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豫东平原上,每到天暖,总是桃花先绽放,远望一片红云,近了扑鼻暖香 ,然后是点点碎雪似的杏花,清妍纯洁的梨花……,到了更加浓香的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椭圆绿叶间的娇嫩洁白的槐花开放时,洪河两岸的街镇上的戏会也正热闹起来。天气热,太阳也日渐毒辣,毕竟已经是初夏了,也正好赶在夏收之前的农闲时节,大伙可以放松的乐呵乐呵。
老李住在村子的最前排,门前就是下通到洪河的一条小支流,马肠河。站在门前的堤路上,透过成排高大的白杨树,就能放眼看到河那边无边的油绿麦田,错落的被树林环绕的村落。晨风习习扑面而来 ,清爽!老李伸了个懒腰,顺便捶了捶酸软的腰,用力咳嗽了几声,瘦高的腰身弯成了个大虾米,黑瘦的脸益发的黑了,然后,一口浓痰就吐到了脚边的草丛里。
直起了腰,这才想起昨晚酒后与老赵的约定来:到后街看戏去!回转身锁上了门,就走开了。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路边粉嘟嘟的槐花,无端的就想起了昨晚在老赵家,老赵儿媳妇端上桌的一盆蒸槐花来,拌了面,上锅蒸透,出锅时,蒜汁一泼洒,几滴香油一点缀 ,那叫一个香!------可惜现在没人做,少吃许多了……。
他正自己有些黯然的思忖着,迎面正走来老赵,欢喜的叫道:“老书记!-----我正说哩,咋还不见你出来哩!这就过来看看。走,走,那边几个老兄弟都等着你哩!”
“还有谁?”他一下转过了心思。
“老张他几个。当年的几个队长都在哩!”
他笑了起来:“今个,聚这么全……”一边与老赵加快了脚步。也实在是快不了多少了,毕竟都是七八十岁的年迈人了,再快,还是勾胸弯背的松垮着脚步。
对了!忘记交代了,老李,从年轻时节一直就是大队支书的,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一直干到退休,现在接班的是他的大儿子。二儿子读书争气,现在县政府当差。三儿子前几年出车祸,死了;只留下一儿一女;好在三儿媳也小有本事,自己在后街上撑起了一家小超市,勉强的也过的去,就是小子正读高三,学习也中,眼看着该读大学了,一笔大开销却让人由不得不愁上眉稍;老李虽也操心着急,却无力帮她,老伴死得早,他一人独居在小儿子家里,一月三百来块钱的退休金其实也只是勉强过活。老李的小儿子打小贪玩不肯正经念书,现在也居然混的不赖,跑到新疆乌鲁木齐开了一家大废品站,挣钱!房子、车子都在当地买下了,所以也很少回来了;为他结婚而翻盖的一处大院落,如今只有老李孤零零的一人居住。不过老李的身板一直也算硬朗,自己照顾自己也有余,地也不须种了,孩子们也无需他照管了,整天就和几个老汉们打打麻将、在墙根的阳光地里聊聊闲天,偶尔的喝点小酒,也痛快!……
“今个东戏台唱的啥戏?”
“听说是清风亭。”
“西头的越调唱的是诸葛亮吊孝,也中!”……
老哥俩挤入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小街上一转往东而去。的确很挤很热闹,小街小,两旁又摆满了货摊,卖衣服的、杂货的、卤肉的、凉粉粉皮的、甜酒浮子的……,还有游走着卖气球风咕噜的,各种香气汗臭气、叫声笑声混杂一起成了烟火的和谐乐章,小街愈发的窄小了。戏台也只好摆在街东街西宽敞的所在了,锣鼓虽响,到了街中也就消逝到隐隐了。但人们赶会哪里只是为看戏呢,图这股欢欢喜喜的热闹劲才是必须的吧!
