼童子尿,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当时,老爸老妈都没阻止我,生怕惊扰了我的好梦。
No.02 一样的耕牛 不同的石槽
石槽,老牛,牛圈,还有把耕牛当成家人一样疼惜的老农民——几个简单的景物,勾勒出中国这个传统农耕大国最为常见的生活场景。
我们的中国真是幅员辽阔,同样是农村,南北差异依然巨大。比如同样是饲养耕牛,方式也各不相同。
在我的重庆开县老家的农村里,养牛是不用石槽的,把青草或枯草往牛圈里一扔,任由被拴在木桩上的牛儿撕咬和咀嚼。
在我们老家,石槽是肥猪和小猪崽儿吃饭的家伙什,由整块的石头凿成,多为规则的长条形,有大有小,往猪圈里一放,倒进滚烫的猪食,任由大大小小的猪儿围拢过来疯抢。
养猪是门学问,一般一个猪圈会养两头以上年龄和个头大致相同的猪儿,这样猪儿才不会挑食,才会争抢猪食,才会快速的增肥长膘。
只是时过境迁,随着农业现代化工具的普及,现今的中国农村已很难见到耕牛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肉牛或是奶牛。
变的,是劳作和生活方式;不变的,是依然巨大的城乡差距。
不变的,还有我们这些远方游子对故土永不懈怠的思念。
No.03 香椿——春天和家乡的味道
在我老家,香椿树其实叫椿槇树。每到万物复苏的季节,椿槇树的枝桠就会发出嫩黄的树芽,也就是美味的香椿。
香椿确实很香,还在高高的树上哩,老远就能闻到它诱人的香气。
儿时的春天里,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踮起脚尖儿,高昂着头,小手操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没头没脑地往椿槇树上了一顿敲打,任由那些香椿嫩芽掉落一地,之后胡乱哄抢,带回家交给妈妈或腌或炒,香飘厨房,香满唇齿之间。
长大了,远离了故乡,也远离了香椿、豌豆苗、腊肉、腊肠等家乡美味,香椿的香味也就成了遥远的味觉记忆。
好在还有记忆,还可以在思念家乡美味的同时思念故乡。
真的很庆幸自己有明确意义上的老家,有记忆中的老屋,有一辈子也改不了的饮食习惯,有怀念故土的寄托之物。
正因为如此,我才尽可能多的创造机会,让孕育和生长在他乡的儿子回到他父母的老家认祖归宗,让他习惯家乡的饮食和味道。
是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一只无根的浮萍”,希望他可以和我一样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老家。
也许,老家也是可以继承的。这一点,我坚信无疑。
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有如何夺目的光芒,拥有心灵的家园与故土,我们才有可以经常思念和最终皈依的原乡。
No.04 渐渐老去的簸箕和故乡
如今的老家,已很难到簸箕之类的传统农具。我的故乡也在渐渐老去,甚至正在慢慢消亡。
我那镌刻着快乐童年与人生忧伤的山乡老家,如今已是人烟稀少,好多院落已经长满杂草,荒芜得不成样子。
对于像我老家一样偏僻的山村而言,工业化和城镇化就是大麻或是鸦片,让人上瘾,让人飘飘欲仙,让人在短暂的欢愉之后痛苦死去,从此不留什么痕迹。
2011年“十一”回家,在去妻子干娘家的路上,路过一个院子,看到一个很陈旧的风车时,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记录下了这种已经很难见到的传统农具的模样。
至于簸箕和用来称量谷物的升子,找遍老家的每一个角落,全然没有踪影。
2012年正月初七老爸病,设立灵位时,我想找一个木制的升子装上沙土,之后插上香烛,用于祭奠亡灵。母亲找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只好作罢。
32年前,生父暴病身亡;32年后,被我叫做老爸的继父去了另一个世界。
再过32年,我的故乡会不会跟着我的两位父亲和那些不见踪影的农具一起仙去?
