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诗经·豳风·七月》
或许是闰月的缘故罢,后七月里,一早一晚就有些凉意。夜里往往会被冻醒,起来关窗,蔼蔼的雾气里满世界都是秋虫在鸣叫,这初秋的夜,仿佛只属于那些通宵晚会上的音乐家。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声音吵醒。细听,竟是一只蟋蟀在叫,声音似乎就来自我的床下,亦或者是衣橱的后面,“瞿~瞿~,瞿~瞿瞿~”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躲在那里吹哨子,清脆而急促。这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惊喜,漫漫长夜,空荡荡的房间,竟然有一只蟋蟀来陪伴我。
然而,就有个疑问,我是住五楼的,那小精灵又是怎么进到我房间里的呢?是从窗台翻进来的吧,外墙那光滑的瓷面恐怕不利于它的行走;况且那么高的地方,无遮无拦的,一阵风就会将它抛到九宵云外。是顺楼梯爬上来的吧,路过那么多门口,却又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家?看来只有一种解释,这只秋虫,它是上天赐予的,专门来排遣我的寂寞的。
我为此高兴了好些时日。晚上,拉开窗帘,放入月光,微风习习,蟋蟀歌唱。月光更添了凄美,夜色更着了凉意。这小东西一直唱着婉转的歌,那乐声总是飘忽不定,你辩不清它的出处,也摸不着它的节奏。
后来,一段时间里,我的心境好些了,渐渐对这种演奏也有了听觉上的疲劳。有时候饮酒回来,倒头便睡。这时候,倘若蟋蟀的哨子吹起来,异常的响亮,就颇不耐烦,顺手抓起什么扔过去,演奏应声而止。但不消片刻,又响起来了。
开学后,女儿回来了。头天夜里就被惊醒,哭着跑进我的房间,说,爸爸,有只蛐蛐儿在叫,吵得我睡不着。我便下了决心,要把它找出来。然而,这绝非易事。我在黑暗里听它的哨声,感觉是在沙发后面,开了灯,移了沙发,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复又熄了灯,静静地等,突然又叫了,却又好似在橱子下面。然而,再寻,也只是找到了一只消失半年多的拖鞋。后来的事情愈发神秘莫测,它那飘忽迷离的哨声时而来自卧室,时而来自书房,时而来自客厅,时而来自厨房;一只小虫的叫声,竟会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一定要把这可恶的家伙揪出来,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直在我心里膨胀,此后的好些夜里,我都在留心它的踪迹。有几次,我甚至在黑暗中看到了它狡诘的眼光。
那一夜,尖锐的哨子又吹起来。我赤了脚,熄了灯,寻声过去,一点一点,接近目标。终于,确定了,却原来它就躲在面盆下面的瓷墩里面。瓷墩上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孔,而且紧贴墙面,手很难伸进里面。我折了一根棕竹的长茎伸到里面去搅,鼓捣了半天不见动静,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索性点燃了一张纸,塞了进去。“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爆开,然后腾出一阵烟雾,寂静了。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顿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蒲松龄的那篇《促织》,又想到它的不明来历,怅然若失。
或者,这小东西的身上正寄托着一个人的灵魂!
第二夜,我迟迟不肯睡去,侧了耳朵,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知道是徒劳,或者只是在寻求内心的一点安慰罢了。可就在恍惚之间,那熟悉的哨子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一跃而起,奔到面盆那里,却听得声音是从洗手间里传出来的。轻掩了房门,打开灯,我挨处搜寻起来。那里几乎无处藏身,却也费了我很大工夫。
最终,当我掀开地漏的生铁盖时,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弹了出来。此刻,它正昂首站在马桶的塑料盖上,身材是出乎意料的小,与那高亢激昂的哨声很不相称。但见它,头顶油黑锃亮的头盔,身披灰褐条纹的铠甲,触须乱颤,尾须轻摆,双翅翕张,腹部鼓动,精神矍铄,气宇轩昂。似乎在拉开架势在向我发起挑战,我伸手碰它,并不逃走,反而跳到了我的手上,我轻轻将它捉在手中。这时,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又有一只蟋蟀从那里跳了出来,个头比它更小,性子比它更急。我看见了它腹部的三根尾须,顿时明白了,原来这里藏着的是一对恋人。而雌的蟋蟀是不会叫的,这就是为什么只会听到一只蟋蟀的叫声。那位男高音整夜整夜不歇息,原来是在为它的爱人唱情歌呢。
我将它们捧在手心,下到楼后面的空地上,把它们轻轻放入草丛。哎,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以后的漫漫长夜里,有几次在睡意恍惚中,似乎又传来了蟋蟀的哨声,然而侧耳倾听,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走夜路,草丛里也听到过蟋蟀的叫声;回到山里的老家,晚上,在院子里纳凉,墙角处也有虫鸣。而细听那响亮的哨声,总感觉就是我曾经的那一只。
是呢,就是那一只蟋蟀,他曾经在我的寂寞里唱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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