挤过了老李三儿媳的摊位前,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抬眼望见了他们,却不知道是不愿呢还是顾不得打招呼,低头只管回找顾客的零钱。倒是她的小女儿因为学校照例放了两天假,在家帮忙,远远的喊道:“爷!恁看戏去吗?”老李点头,微笑:“看戏去!”
老李走远了去。三儿媳抽空扭头瞄了他的背影一眼,“哼!”
老哥们几位正在一家卤肉馆里等着呢!店老板是老李的大侄子,见到老李与老赵来了,肥红的脸堆满了笑:“你们可来了,再晚一会,他们就耐不住性子要去东戏台看戏了。”
“敢!”老赵很是威风的道:“老书记没来,看谁敢走!”
老板一笑,也不置辩。屋里的人闻声却都迎了出来,先是最年轻的老宋,身边紧跟着一个五六岁怯生生紧扯衣襟的小妞妞,“这是我小儿子家的,都出去打工了,我和老伴给带住”。然后是另两位也出来了,于是先寒暄、打趣一番,然后一起进屋里的雅间入座,为了座次又热闹的推让了一番,终于照老例,老李和牙快掉光了的大老徐坐在了上席。
依次坐稳后,老李定睛扫视了一下老几位,奇怪的问:“老张呢?咋没来?”
“死了!”腰佝偻得厉害的二老徐接茬道:“前天死的,脑血栓,从床上一头栽地上,没气了。今个可能火化去了。”
哦!于是老哥们几个一起叹息。“这就算好命了。也痛快!没受啥罪。”
“可不是!”老赵弹弹烟灰,“现在都兴出去打工挣钱花,哪有年轻人能在家里?-----西村的张瘸子,年轻的时候杀猪可是一把好手,是不是?”
“是哩!-----”大伙纷纷点头。
老赵环顾了一下老几位,语调却变得悲凉:“年前下雪路滑,瘸子一步滑到,胯骨摔断了,年纪大了也不好治了。现在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吃喝拉洒都在床上,儿子不说话,媳妇都骂该死不早死……”说着,却语调渐低缓,终于打住了。几个人一起抽闷烟,过了好一会,老赵才叹息道:“可怜他!想死都没好路走,上吊套不上绳,投井下不了床 ,连包耗子药也捞摸不到嘴里。就这样干耗着等死,屁股上长满了褥疮,都烂得生脓了……。”
一阵沉闷的烟雾缭绕。
正在这时,门帘一掀,店老板手托着一盘切好的喷香冒热气的猪头肉进来了,赔笑道:“刚才火候不到,怕你们也嚼不动,现在中了,烂的很。”
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老李摆摆手:“你拿两瓶豫皖春来,这酒喝着不赖。再把卤鸡上一盘。还有凉菜,咋没上?”他打趣道:“你这孩子不懂规矩啊!都多大了?!”众人哄笑起来。
店老板也牙一呲,笑了:“外边忙的厉害,忘了。待会我多给你们弄个菜!”
……
酒上来的时候,个个喜笑颜开,然而也有苦皱眉头的,“不中啊!我现在不能喝啦!都好几样病了,高血压!”
“没事”老赵拿瓶劝道:“老哥们几个这些年可少坐在一起了,少喝点是个意思。你说你有病,我也有哩!我心脏跳得慢,你们谁不知道?!”
一个个的都斟上了酒,抱怨自己不能喝的,就格外的少斟一点,老赵不改当年,依旧说得嘴响:“中了吧!够交情不够!”
