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妈妈生下了我。现在妈妈在老家,我在这里。虽然离得很近,但也不是经常回去。以前在外边漂,每次回家,他们都永远在那个老屋里,而我总是从一个城市换成另一个城市,出发的地方总有不同。打电话回家,他们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我说好啊,吃得饱穿得好。我问他们好不好,他们说好啊,天气好收成好。他们总问我吃饭了吗,说着说着又问我吃饭了吗。吃饭好像是第一等的大事情。他们生在饥荒的年代,爸爸小时候在全家出去讨饭时差点被卖,他们总是忘不了饥饿的感受。
从我十六岁不上学,我们的生活交集便变得越来越少,一年几次的回家,到家也跟他们说不了几句话,有时候说不了几句便开始吵架,有时候我尝试费力地讲说我的世界,我的想法,我的得到,他们茫然地回应着。他们在那个永恒不动的小村庄里,听着一个在远方不断流动的声音。我不敢说任何不好的事情,被中介骗,被人骂过,被偷了东西,工作时受了伤,这些都时空见惯的外乡事件,都能引发他们的担忧。慢慢的我便学会了对他们说“啊,一切都挺好的。”
我想快三十年的生命中,我最常感觉到的是一个场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跟妈妈蜷缩在拉麦杆的马车上,爸爸在下边牵着马,雨砸在身上的塑料布上,风刮着头上的树枝我吓得手和脚都缩着,无法伸展开来。再睁开眼睛,便已经到了田镇造纸厂的门口。甚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清晨睁开眼睛,总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间低矮破败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爬出去,蹲在窗框上孤独的面对着外面的世界。自卑仿佛是随我一同成长的伙伴,上学时,我担心交不起学费,担心被别人同情和嘲笑;上班后,我担心被炒鱿鱼,老是被失业的噩梦惊醒。当我跳出来看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自哀自怜的形象:母爱缺失,总把自己放在一个需要关爱的位置上。因而去屈从,去讨好,生怕人们不爱我。我开着各种玩笑,又留心人们的反应。我想做父母的乖孩子,也想做工作中的好同事。在我的内心中,我压抑着自己。我想过的人生,坦荡而肆意的生命,总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而止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着一个日渐趋向衰老腐烂的肉身,内心常有自我厌恶感。
想起刚跟老张谈恋爱的时候,那时候老张打电话叫我回去。她在车站等我,那时候的她,干净瘦弱,头上的马尾在风里飘着,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时光,然后带我去了餐馆。推开门,坐了一屋子的人,生日蛋糕摆在桌子的中央。我内心激动而惶恐。从来没有人这么隆重给我办这么热闹的生日宴席,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面对这么多的祝福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们。亲密的情感,从来不是我熟悉的。从小我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我一个人接受,一个人消化。忽然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有点手足无措。后来我离开那个城市,在另外的城市里找工作,找到又被开掉,吃不饱饭,房租也交不起,受伤了躺床上半个月,我没有告诉她。依然习惯的跟她说:一切都挺好的。
后来结婚了,我把挣得钱全都交给了家里,只留下几百块熬到下个月发工资,那时候的我,基本是没有任何业余活动的,跟朋友们也少了很多应酬,因为任何活动都要花钱。我总记得小时候上学时父母向亲戚借钱给我交学费,他们一张张凑钱的场景让我终身难忘,我也记得那时候大姐考上了大学没钱去,四处筹钱时的窘迫,我也记得二姐考上大学时家里因为没钱就没让她去时二姐悲伤落寞的表情。有时候我想,如果家里有钱让她们上学,或许她们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是欠她们的,所以初二的时候我选择了辍学。我跟自己说: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一切都好起来。
这次买房子,甚至都没跟家里说,我跟老张四处张罗着首付,家里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我妈打电话说:家里给你凑了一万块钱。
那一刻,心中酸楚,又想起小时候家里为了上学四处筹钱时的场景,这如同结了血痂的伤口又被狠狠的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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