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段过往我守口如瓶，闺蜜玲子死缠烂打，我也不肯透露。她骂我：犟牛，把魂丢山里了？我假装埋头看书，并扮演充耳不闻，她只得偃旗息鼓。
而今天，我想抒写，积压太久，我有些疲惫。逃兵心绪，也需要释放，我不能抗拒。伸手触摸，记忆里满是苍凉……
【壹】
三年前，我受单位指派支教。
看厌城市的月光，对边远山区这类名词，就觉得新鲜并刺激。何况我始终认为，文明未曾践踏的土地，才是人类存活的天堂。
车把我扔在采石场，从那里开始，便是盘曲的山路。他们说：放心吧，仅有一条道，不会走岔的，翻过两座山就到。
山路迂回，看着不远，走来却够呛。走了很久，没遇到半个人，我坐下歇息。天阴沉沉的，让我有些颓唐，或许，不该答应这趟差事？
那人冒出时，我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了。他站在路边，笑得很卑微，似乎手脚无措。他说：“蓉老师，我、我，我来接你的。”
我皱眉，这汉子？他搓着手，很羞愧：“对不起，时间紧，来不及清洗。”
是的，他浑身乌黑黑的，头发、眉毛上，有煤碴子晃落。明显是从煤窑里钻出，就马不停蹄赶来。我哭笑不得，该感谢他的热情，还是恼恨他的轻慢？但好歹有人，总比我孤身赶路好，也只好不计较了。
【贰】
他走路极快，通常走一截，再站会等我。行李被他扛着，像没事似的，我却气喘吁吁。他很少说话，除非我问，并不主动搭腔。
我性情执拗，倒也了解些情况。他说，这里是皇远山，我去的是民王庙小学。皇远？民王？是皇家难管的偏僻地吗？
他还说，学校有四十多个学生，都是十里八乡的孩子，校长基本身兼数职，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采用复式教学。多次向教育局要求，也派不出正规老师，这次总算来了一个。
我本来想说明，我只任期一年，但终究没说出来。
望见学校了，他把行李还我，并掏出两张百元钞，说：“蓉老师，这是我家牛娃的学费。”
我有些发愣，他却不容分说，塞在我手里，转身匆忙离开。
老校长迎着出来，欢天喜地说：“你总算来了！”好像我会溜跑？望着老校长慈祥的面容，我笑了起来：“你不是派人来接么，还担心我找不到路呀？”
“有人接你吗？定是学生家长。”老校长呵呵笑，“我又犯病了，正愁着没人呢。”
【叁】
老校长胃溃疡，早该手术了，熬到我接替工作，第二天就下山走了。
按着花名册，我清点学生数，念个名字，总在几秒迟钝后，才是怯生生的“到”，并引起其他孩子嗤嗤笑。我才知道，他们很少用大名，例如，李丽娟，叫做草儿，王文炳，叫做黄毛，而刘才宣，叫做狗剩。
我想起那煤汉子，随口问：“牛娃是哪个？”没有人起立。草儿说：“老师，他妈病了，他要照顾家里。”
这是理由？我觉得生气。教授完课程，安排孩子们练习，我让草儿带我家访。
牛娃长得清瘦，我踏进门时，他在剁猪草。他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他还有个妹妹，坐在院里玩沙子。
“老师，我没钱缴学费，我妈妈又病了。”牛娃埋低头嗫嚅，右脚趾使劲搓着左脚背。
瞪着墙头的遗像，我后背起了冷汗：那煤汉子——卑微的笑，定格在黑框里。我急急说：“学费有人替你缴了。早晚照顾妈妈也行的，别耽误学习啊！”
逃也似的回了学校，我打开钱夹来看，赫然有两张冥币，沾着煤碴子指印，静静躺在里面。我才了解到，小煤窑瓦斯爆炸，牛娃爸死于矿难，老板无力赔偿，早已逃之夭夭。
【肆】
我垫付了牛娃的学费。山村落后，贫穷是本色，缴学费大多都难。原生态只适合远观，所谓淳朴、天然、真纯，是旁观者的强加。最起码，在皇远山的日子里，我只读懂了苍白、沧桑、空乏这类词汇。
教学很难，学生基础差，还总有缺课的。而且，他们并不愿读书，村民急于改变贫穷，能读到3、4年级就很不错了。大多时候，他们外出打工，或进各种小矿窑。
我对钱有了概念。从前，玲子看不惯我，说你挣钱不少哇，不懂花销不全浪费了？我也看不惯她，化妆品、高档服饰，总超前消费着，所以，她痛悼撞碎的翡翠镯时，我无比幸灾乐祸，并笑骂她：“活该，都是钱烧的！”
学校经费几乎为零，学生却连文具都缺。我成为了月光族，并动用之前的积蓄，各类学习用品，例如字典、三角板、圆规等，有时，还包括铅笔、钢笔等，被我从省城一趟趟运回、分发。课余，我在屋后种菜，养起了鸡仔，尽量缩减不必要的开支。
学生叫我：“蓉妈”。我纠正：“叫老师。”他们还叫：“蓉妈”。再后来，家长也叫：“蓉妈”。
【伍】
元月底，期末测试结束，老校长回来了。我建议开家长会，汇报成绩并预收下期杂费。
定于周三午后2点，家长们并不守时，等到差不多3点，才稀稀拉拉过了半数。最要命的是，在牛娃的座位上，我竟然又看到了“他”：乌黑的模样，卑微地笑着，跟我打着招呼，煤碴子从眉梢掉落。
我机械发言，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忽然很怕，下面坐着的，哪些是“它”呢？
那煤汉子，挤在人群里，踊跃缴牛娃的学费。不动声色收下，草草结束了家长会，我躲回房间，将钱扔在纸箱里，竟再无勇气打开。
我给玲子打电话，我说：“我需要钱，不是‘借’，是‘要’——你那些狐朋狗友，少进几次酒吧、茶厅，就能凑够数额了。你这臭女人也是，含铅化妆品少用点，糟蹋皮肤还浪费钱！”
玲子惊讶，她说：“你要干嘛？”
我变得凶狠，咬牙切齿说：“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想起狗剩单薄的夹袄和黄毛翘在鞋外的脚趾头，我又补充说：“再帮我收刮些孩子的衣服、鞋袜，我下周末回省城来拿，办不好以后别跟我套近乎！”
咔嚓，挂断电话。我坐在寂静里，忽然泪流满面。
【尾声】
熬到支教期满，我逃离了皇远山，并绝口不提那段过往。
玲子软磨硬逼，我只固执着缄默，以致于她恼了骂：“犟牛，你把魂丢山里了？”
很长时间里，我总会做梦，梦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追着叫我：“蓉妈——”；梦见一个黑黑的煤汉子，搓着手卑微地笑着，煤碴子簌簌掉落；也梦见一场奇形怪状的缴费场面，“它”们无一例外举着冥币说：“老师，给——”
我在挣扎里醒来，摸着湿湿的枕头，只觉得满心苍凉……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3-16 17:35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5-3-17 08: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