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脸猫 于 2014-3-13 21:50 编辑
映山红又开了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到了,艳阳高照,和风拂煦,白云在蓝天上悠悠漂浮,河岸边的杨柳丝绦上绽出了颗颗嫩绿的芽苞,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雀叽叽喳喳的在柳枝上啄食,当游人走了过来,小雀们呼地一下冲向蓝天,打一个盘旋后又快活地降落在不远的大树上,继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它们的议题。河对岸的石崖上,如火似焰的映山红一团团一簇簇,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光秃秃的石壁上,远处的小山坡上,成片的映山红像燎原的烈火,烧红了半边天际,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江面上,把清澈的江水也染成半江蓝绿半江红,此情此景让人顿觉心旷神怡,喜忧皆忘。 我喜爱这土气的映山红,她是有灵气的山花。她不像牡丹富贵,却有着牡丹没有的朴实;她没有月季的妖冶,却有着月季没有的妩媚;她缺少兰花的幽香,却有着兰花没有的鲜艳;她没有玫瑰的阿娜多姿,却有着玫瑰缺少的单纯;她没有梅花的含蓄,却有着梅花缺少的活泼。经过风雪交加的严冬和料峭的春寒之后,她无需绿叶扶持,当叶芽还未绽开,就迫不及待地把积蓄了一年的能量毫无保留的绽放出来。红红火火,毫不掩饰,那么张扬,那么热烈,那么不顾一切地装点高山河岸和坡地。 山区人都说映山红不是富人的花,那红色是红军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五角星一样的花型,很像红军的帽徽。山里人上山砍柴,会把花摘下来,对她吹口气,去掉花蕊,把花瓣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味道甜酸甜酸的,然后咽下去,既解渴又充饥,身上立马觉得疲惫全消。酸溜溜的文人都赞美“中庸”、“含蓄”,他们不屑这土气的山花,无怪乎我读过的诗词中很少见到直接描述、讴歌映山红的。映山红也鄙视那些富豪士绅,曾经有个暴发户建了一座豪华别墅,在花园里栽了一圈映山红,期盼一年比一年生意兴隆红火,可这土气的山花偏不买账,不仅不开花,而且恹恹一息,要死不落气,把这富商气得半死。你说怪也不怪,1993年12月26日毛主席百年诞辰,一夜间,韶山冲所有的山坡上,映山红却不顾自己开花的季节,忽啦啦漫山遍野一齐绽放。韶山冲沸腾了,群众高唱“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映山红”,神奇的异象也把全国轰动了,都说这红花是毛主席当年点燃的革命烈火,毛主席铜像回到韶山,她不顾一切的用燃烧自己生命一样的红花回报老人家。那年,我洽好在株洲市委党校学习,期间派去韶山参加庆典的同学带回一捧鲜艳的映山红,我们捧着这火红的山花,一个一个的传看,心中万分激动,而毛岸青夫妇充满激情写的散文《我爱韶山的红杜鹃》,更是让我对这土里土气的红杜鹃有了一股别样的情怀。啊,映山红!这神奇的山花。 映山红学名“红杜鹃”,她像是一个无需装饰打扮的朴素村姑,不嫌山土贫瘠,不怕风吹雨打,不需要有人吹捧赞颂,千百年来,没人给她赋诗作词,照样开得红火。全然没有城市里的小姐太太那么矫揉造作,装嫩发嗲,她用自己直率的方式,尽情地装点着大自然的盎然春意,把朴素的爱直率地向她值得热爱的人们表白,也会毫不掩饰地向不值得她爱的人收回她的柔情。 …… ……
一九七一年的三月,也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我和陈老师去公社开教师会。上午的会议一个小时就开完了,时间刚到十一点钟,公社不管午饭,看来又要步行回去吃饭了。陈老师对我说“到我姐家吃饭去,好吗?”我当然乐意,我们大队中心小学四个老师,两个是当地的,星期六下午就回家去了,陈老师是公社派来的公办教师,她带着母亲和两个孩子在学校旁边租住一间房子,每逢星期天,就我这个知青民办教师一人留守学校,今天要是赶回去,我还得自己生火做饭,现在有现成的吃,还有不乐意的?我们过河沿对岸的机耕道走了几里路,来到了TH大队,在一座农家小院门前,陈老师高声喊“姐,今天到你家来吃饭!”话音刚落,从屋里走出一个穿着干净利索,圆圆脸慈眉善眼的中年妇女。“啊,是容妹呀,好久没来了”说着,又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位是W老师吧,快进来坐,放心,我家三代贫农,土改时你爸爸就住在我家里。”我愕然,她怎么知道我的?还自报阶级成分?我笑着喊了一声“阿姨”。阿姨笑得满脸像朵红花一样说:“城里的孩子就是懂礼貌”,接着,她似乎还要证明一下,指着屋檐下一行褪色的大字标语,“镇压恶霸地主,土地分给贫苦农民”,边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边说“那是你爸当年写的”。我很拘谨地呐呐着,在里屋一间房内坐下。