No.05 犁出一片明媚的春光
我不会犁田,甚至没和老爸学过犁田。如此,不会让耕牛和铁犁听从我的指挥,不会在春天里犁出一道道充满希望的沟壑。
实际上,在我们家,从我上小学开始,我就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眼中需要重点呵护的书生,他们把光耀门第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把所有疼惜和爱怜给了我,几乎不让我干像犁田这样的重体力活。
我也曾经提出让老爸教我犁田,可老爸要么笑而不答,要么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这没什么好学的。
于是,我很羡慕那些年纪相仿但会犁田的伙伴,羡慕他们可以和犁杖进行亲密接触,羡慕他们可以借助自己的双手铁犁,在春天的田野里犁出一片春光和希望。
非常欣赏那些远离乡土仍然心系故乡的朋友,欣赏他们向乡土虚心学习汲取前行动力的姿态,也非常愿意像他们那样,学会像一头牛那样沉着而坚忍,学会像父辈一样讷言而温情,学会像一架犁杖那样沉默而勤劳。
故土,永远是她远行的孩子们学习和供养的精神图腾。
No.06 只有乡野里的路才能称为阡陌
一直以来,我都固执以为阡陌这个词过于书面化,似乎只应该属于《桃花源记》那样的传世美文。
至少,在我的老家,没有人将那些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称为阡陌,它们只有一个朴实的名字:路,或者小道。
那些小路,像一条条七彩的飘带,装点着大山,连接着希望,先指引着山里孩子走出大山,再指引着那些远游的孩子梦回故里。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来和去的轮回,先来自乡土,再落叶归根,最终都要与故乡的泥土一样变成永恒。
让我们乘着记忆的翅膀,沿着故乡的阡陌,怀揣故乡给予的憧憬,从故乡出发,向梦想进发。
故乡在心里,我们在路上。
No.07 老爸的磨刀石
想起去世五载的老爸,想起他与磨刀石的故事。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老爸是个磨刀的高手,家里的菜刀或猪草刀钝了,都由他来解决。
那时,家里好像并没有固定的磨刀石,老爸随便在地坝找一块石头,往刀和石头上倒一些清水,尔后开磨,只需三两分钟,卷钝的刀立马变得锋利无比。
我和邻家女孩结婚后,老爸老妈曾经三次来东北和我们一起短暂生活,每次老爸都会费尽心思在城市的角落里找一块坚硬的石头拿回家,洗净后当作磨刀石。
有老爸的日子,我家的菜刀从来都是锋利无比。
No.08 外祖母,那个与母亲最为亲近的人
听母亲讲,我的外祖母很能干,会纺纱,会织布。
我没见过外祖母,也没见过外祖母的织布机。
我的外祖母有一台简易织布机,纺纱成布后,交给我那做裁缝的外祖父,之后变成一件件漂亮合央的新衣服,让我母亲、小姨和两个舅舅开开心心地过新年。
母亲今年七十六岁,很少提及我的外祖母,不是没了思念,而是那份思念已经深埋在心底。
最深沉的爱和思念,真不需要说出来。
表白和倾诉,有时在无情的岁月面前,总是那么无力和苍白。
是的,我们都是健忘的人,总是习惯把那些家族的历史当成不愿公开的故事,有意遗忘,故意淡忘,随意健忘。
或许,我们都是不肖子孙。
No.09 风箱里的人生哲学
在我关于老家的记忆里,风箱属于有钱人家的奢侈品。
风箱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不用吹火筒,不用嘴,只需用手轻轻推拿,清爽而富含氧气的风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进灶堂,让柴火充分燃烧,让铁锅里的美食更快地入味和熟透。
风箱不属于我的贫穷之家,只能一边在烧火时忍受烟熏火燎之苦,一边对别人家的风箱羡慕嫉妒恨。
仔细想想,风箱和日子,似乎有种神秘的联系。或者不如说,日子就像风箱一样,一呼一吸,快不得,慢不得,而是要分清轻重缓急,不急不缓,不紧不慢。
风箱告诉我们:脚下的路要一步接一步的走,日子要一天接一天的过,欲速则不达,太慢则是在浪费生命。
散落在民间的俗语里,有一个很有意思:在难以理清的婆媳关系面前,那些有着儿子和丈夫双重身份的男人,很多时候犹如“钻进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我比较幸运,老妈和老婆亲似母女,甚至比母女关系还要亲密。
我家一直没有风箱,我也不必委曲求全去做一只两头受气的耗子。
No.10 时间像一条穿过村子的小河
我们来自母亲温暖而湿润的子宫,生命也是在羊水的浸润下逐渐成型。正是这个原因,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亲近我们的生命之源——水。