老李举起了杯,哥几个也就都端起了,开喝,吃菜。老宋的小孙女兀自的抱住一鸡腿,边溜眼看这一帮老头子推让敬爱,边往小嘴里撕扯个不休。
脸有些潮红了,心热了,兴致也高涨了起来,开始眉飞色舞的唠叨往事。
“修宿鸭湖水库的那时候,”老赵眯眼笑,----这是据说中国目前最大的人工水库了,在汝南城西。------“多有干劲!真能干。咱大队里那干活那是厉害,老李跟我一条扁担,大柳条筐,上堤下堤,来来往往像飞风,大家伙一看书记都这么干,不用动员,一个比一个干得欢 !”“对!对 !对!”大伙儿仿佛又看见了那红旗招展、人潮汹涌,挥汗如雨激动人心的场面。举起杯,豪气的喝了个杯底干。
老李一笑,伸筷子夹起了另一个鸡腿递给老宋的小孙女。老宋赶紧停下筷子对小妞妞说:“快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小妞妞不客气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接住鸡腿,稚嫩嫩的道。大家一起笑了。
“记得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反正去粮所里去交粮,咱大队天没亮就到粮所排队了,可巧河东的路庄大队也去的早,粮所一开门,他们人也强势,把住路口就是不让。李书记后来到了,一句话:把拦路的车推翻沟里去。谁拦打谁,出了事有我!-------就这一句话,路庄的人硬是没人敢接茬。哈哈,顺顺溜溜的就把路让出来了。” 老宋两眼闪闪放光起来。
“那是哩!咱大队难道是好惹哩吗?!”老赵也听的欢喜,又倒了一回酒,一举杯:“来!再走一个。”
老李举杯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叹息似的道:“现在政策好了,不用交粮了,现在的人还都不愿意种地了。”
“嗯-----!”老宋却不赞同的摇起了头,血红的眼睛盯住桌上的酒杯,慢慢的发表自己的见解:“也确实没法种了。现在啥东西都贵,钱简直都不当钱花。盖座新房没二十万不中吧?!娶个媳妇不准备十万块钱,连个提媒的都没有!------光靠那一亩三分地,能弄成啥事?”
……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又是一掀,店老板肥红的脸探了进来,不无担心的望着老李:“我说叔,你们五个人都喝四斤了,差不多了吧?!”
“去!” 几个人几乎都瞪着醉红了的眼。老李尤其高声的道:“孩子乖!俺老哥几个学喝酒的时候还没你哩!-------再给掂一瓶。”
老板犹豫的瞅了一眼紧依在老宋身边的小妞妞一眼,却被更催促得更急了:“赶紧!还怕短你的酒钱?!”
一阵会心的哄笑。
生意真的很好!一上午的光景,煮好的一大锅肉,愣是所剩不多了,红褐色的汤水依旧在咕嘟咕嘟的冒泡。店老板的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抹拭着菜刀,日头偏西些了,不会太忙了。
忽然听见屋里传来小妞妞的大哭:“爷爷,爷爷!……”他初吃了一惊,旋即脸色大变,放下刀赶紧往屋里冲。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惊呆住了他。老李趴在桌上,不言不语,老赵傻笑痴呆在那里,老宋呢,正仰面八叉的倒在桌边的地上,小孙女正紧紧的拉扯他的衣袖,哭喊着试图把他拉起。还有两位老徐呢,也在地上躺住·····
等老李悠悠荡荡的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雪白。耳边传来大儿子惊喜的叫声。
“醒了!”
“这是哪?”老李含糊不清的问。
“医院。”儿子坐在床边,探头看着他:“爸,你前几天喝多了,一直昏迷着呢!”
“哦!”老李似乎想起了什么,动了下身体,想坐起来,咦,奇怪,这身体咋好像不当家了?