阿姨端来一大盘花生、黄豆、葵花籽,我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这间房内的摆设,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桌子上有一摞堆起来的书本,小床铺上还有一件正待打完的红毛衣。我判断,这是她家闺女的房间,于是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造次,千万别给老爸丢脸。我把剥下的花生壳、葵花籽壳集中放在小桌子上,尽管我已经挺饿了,也不敢大吃大嚼。陈老师见我很拘束,笑着对我说“吃吧,你要是饿了,就放开点吃,午饭还要一会,这是我表姐家,我经常来的……”“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飞进来,“妈,我家来客了?”一个红衣姑娘捧着一束映山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嗨!是你呀?那阵风把你刮来的”,我抬头一看也乐了,“小不点,这是你家呀?”“还叫我小不点?我十八了,是我们队上的青年突击队长!”这口气,分明在不满中又带着几分自豪。“喝!当年的小不点成了铁姑娘了!”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在低年级学生面前摆出一副大领导的模样。陈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溜到厨房去帮她姐烧火做饭了,房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被我称作“小不点”的女孩叫“山花”,那是五年前在一中当学生时认识的。那年冬,我们几支红卫兵组织大联合,在学校礼堂举行庆祝大会,主席台上正中央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两旁是当时那种没有扶手的笨重的木制长沙发,可以坐七八个人。主持大会的是我们几个红卫兵负责人,还有需要在大会上发言的红卫兵代表,我坐在左边的沙发上,靠近我的是个矮小的腼腆女生,她扎着两把小刷子,红喷喷的圆脸上显得很激动。我随意地扭过头问“小不点,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她的脸更红了,“我叫山花,初一59班的。”哦,新生。我随口又问“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山花吗?”……她的发言很有激情,给我留下了极好印象,后来我一直没叫过她的名字,总是一见面就亲切地叫她“小不点”,她也没抗议过。我下乡后,虽然都在一个公社,几年来却从没见过她,没想到今天来到她家做客。 在等候吃午饭的个多小时里,山花眉飞色舞叽叽喳喳地给我讲叙她们如何搞科学实验,如何提高棉花产量,如何与男社员挑战比赛,根本没我插嘴说话的份。那情景,像是给上级领导汇报,又像是在讲用会上作报告。我还像当年那样,微笑着看着她,她那红喷喷的圆脸上洋溢着自豪、兴奋、骄傲。说着说着,她拿出一本自制的相册,那里面有她的毕业照,有她同学们的单个照,还有她和姑娘们在棉田锄草、整枝的劳动照,……她紧挨着我坐着,指着一张挎着冲锋枪系着子弹带的照片说:“不知道吧,这是县武装部的何干事特意为我们照的。”我仔细地观看每一张照片,虽说是黑白片,却用明暗光线勾勒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形象。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细看照片的时刻,我忽然觉得她呼吸越来越急促,那充满青春活力的鼻息,分明已经喷射到我的耳根,我还是像当年那样轻轻一扭头,看见她红喷喷的圆脸更加红润,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喷射出火焰似的激情直射着我,我一慌神,手中的相册差点落地。说实话,我还从没遇到过这种电光火花一样的眼神,那可是一种让你的心脏狂跳不已的眼神,我不敢正视,眼光迅速游移开。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故作镇定地站起来,向墙角边几个器具走去,问“这是什么?”山花很快平静下来,也起身走过来,告诉我这是棉花移栽器,“是我们发明的,以前用竹筒做,现在改成铁筒铁杆,它可以让棉苗带土移栽,保证成活率。”…… 吃饭了,阿姨和陈老师端上来满满一桌菜,我一看,中间那个大盆里盛着一只炖鸡,这是农村招待贵客的规格。那年头,农民养鸡是为了生蛋去集市换煤油和咸盐钱的。阿姨招呼我坐下,四个人一人一方,山花挨着我,阿姨笑盈盈地看着我,“吃吧,别客气,你和山花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不要装文啊。”那声音显得格外柔和温馨,像是母亲对自家的孩子说话,陈老师挨着阿姨也帮着劝吃。我不喝酒,开始装饭,山花飞快地接过饭碗,给我盛了一小碗饭,接着夹起一只鸡腿放进我的碗里,还未来及反映,她又夹起一只荷包煎蛋放进我的碗里,我把鸡腿夹起来放回菜碗,说“给你还没放学的弟弟留着,我平日就不爱吃鸡腿”,阿姨连忙说“他还有,已经留着了。”