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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你和那小子,啥关系?”到家,二叔松开二婶的手,坐在门坎上,问。
“小李是好人,教我种大棚蔬菜。”二婶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们娘俩怎么捱的——是不是谁耍贫嘴?”
二叔不回答,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抖索着抽了。二叔靠在墙上,重重吐出一只白色的烟圈。
“和我去城里。”
“那娃咋办?大棚咋办?”
“娃一块带走。大棚你要是不舍,叫他四叔照看。”
“我不去。”二婶一屁股坐下。
二叔摁灭手中的半支烟,直起肩。
“今天不由你,准备一下,明儿就跟我走。”
二婶最终同意和二叔去城里。哭、闹,掏心窝的话全随着眼泪飞了出来。二叔怔怔地,看二婶的肩膀一耸一耸,讪讪地说不出话。二叔呆半晌,贴近二婶,要去圈她的脖子。二婶躲开了。
“这事吧。”二叔挠头,“你咋不在信里说呢?”
“说了能咋地。”二婶说,“还让你不安心?”
二叔傻笑着,扳二婶的肩。拉开旅行袋让她瞧。
“都是城里货。怕你不舍买。你瞅瞅,这唇膏还是美莲牌的呢。”
二婶扭过身,一巴掌拍在二叔手背上。二叔趁机搂住二婶的腰:
“娃他妈,跟我走吧。这样,我不安心。”
二婶跟二叔去城里,村口碰见村长他爹。斜着眼,鬼鬼祟祟瞟他们。
二叔牵着二婶赶命走。二婶不依,挣脱了,跑到村长他爹面前:
“你这个老狐狸!”从没人见二婶发这样大的火,二婶插了腰,一手指住村长他爹,“这只偷腥的老猫!天打雷劈的,总有天,老天会收拾你!我杨美华就等着那一天!”
村长老爹两腿哆嗦,捋了帽沿,转过身子溜着小道急步逃。
二婶随二叔上了车。揣着迷茫而美好的希望,背着小胖,眼睛刮过村子里的山水,炊烟,泪珠掉落下来。二叔半阖着眼,掏出一包纸巾给二婶。二婶接过,揩了眼圈,然后,她的目光里就只剩下坚定了。
二婶变了。变得尖锐,铿锵,逮着理就不让人。二叔随她。二叔清楚,自己不争气,哪能埋怨二婶。原来发的那点生活费,够自己开销,养一家子就有些吃力了。一开始,二婶和娃跟着他蹲窝棚,哪里是长久之计?工友们很兴奋,都觉得二婶勤快,把个狗窝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又能做手好菜暖胃。可是二婶心里不舒坦。和大家挤着住,总是不方便的。二婶要二叔找所房子另住。二叔去溜了圈,垂头丧气回转来。二婶知道是租金贵,又掇撺二叔去讨工资,她核算过,刨去房租三百,手里还有两百余钱,再加上工资一千二,还能存上点儿。二叔不敢找老板,拉着包工头喝小酒,回窝棚倒头就睡。二婶就明白事儿黄了。
二婶想了两天,索性捋起袖子,也去工地,专等老板。那天老板来,二婶瞅准了他的车,扑通一下跪在车前,吓得司机一身冷汗。老板说你什么事?二婶交待明白了,看着老板。老板说噢,我知道,这事我得和公司其他股东商量商量。二婶拍拍尘土,眼神冰冷。她说好,我们等。
一直没回音。二婶鼓起勇气打电话,老板不接。
二婶摸到老板二奶家。二婶叉着腰,岔着腿,仰头看老板的“老巢。”二婶像只歌唱的百灵鸟,唱的都是骂人的话。
“XXX,你这个姘头!死不要脸的第三者!烂X!拜金!你爸妈知道了,还不把肺气炸?……”
二婶又摸到老板家。
“XXX,我瞎了眼跟着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现代陈世美!……”
窗子里纷纷探出头来瞅热闹。二婶面无惧色,继续骂。老板哄完二奶哄老婆,焦头烂额。老板打电话来,他说求求你别瞎闹了,我现在解释都解释不清,你再闹,我就开除你们。二婶冷笑一声:
“好,开除我!开除了我照样闹,拘起来照样闹!我有真凭实据,不怕你告我造谣!”
“有话好好说,你有嘛要求你就提,啊?”
二婶说,我不管别人,我男人的工资得月发。最不济,得按季度结算。
二叔一家搬出了窝棚。工友们都说,这男人有福了,二婶这么能干。工友们又说,二婶的心不踏实,会跑。
二叔呵呵笑,当没听见。
二婶果然闲不住,回村里收购蔬菜,转手卖到大饭店。现在城里人讲究吃原生态无污染的高山植物,二婶叫四叔撤了大棚。改种起溪沟边的野菜来。什么喜菜,马兰头,地衣。供不应求。
二叔也不在工地做了。改成帮二婶搞运输联络。起早贪黑,三两年,硬是挣出一套单元房来。
二婶有几次遇见李技术员,彼此笑一笑。李技术员仍然很年轻,眼角多了些细纹,说话和风细雨的。叫二婶嫂子,说我就知道你在山里呆不了,你的心不定,灵活。能做大事。
二婶抿嘴一笑,把礼物塞给他。有时候是一打袜子,有时候是一条围脖。二婶说没别的意思,感谢你当年肯帮我。
村长改朝换代了,村长老爹前些日子过世,流传是为了偷看大姑娘洗澡跌进山谷的,床上躺了两天,没治好。二婶也去吊唁,乡邻乡亲的,抹不开面子。村长老爹的面目浓缩在黑白照片里,裱在黑框镜内,露两颗也不知是灰是白的牙笑。很滑稽。有人说二婶你心真善,老头子害你抬不起头做人,你还来凭吊。二婶望着相片,淡淡说没什么,人都去了,有什么恩怨化解不掉的。
他们又说二婶知恩图报,好人呐。
二婶知道说的谁,也不辩解。准有人背地里不知又把她和李技术员编派到什么程度了。
“我听不到。”二婶和二叔说,“随便他们咋编。要是当着我的面瞎说,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二婶的口气横横的,眼光狠狠地盯着远方的大山。二叔的眼前突然冒出个影子:安静勤劳的二婶,背着大口袋走在他的背后,口袋里装满了红薯,玉米。然后,那影子被包裹在一团白色的气泡里,腾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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