有溪水或小河流过的村子,孩子们都是幸福的。
因为可以在河里摸鱼,可以在河里掰螃蟹,可以在河里嬉水,可以让清凉的河水冲走夏日的炎热。
有溪水或小河流过的村子,母亲们都是烦忧的。
因为孩子们实在太喜欢玩水了,尤其是调皮的男孩们,几乎无当抵挡河水的诱惑,也无视河水蕴藏的巨大危险。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母也会经常叮嘱我,不要去河沟和堰塘里洗澡。
母亲也会在黄昏时卷起我的衣袖,用她的指甲在我的小胳膊上轻轻划过,看会不会留下白色的印痕,如果有,则说明我又下河洗澡了。
总体上,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也因此长时间里没有学会游泳,甚至差点在我们村小下面的堰塘里活活淹死。
从那以后,我意识到了会游泳的巨大好处,偷偷背着妈妈,偷偷到河沟和堰塘里学会了姿势难看但很管用的狗刨。
那些关于河流的儿时记忆,也随着时光之河缓缓流淌,不曾停歇。
No.11 火盆与烤火
对于火盆,对于烤火,我并不陌生。那是我老家至今还保留的生活习俗。
一个废旧瓷盆改做的火盆,或者什么也不用,几块石头或砖块圈在一起,放入一些柴块、火石、煤块或是蜂窝煤,热气和温暖便漫延开来,挡都挡不住。
在寒冷的冬季,有火烤是幸福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盆四周东扯西拉,那感觉就是人间天堂。
在偏远的山村,在寒冷的冬季,火盆奉献的不只是温度,还有无言的温暖。
尤其是过年时,吃过晚饭,一个红通通、暖乎乎的蜂窝煤炉子,一盘以瓜子、糖果为主的零食,一堆红中透黄、颜色鲜亮的橙子,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这样的画面,想一想都觉得很美。
2012年初回老家过年,我们发明了一种橙子的新吃法:在蜂窝煤炉子开口处架上火钳,把橙子放在火钳上来回翻烤,待橙皮将焦未焦之时,便宣告大功告成。
经过炉火炙烤的橙子,剥皮非常容易,稍稍用劲,橙皮和果肉便分道扬镳。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原本冰凉的橙肉变得软乎暖和,甜度明显增加,口感更加奇妙,使得我们欲罢不能,直到把那堆橙子完全消灭干净。
我很幸运,因为我曾拥有过这样的温馨和幸福。
No.12 关于草鞋的琐思
忘了小儿时是否穿过草鞋,但记得父辈们穿过,并见过大人用枯草编织草鞋。
枯草是我们老家一带的叫法,其实就是干枯的稻草,金黄金黄的,用水一浸泡,柔软而坚韧,非常适合纺织草鞋。
我知道,农村人并非真正喜欢草鞋,那个什么都紧缺的年代里,草鞋是乡亲们不得已的选择。
草鞋与皮鞋,一直是农村人鼓励孩子好好读书时常提的两个关键词。
对于我的父老乡亲们而言,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最直接的改变莫过于不再穿草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农村人眼里,锃亮的皮鞋不只是体面的鞋子,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吃国家粮、拿块块子的城里人身份的象征。
我已经穿上皮鞋多年,但我还是怀念我从未穿过的草鞋。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长征,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懂得草鞋。
而我,同样不懂。
No.13 何处安处的贫瘠乡愁?
在工业化城镇化大潮的无情冲涮下,传统意义上的山村正在面临被支解、被吞噬的厄运,农耕文明的支离破碎,故土家园的落败消亡,已然成为包括我的山乡老家在内的中国农村的共同命运。
面对浩浩荡荡的时代大潮,我们显然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自私地希望工业化城镇化的步伐慢一些,再慢一些,让我们这些游子有时间记住故乡的模样,有时间记录下正在消失的故乡风景。
我不在意、不喜欢我的故乡以城市的模样融入大自然,也不期望、不乐意以城镇居民的身份望见故乡的山、看见故乡的水,我只希望我记得住故乡的模样,记得住既渐行渐远、又越走越近的乡愁。
天高云淡 2015年5月31日于沈水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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