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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挽弓射月 于 2015-7-31 10:32 编辑
1.
终于尘埃落定,一米多高的两个装氧钢气瓶停止工作。卧床之时,看见他肋骨,像他靠在门边的犁耙,一根,又一根,很醒目。不敢惊扰他,担心他要用力气。他闭目。他的灵魂悬在半空,深信不疑,看着我们站在他身边。他儿子低声问,还认得华吗?他竟点了头,依然闭目。
2.
几个叔叔的乳名都很乡土。大爷名大丑,老二叫大根,老三就唤着细根。大根就是他了。兵荒马乱佃农家的儿子,总是往低贱里吸取能量。名贱,好养,命贵。小时,我故意刺激母亲,我说,我不是你养的吧,老师说只有生产队时期才有我这样瘦的孩子,风吹我就飞了,同学恶意用手轻轻一掐我的细手腕就断了。其时更伤心的潜台词是,我跑不过别家的孩子,跳不过别家的孩子,打不过别家的孩子。母亲说,你看根爷,瘦得像个铁骨人,肩挑背驮几百斤,谁能比呢。
3.
瘦得像铁骨人样的叔叔谁能比呢?他扶犁,拉耙,点种,挑一百多斤的农作物箭步如飞,呼哧呼哧喘着气像一阵风从我身旁扫过。根叔,你真狠,有的人碰到了客套。根叔自豪爽笑,说,我今年可以打二十担谷,几百斤黄豆,几百斤芝蔴,猪栏可以装两头肉猪,大儿可以上中专。婶婶也有骄傲的时候,学医好,哪朝哪代都要医生,不愁一口饭。九零年代,小小村落考上卫校也是让父母快慰的事情。锅是用来砸的,铁是用来卖的。
4.
无政治偏见,唯恐被时下的噪音所污染,但对享年七十五岁,曾任本村的生产保管员和生产队长,有五十四年党龄的叔叔简历却敬重有加。做事兢兢业业,为人坦坦荡荡,耿直热忱,从他身上依稀可以看出艰难岁月的一些百炼成钢的品性。
6.
第一次拿的是一部廉价数码机。我内向,热爱且不知所措,我像一个做传销的人选择从身边的人开始。我拿着机器在村里晃荡,见人不敢上前,作模作样举起数码机又放下。彼时三月,仙逝多年的道弘伯的房子还没有拆除,半人高的红砖围墙内一株不知名的红花树旁逸斜出。我看到了叔叔,从小是我邻居看着我长大的叔叔。他瘦弱的身体大不如昔,但依然肩上扛着铁犁,有些深一脚浅一脚向我走来。叔叔,站住,我给你来一张。定格了。想想,这当是我人生意义上的第一张较为正式的人物肖像。2014年的冬天,我给叔叔又拍了一张像,他看着说,笑得好,气色也不错,将来就用这个做老人像。
7.
因为荣幸,所以落泪。看到遗像他的笑容,没有牙齿,快乐,搭着黑布靠在棺材上。
8.
响彻云天。红色的布匹一层又一层包裹着暗红色的棺木。一只以竹为骨,以白纸为肤,为羽,为翅的白鹤,停栖在红布之上,纤瘦,优美,潇洒,有力,翩翩飞起。我看到了我的叔叔,他铮铮瘦骨,像千年人参的须,坐于白鹤上。拿着他习惯的旱烟,用手搓了金黄的烟叶,塞上,点火。锣鼓阳刚震动,唢呐阴柔呜咽,昭示着,有人正要离去。
9.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告诉任何人都只有敷衍。他们以为孔武有力的八仙将他抬入荒草萋萋的祖坟,落土为安,将此长眠。其实,如果和我一样眺望,朝天空看过去,再看得远一些,再远些,有只白鹤绕地三匝,清鸣一声入云而去,背上驮着一个人,正是他,大根,我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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