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遗憾自己不是个画家或出色的摄影者。 对于凤凰,这个被称为“中国最美古镇”的小城,我并不能为你描画或定格出它十分之一的风韵来。可是,倘你愿意把我笔下这些散落的珠子,以自己喜欢的式样串起来,缠在腕上或悬于项下,闲时细细地摩挲跟欣赏,从而得着些喜悦了,我已宽慰且知足。
这一回的旅程,说起来其实是累的。旅途的劳顿自不必说,最要命的一点,是我患上了失眠症,好几个夜里都只是假寐。然而,这丝毫没能影响我行走的热情。
五月天气,日光开始显出力道,炙在裸露的肌肤上略感火辣,不再像初春时节那样温和——一如年幼时母亲的手。想来大抵是人与世都因默默成长,需要父亲般严厉的管教了,怎样苛责,也是出于爱深。念头一动,自觉亲切,于是照得汗下的光景,也不如平时那般烦躁。
一条舟子,散漫地泊在江里。
并没有绳系着,左一摇,再右一摆,晃悠得自在。更多的舟上,坐满了人,徐徐地在江里走。堤上,小街边,总有兜揽划船生意的当地人不断问你,“坐船?”也不等你答,又急急地去招呼下一个,仿佛只如朋友乡邻见面时问“吃了没”那么自然,并不曾真把赚钱的念头时刻搁在心上。
沿岸的吊脚楼,是各色酒肆茶坊。
酒瓶子一溜拴起来,挂在门廊下,十分讨巧的模样。一杯酒、一盏茶,都尽可闲闲地坐了,边啜饮边瞧风景。更有别出心裁的,干脆就在吊脚楼底下的堤沿摆上张小矮几,扔两个色彩分明的布垫,盘腿坐了,就着熏风,看游人如织、烟霞如醉、波面如鳞,等待一朵心花儿兀自开放。
不过,我更愿意走着。
行走的过程,是如此有趣,比那静止不动地观瞧更添些生动与惊喜。再有,才买的新裙需要招摇哩!头上的花环还需要臭美哩!别责怪我小小的虚荣呵,你就轻轻一笑罢,不动声色地,嘴角只微微地那么翘一翘罢。
我还得再走,不能光顾了你的笑。
我要去小巷里,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看“翠翠楼”外眼神凌厉的大黑狗,看苗家妇人簸箩里摆着的亮晶晶的银饰跟花花绿绿的手工织品,看蒙古大师傅随着音乐边扭动着身子边烤羊肉串,看孩子们跑来跑去兜售他们辛苦摘来的野生桑椹。
还有,还有,一定还有些什么被我给忘记了,那就容我记起时再告诉你罢。
现在,我的心思都被黄昏时薄薄的凄凉给笼住了,好像若干年前的某一天,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的白塔下,看着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色的云,听着渡口生意人的杂乱声音,想着心事,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一样,仿佛心上某处有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弥补。
只那么一会儿发呆的工夫,天就真的夜了,把所有的凄凉吞噬一空,仿佛行云流水,一点未曾着迹。只剩窗下卖瓜人一声亮过一声的吆喝,街边小餐馆里浓一阵淡一阵的香味。远远近近的灯火,正渐次闪烁起来。
想起日间卖花环的小女孩说夜里可以放河灯,心下雀跃,一时迫不及待立刻起身,往河边奔走而去。
果然,一岸挤满了放河灯的人群。道旁铺排着各式各色河灯,红的桃心,粉的莲瓣,紫的龙船,大有大的排场,小有小的玲珑。天光还未黑透,早有性急的燃起烛火来。白日里的清波碧水,这刻一片浓墨重彩,也煞是好看,仿佛素来清芬的女子存了心要在人前调皮一下,专画了个大花脸,叫你辨别不出她是谁。
可是,别就此驻足。走吧,走吧,只要你走,就永远会有层出不穷的欣喜。
譬如斜里横出一枝青瘦,老店铺里半壁蜡染飞天,五彩织锦缤纷得织女也生妒,苗家女子环佩叮当……令人毫不疑心这小小的天地儿已容纳了天下女子一生的幻想。唉,这小城,实在是将要把你的苍白赶到最幽暗的角落去了,要么,就如旧小说里会内功的高手替人解毒一般逼将出来,全然挥散,独留下一怀翡色的浪漫。
夜长争得薄情知呵,春尽也被相思染。
擦身而过的《十年》,不合时宜地苍凉着。
四顾而望,桥洞里一群少年正卖力地鼓琴摇瑟,放声歌唱,叫人想起那个在月下为翠翠歌唱过,让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人儿。凝神恍惚中,十年顷刻,似便光阴如电地去了,去了呵。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也许明日即可相见。只要希望不散,那等待的时光,想来某一天或会成为丈量幸福深度的标尺罢。
隔岸一江灯火,隐约三两船家。凤凰春深,径向青翠更深的茶峒渡口渡去。
这一夜,我竟得着了几日来仅有的沉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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