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
一
很多年了，一直不敢想你。不敢深想。
不管何时，无论何地，想起你，思绪和情感就会漫上来，堵住心口。微微发疼。当我终于能够平静地想起你的时候，那些关于你的前尘往事，那些带着你体温和呼吸的温暖，那些追忆和思念的疼痛，都已随风去，变得遥远而稀薄。
我拿什么来怀念你。我的外婆。
很多年来，我一直很惶惑。我从来不曾了解过你，外婆。我对你的了解不比对一个陌生人更多。我在你那儿索取温暖，得到疼爱，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慈祥、可亲的长者。如此而已。
似要弥补这种遗憾，有意无意，我从父母那里，从亲戚嘴里，我知道了你的一星半点。你在我心里一天比一天立体和丰满起来。但我至今，尚未对你有一个完整的印象。你在我心里，有着太多的迷和未知。我渴望走近你，可我也逃避。
我怕疼。外婆。
二十多年后，人到中年的我，再看你的眼光，就像看一个和我至亲的姐妹。带着疼惜，带着理解和包容。
我的身上一定流淌着你野性执拗的血液，外婆。只是我没有你勇敢和决绝。
1947年，刚满30岁的你，容颜姣好，风致楚楚。当你冲出包办婚姻，冲出那个童养媳的家，和外公私奔的时候，我猜想，你的心里，一定有着火一样的爱情。你舍弃一切奔赴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关于幸福的浪漫憧憬和美好愿望。
你和外公离开家乡，来到当时热闹繁华的万县。你们一直过着清贫而艰辛的生活。你一个女子，却要去河坝和那些男人一起下苦力，挑沙，扛石头。从早到晚。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却度日维艰。在母亲童年的记忆里，去找邻居借钱买米下锅，是饱含着辛酸和耻辱经常发生的事。
你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是外公，变卖家中所有财产，尽管那财产少得可怜，东借西挪，抓了几十副昂贵中药，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你的命。就冲这，你感念外公一生，原谅外公一生。你说，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当母亲对我说起这话时，外婆，我好像看到了你淡淡的样子，却掷地有声。
你不曾读过书，很小的时候，你就被你的父母送到了你的婆婆家里。你每天背着抱着你的小丈夫，却还要做很多家务事。你的瞌睡总是不够睡。稍大点，你还要种田，养蚕。你在姑娘们中间，是最能干最灵巧也最能吃苦的。你会一手好针线活。你抓着树枝，可以荡秋千一样从这棵树上荡到那棵树上。惹来大伙儿阵阵赞叹。在荡漾中，你感受到了短暂的快乐。那里，有你对自由和飞翔的向往，是吗外婆？
邻居们都说，你外婆，是一个好人。是啊，你和外公来到这里，安家落户，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和邻居红过脸，邻居们有什么难处，你总是尽力相帮。门外来的叫花子，你也从不怠慢。你总是把家里不多的饭菜倒给他们，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去。而你自己，随时都很有可能下顿断炊。
世间事，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因缘和力量罢。当母亲长大成人，你和你的亲家第一次见面时，我的奶奶，她意外发现，外婆，那个她一直念叨着感念着的大姐却近在眼前。奶奶拉着你的手，不停地感慨，大姐，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啊，真好……
母亲这才知道，原来你和奶奶当年在河坝共抬一个杠子，奶奶体弱，你总是把杠绳悄悄地往自己这边挪。奶奶说，这位大姐心好，帮了我好多。你只是笑笑，你说，亲家母，应该的。
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外婆，你再也没有踏回一步家乡的路。
外公回去过，母亲回去过，舅舅也回去过，你，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你的妈妈，我的妈妈的外婆，满头白发，坐在炕上给你的女儿梳头。
一梳一梳又一梳，妈妈的外婆眼泪下来了。
母亲向你讲起这些的时候，外婆，你走开了。
很多年后，我一直猜想，当年你的出走，一定在夫家，在娘家，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造成了极大轰动。
外婆，你恨吗？你恨你的父母早早把你送去当童养媳吗？你恨你的瘸子丈夫你的公公婆婆经常毒打你吗？外婆，你想吗？你想你的妈妈，想你在家乡的两个女儿吗？关于这些，你从不解释，从不述说。你自始至终都用沉默，只用沉默，扛起属于你的那份流言蜚语，那份自责和歉疚。
舅舅是你最爱的孩子，外婆。母亲经常抱怨外公和你重男轻女，家里有好吃的，总是悄悄地拿给舅舅吃。那是没办法的事，母亲。中国的传统，一直都是这样。直到我的出生，半岁后就被接到你那里带养，你把我当个宝，母亲的心，才稍稍平衡。
二
记忆中，总是在清晨一睁开眼就看到你的笑脸。
你从外面进来，拉开帷帐，轻轻地俯过来看我。你看我醒了，笑着说，来，幺官儿。你拉我起来，给我穿衣梳头。我说，外婆，我肚子痛。你就用你的大拇指在我肚皮上赶来揉去。我忍着笑。你也笑。很多时候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再醒时，浑不知今夕何夕。