我再三坚持我不爱吃才作罢。这顿午饭我吃了四个鸡蛋,山花还连连给我夹菜,那条辣椒面蒸的油炸小河鱼,实在退不回去,辣得我哧溜哧溜只抽气,山花看着我的窘态,哈哈大笑。阿姨这才满脸笑意地对她说“你由他自己吃好不好?这个疯丫头,好没规矩!”那责嗔虽显得威严,但我却能感觉带着几分慈爱,几分甜蜜。…… 山花一直把我和陈老师送到村口,恰好碰上了集合上工的铁姑娘队伍,这些姑娘们一见,纷纷大喊大叫起来,“山花,那是谁呀?”山花大眼一横,故作傻态,“那是我姨娘”。“我们是问那个男的?”“管你们屁事啊,他是我同学!”山花耍横的说。“哈哈哈——,同学,以前怎没见过呀?”这些女人啊,不依不饶起来,山花追打着那发问的姑娘。我看到她们眼里都闪出一种奇异的目光,知道已经遭人误会了,这可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能强作镇静默不出声,山花却不管那么多,依旧旁若无人毫不顾忌地对我大喊“嗨!以后常来啊。”“哈哈哈哈,……”“常——来——啊——”不知是哪个柔声柔气地拉着长声学着。这一连串的笑声,还有那探照灯般对着我上下扫射的目光,把我历来的沉稳自信、目空一切击得粉碎,我只有加快脚步,赶快逃离。 岁月就像是时光老人的一条鞭子,把我像一只陀螺一样抽得飞快地旋转,也像一把刷子,把我的记忆痕迹摩擦得一点一点的褪色,也把我的头发刷得由黑变灰,由密变疏,光轮飞快地冲过了三十年。那天下班回家,我一边迅步疾走,一边低头思索着即将执行的一个行动方案,忽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嗨,W大院长,还是低头走路呀!”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妇人,嘴巴张了张,惊愕异常。啊!这不是当年的“小不点”吗?如果不是那双大眼睛,如果不是那声熟悉的“嗨”,我简直不敢认了。山花!她的好看的圆脸已经瘦削,缺少血色,皱纹爬满了额头、眼角、嘴唇,头发灰白,腰背弓起,与当年那个铁姑娘形同二人。我没话找话地说“我们都老了,你还好吗?”山花还是那么直率:“我过得不好。你不老,头发还没白。”她告诉我,五年前他和丈夫离婚了。原来,就在那年的第二年,她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又转为国家教师,经人介绍,她和一个木匠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开始小两口的日子还算和睦,后来,她男人赚了钱,当上了建筑包工头,家里盖了新房,买了摩托车和一应俱全的家用电器。男人开始长期不回,在外面赌博瞎混,输了钱的赌徒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光了,又把所有的怨恨全撒在她身上,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山花为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忍气吞声,直到孩子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后,立马向法院起诉离婚。“离婚了,我怎么不知道?”我问。“那时你还在TT乡当书记呢,你如何知道?”她说。“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我在哪里工作你也知道?”“当然。只是没来找你帮忙”,山花不无骄傲地说。啊啊,我无语。她告诉我,她过去的男人现在还无理纠缠,隔三差五找她要钱,不给就扬言要杀她妈妈。真是无可救药的无赖!我一想起当年那个慈祥的阿姨,差点没掉眼泪。我无法安慰她,就在大街旁听她倾诉,她讲得非常伤心,但她很坚强,始终噙住泪花,不让它掉下来。我问她“需要我做点什么吗?”她坚毅地摇摇头。临别,她一抬手,拎起一袋鸡蛋落落大方的说“今天碰巧遇到了你,这是我自家养的鸡生的蛋,送给你吧,你不是爱吃鸡蛋吗?”我婉言谢绝,邀她上我家吃中饭,她又摇摇头,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我。我看着山花微微鞠偻的背影,那么瘦弱,那么孤单,唯有那脚步还是以前那么坚定,那么张扬……。回到机关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可恶的赌徒!可恶的家庭暴力!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我那个在SH乡派出所当所长的老部下。 映山红又开花了——如火似焰,娇艳热烈。山花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息后,还会像映山红那样重新恢复红喷喷的圆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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