“爸,你别动!先好好休养。”儿子马上阻止了他。
一个月后,老李出院了,在这期间,他惊愕的得知,那天在酒桌上老宋当场死掉了,还有两位也送到 医院了,居然没有抢救过来,也死了。只有老赵和他逃过了一劫。
逃过了一劫了么?老赵依然如初,自然是。可他这酒后中风的身子,却是半边麻痹了。说话不清楚了,走路也只是勉强的一窜一窜的往前蹭。
好在儿子们早已商议好,半年轮换着照料他了。只有老三儿媳很强硬的说:“俺家连个男人都没有,俺咋照护他?!管不了,不管。”兄弟三个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就这么定了下来。
先是在老大家过活。自从政府免除了各种农业征税后,老大也的确清闲的很,几乎天天到村委会坐了一会就走了。-----对了,现在也不叫大队了,叫村委会,人员也极其精简,只余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两个人。
半年后,老二开车回来将老李带到县城。他的家是一座四合院,也与农村的房子差不多少。儿孙对老李都很恭敬,照顾得也细致,老李虽自觉不便多多,却也高兴安心。没事了,自己也晃晃悠悠的到附近的公园里转一转,按照医生的嘱咐做一点康复训练,虽然收效不明显。
又是槐花初绽的季节,早已有约在先的小儿子千里迢迢的从新疆开车回来了。其时。老李被老大儿子接回了老家,准备赶一赶即将开演的戏会,这也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然而,小儿子也回来了。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小儿子说:“爸!咱看罢戏了,跟我一起上新疆吧?”
老李直了眼睛,摇头。
小儿子作了难:“俺一家,还有生意都在那边,你不去也不中啊?”
“我不去!死也死家里。太远,死那了,回也回不来。”老李低声的咕噜着,很执拗。
“那!”小儿子叹了口气,摆出了第二套方案:“你看这样中不?反正俺二哥也离敬老院不远,我出钱送你进敬老院,多交点钱,管你吃好喝好。那里老年人也多,你也好玩。中不?”
老李闷声不语。再问,还是闷着头。
小儿子只好站起身说:“爸!你考虑考虑。想好了,你说咋办就咋办!”然后接了一个电话,便眉开眼笑着出门应酬去了。
老李还是闷着头,木头一样的戳在院子里。浅淡的夜色正渐渐的浓厚了起来。
第二天,老李的小儿子还在醉睡中,大哥却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老四,快起来,咱爸出事了。”说完扭头就跑了出去。他吓的睡意全无,将衣服胡乱的往身上一套,也跟着冲了出去,远远的看见路边围了一群人,还有大哥的哭嚎声:“爸!---爸!---”
老李上吊死了,在一棵他仅能挂上绳套的小槐树上。树的枝头,一嘟噜一嘟噜的开满了粉粉的花,香气很是香甜。
这样的事对老李的儿子来说,颇为的扫颜面。都是些明白人,赶紧联系老二,准备按规定火花,然后就是操办下葬的事宜,这个马虎不得。就连老三媳妇也及时的赶来了,颇为动情的红了眼圈,流下眼泪,说:“老三也死的早。俺也没有好好孝敬过咱爸,这最后一场事,就让我替老三尽这个孝心吧!”
这话令在场的哥仨很惊异,但看她哭的动情,说的也在理,便没细想,同意了。
果然是大操大办,排场风光的很!县里来客人了,乡里也来客人了,十里八村的亲友及头面人物也来了,准备了七八十张桌子还是要坐不下。热闹、风光、排场!
大事已了。有无聊的好事者在那瞎盘算,说:这一场事下来,老三家起码能赚十万块钱!呵呵!她小子读大学的花销是不用愁了,估计还能剩下不少。一时间,也是流言纷纷,几为笑谈。
但此言也似乎不虚。老李埋在麦田里的第二天,戏会就开始了,老三媳妇照常开张了生意,头上虽还扎了朵素花,只是眉梢却多了些喜气。
劫后余生的老赵,在老李坟前认真的掉了几滴眼泪。庆幸之余却也悻悻不平,到老三媳妇的超市里买了点东西,忍不住半开玩笑的挖苦道:“你中啊”老三媳妇眉毛一扬,听他往下讲。“你爹活着,你不养。你爹死了,还被你卖了十万块!”
老三媳妇不搭腔,只是微微一笑。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些零钱:“找你三块五。”
等老赵晃悠悠的走远了,她才对着他的背影轻轻的咬牙恨道:“该死不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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