喜欢一大早就屁颠颠的跟着外公去挑水。外公挑着担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一路跑一路景。空气中到处都飘着刚冒头的春天香气，对面半山腰的桃花热烈而安静，如雪洋槐嘟噜嘟噜缀满枝头，苍郁黄葛飘飘洒洒高高大大。夏天的凤仙，茉莉，粉籽花，大朵芍药。寻常人家寻常花朵，随处可见。金黄落叶，飞舞灯笼，光秃秃的枝丫，冰凉的雨雪。四季分明。更替轮回。
总是在挑水回来后到处找你，拿着外公买的白糕往你嘴里送，你吃了，我才肯吃。
我喜欢樱桃。刚上市的樱桃又贵又新鲜。你看到了，总要招呼卖樱桃的人停下。扁长的提篮里，盖着一张芭蕉叶。揭开叶子，下面是满满一篮鲜红。你喜欢看我吃樱桃的馋样，既满足又惊喜。而你，并不见你吃，却也是满足的。
我们都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我在你的身上爬上爬下，你给我喂饭，让我坐在你的腿上荡秋千，我跟着你念：推磨，压磨，推个粑儿甜不过……夜里我总要你给我挠背。我搂着你才肯入睡。你教我数数，我能不歇气的从一数到一百了，你直夸我聪明。
八十年代初期，你和外公开始尝试做生意。你们是那条街上第一个做生意的人。开始，你们在家门口卖煎的鸡黍子粑粑。后来你们将唯一的木房打通，做了临街门面。你们卖面条，包面，卖羊肉格格，卤菜，蒸菜。周边电池厂，石油站，河坝下力的人，一到吃饭的时间都来了。你和外公笑脸迎人，价格公道实惠，你们越来越忙，生意越来越好。我每天幼儿园放学后，就喜欢找张凳子坐到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我听见那些喝酒的人大声的说话，敞亮的笑，我知道他们钱不多，却快活。于是我也跟着快活起来。
日子终于开始好起来。而我，却要回家读书了。
那天一早，我就看见你不停地抹泪。问你，你说，幺官儿，各人回去了要好好读书哈。我懵懵懂懂。但我也跟着你哭。傍晚的时候，父母来接我，我才知道，我要离开你了。你不停地抹泪，不停地催我跟父母走，我哭着离开了。周末的时候，我飞奔回来，一头扑进你怀里。我再也不想走了。
后来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尽管夜里，我常常想你想得泪流满面。
打小我的手里就不缺零花钱。你总是悄悄地塞钱给我，我的钱，总是比弟弟多。我的学费你全包了。有一次，你要给我五元零花钱，我觉得太多了，一学期的学费也不过如此了。我不肯要，你说，幺官儿，拿着，我还有。我想不管你有不有，那都是你的辛苦钱。我说，外婆各人用。你笑眯眯地望着我，又带点惆怅，你说，我屋幺官儿长大了。
那些年我恨不得快快长大，长大了我要找好多好多钱，我要把你接来跟我一起住，我还要给你零花钱。
可你没有等到我长大，没有等到我找好多好多钱，你就匆匆地走了。
外公在外面有人了。我从妈妈和舅舅那气愤和神秘里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一点。从没听到你和外公吵过，只是听到你嘀咕，这个背时的，砍脑壳的......你总是一个人生闷气。可只要外公一回家，你立马就热汤热饭,好酒好菜的端上桌。
多年以后，我从妈妈和舅舅嘴里听到，当年外公一直在接济一个寡妇。那个寡妇一个人拖着一个孩子。外公傻，那个孩子长大后，那个寡妇就一脚把他蹬了。外公的钱，被那寡妇寡尽了。
外婆，要在经历了这世间的种种滋味后，我才能理解外公当年的一些做法。很多时候，我们不能盲目而片面的去看一个人，一件事，很多事情都是因缘注定。而你，你一定是最了解外公的人，对吗？所以你从不曾埋怨。从你当年跟着外公一起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你就选择了无怨无悔。
你生病住院后，外公天天都来医院服侍你。晚上外公也睡在医院。你走后几年，外公也走了。你终于又跟外公在一起了。你们一起长眠在青山绿水，明月清风里。
流年似水。你们墓前的那两棵松柏，一年一年，已经长得很高了。
如今的我早已成家，我的小孩，你的曾孙子，也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只是你的曾孙子很调皮，不像我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听话。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调皮的孩子有出息，老辈的人都这样说。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出不出息都不重要，健康就好，平安就好，开心就好。我好像听到你对我这样说。
是的，外婆。以往每年来给你磕头的时候，我总会说，保佑孩子学习好，考个好大学。前两天孩子出了点状况，我担心死了。我想，什么都不重要，人最重要，平安，健康，快乐。
又是一年清明时，山上的映山红开了，青青的芦苇随风飘荡。我想你们了，外公外婆。
愿你们安息。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3-31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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