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真计算,X才是众生相始祖。在那个白云如鹅毛,天空除了一碧如洗就是万里无云的年代,X的影像是这样的:肥头大耳,眼小如豆,塌鼻子阔嘴巴,概言之:其丑无比。
我当时的描写极尽嘲讽能事,写X,抓耳挠腮,靠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食指塞在鼻孔里掏鼻屎,神态惬意,闭目养神。他“掏出一小团乌黑色的东西,放在中指拇指间,轻轻一弹,那东西疾射而出,落在地面化成尘埃。”“他的表情是享受的,掏鼻屎的过程就跟听高雅音乐一样,不时爆出点陶醉的神情来。
自然X并不知晓。当一干学生传阅我恶搞的小字并不时失笑时,X会慢慢地旋转他胖胖的身躯,溜圆他的小眼睛,惊问一句:你们笑啥?
关于X,可记之事不多。印象最深的当属体态音容,其次才是他的轶事。重点择二:一是初二下半学期剃了光头,二是将女生的卫生巾错认为纸短裤。
X剃完光头顶着呼啸的北风雄纠纠气昂昂地迈进教室时,所有男生都投诸惊艳的目光,女生们把头埋在桌沿下面偷笑。X长得粗短,脖子按比例分摊了大约三厘米长度,那颗锃光的头颅像一瓢圆葫芦,晃漾得我们眼前一片春光。X顶着这颗脑袋去操场做操,风啊呼呼地刮,X的眼睛眯起来,脖子缩起来,肩膀耸起来,剩下大脑袋在寒风里独自抗争。我站在他身后,看他整节操做得有如乌龟——左右伸一下胳膊,脑袋飞快地向上一窜,收回——笑不可抑。
做为班上的文体兼宣传委员,我深感责任重大,必须为X雕副画像。同时X的幽默感染了我,我觉得有必要将之描绘成为一个人神共爱的典型人物。人的记忆忠实于否,取决于当时他对记记的渲染程度,这和爱情是一个道理。多数人对爱情满怀期待,先设定好框架:然后实施,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失望了,受伤了,呐喊了,颓靡了,甚至不屑一顾了。
我跑题。说回来,X第二件让人叹为观止的事情,是针对女生的私密闹出的笑话。按理说,这是女生的粉红禁地,一般大家都羞于启齿的。然而相对X,班中另有一位女生宝贝,天真到一塌糊涂。初潮来时,她在操场上玩得不亦乐乎,猝然间裤子上洇满酒红。这位女生第一考虑的不是赶紧找处隐私地躲藏,而是扯大了嗓子,哭着向班里另一位女生怒吼:
“都怪你!都是你传染给我了。”
这位女生的初潮立即风靡了全班乃至全校,好事的男同学能精确地说出几点几分几秒来。接下去一次春游,X恰好坐在她的旁座。X好吃,趁女生不在将她的背包翻个底朝天,零食塞进嘴的同时,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发现了一只躺在塑料袋里方方正正的卫生巾。X的兴趣漫涌,拆开一只仔细研究了半天,最后的总结是:这是一条纸短裤。X兴奋扬起他的成果,展示给所有男生看。
“瞧一瞧,看一看,女生的新型短裤!“
大家再一次笑得前俯后仰。X用他的智慧,换回一顿狂风暴雨式的臭骂,外加长达六七分钟的拳打脚踢。
我对X的记忆,止于调侃笔记,及上述两件小事。同理,在我日渐苍老的今天,我丧失了部分倾述的欲望,丢掉了若干记忆的细节,我的嘴巴和我的心灵同样疲乏,不愿意再对过去指点计较,它们封密得更加严实。我逐渐安静,夜深人静时,试图从一些残存的碎片里寻溯出最初的单纯。它们鼓动我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这些文字,在不久的将来,又会变得遥远陌生。我永远无法预计到我剩余的年份里会有怎样的遭遇,也无法清晰地计算出曾经有多少人伴随左右,当我两耳失明两眼失聪的时候,也许它们才会慢慢显映得客观和完整。就像X,他会变得并非那么丑陋,一点点地美好起来。从生命的起点走到终点,他就是我所有瓦蓝天空洁白云絮的一枚印迹。
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