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母

闲散之人

                        老岳母

                                 

一.

       老岳母今年94岁了，虽然背略驼，但是身子骨还算硬实。

       对她而言，规律就是最好的养生。

        她恪守着起居饮食多年形成的规律，饮食多以清淡为主，蔬菜是不可缺的。

       七十多年前，她走出苏州的那个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随着岳父颠簸了大半个中国。岳父去美国留学的时候，她只身一人住在上海，岳父从美国回来，正值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北平沦陷，东北沦陷。

       为了躲避战乱，岳父和岳母去了陪都重庆，用岳父的话说：铁蹄之下无净土，重庆也遭遇了日本人丧尽天良的轰炸。

       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之时，岳父和一群热血的知识分子都重新回到了上海滩，在哪里和岳母重逢。

       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内战的枪声所击破，国民党退守台湾的最后日子，开始罗织各类人才去台湾，岳父是名单上的人，烽火硝烟一次次击碎了岳父的报国之梦，而蒋家王朝的最后残喘让他对这个政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失望。他不能不认真的思考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个审慎的抉择。

       于是，在上海的那个早春，一个清风苦雨的日子，他连家人都没有告诉，一个人悄然没有了行踪，岳母内心的惊惧和恐慌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在那个年代，让你悄无声息的消失并不是一件难事。

        焦虑持续了一个多月，岳父的表妹收到了一封寄自于香港的来信，信是岳父写来的，他让表妹转告岳母他一切都好，为了绕开国民党政府的“邀请”，他绕道去了香港，并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去往大连的轮船。

       那时候，东北已经光复，是共产党的地盘。做出这样一个选择，用岳父的话说就是对国民政府的极度失望。

        到大连之后，岳父很快就成为大连最基础的高校大连理工大学的前身，大连工学院的创办人之一。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安定，岳母才从上海也奔赴大连。

       就此，扎根在此。

                              

二．

        岳母是一个文化老人，九十多年的人生，她性格里的那种安静，恬淡，那种豁然，善良，让她足以成为一个让儿女们仰慕的人生标高。

       你无法想象，一个94岁高龄的老人，这一生都会经历什么。苏州的老家她只回过一次，而且已经寻不得归路，那是她刚刚退休的时候，她经常全国旅游，也不用我们陪着，自己在报纸上寻一个旅游社，一个电话报了名，简单的收拾一下行装就走了，这一走，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她也不用手机，你也联系不上她，只是偶尔到了一地，会给家里来一个电话，听着电话那端开心的声音，你就能知道她的心情。

       在家的日子里，老人报名参加了书法国画班，经过一段时间，山水画，工笔画都画的有模有样，书法也写的很有点味道。

        二十多年前，岳父去世了，岳父的去世对岳母的打击是非常大的，大半生的相濡以沫，大半生的起起伏伏，人生的苦辣酸甜全部都在其中。岳父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也是一个高傲且清高的知识分子，所以，他去世的时候，在他的悼词里面，有四个字让我们最感贴切，“恃才傲物”。他一生的跌宕经历，足可以写出一本书。

        五年前的一天，我站在福州的著名人文景点“三房七巷”，恍然有一种时空的错落之感。岳父从这里走出，那两代五子登科的故事，说的就是他的前辈以及他们兄弟的事情。一个庞大的家族，是如何繁衍到枝繁叶茂，派生出无数的故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命的过往记忆里，你忘不掉绿叶对根的情谊。

       生命只是一种形式，只有活过的人才会明白它的含义。

       相比于前半生的颠簸流离，幸福和安定对岳父而言太少了，他没来得及享受这一切，就带着一身的伤病而走远。

       我偶尔翻看一本来自于岳父这个宗族谱系里的家谱，感受得到这个庞大的家族在岁月的惊涛骇浪里，有过多少让人扼腕叹息的故事，也同样也有过多少让人瞩目的成就。二姨姐传给我一本有关这个家族的书，是影音本的，个别的地方很不清晰，我想用一段时间，把这本文言文的书，用白话直译出来，这对我不算难事。

        老岳母在六七年前，终于不再一个人行动了，那是遭到我们坚决的反对，而且她自己也感受到身体不如以前，人家旅行社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让一个如此耄耋的老人随团旅行。只是三姐和三姐夫有空闲的时候，用车拉着她做一些短距离的观光。

        每一次，她都很兴奋，告诉我们，没想到城市的变化这么大呢。

        老人如同孩子，你需要耐心再耐心。

       远在美国的三姐一家依旧不放心，在网络上时不时的与我们沟通着一些伺候老人的事情。

                              

三．

         前天，一个朋友给我们送了一泡沫箱子海鲜，人家把东西撂下就走了，我也没在意，直接放到屋子后面的夹道仓库里了，昨早有点不放心，拎出来，打开一开，里面全是海鲜，螃蟹，鲍鱼，海螺，几种鱼。鱼可以放一放，仓库的温度没问题，况且泡沫箱子里的保鲜冰块都没融化。

        可是螃蟹海螺等海鲜那就是要吃一个鲜。

        我把这些东西统统拎到岳母家，喊来了大姨姐一家。

        看着一桌子的海鲜，老岳母很幽默，望着我拿给她的那只最大的螃蟹说：我看我这只螃蟹很老啊，外壳很硬。于是我们大笑，大姨姐把螃蟹拿到厨房敲碎，让老人品鲜。老人的心思是慎密的，她告诉我：一下子吃不掉，都蒸熟了，留几只放到冰箱里。我还想说这种海鲜一旦冰了再吃就不好吃了。对于我蒸的海螺的“技术”老岳母评价很高，她说我的火候掌握的很好。

         还是妻子明白其中的原委，原来再过几天二姨姐她们就要从北京回来了，老人这分明是给二女儿女婿准备的嘛。

        我哈哈大笑，难道我们到时候不能弄点更新鲜的吗？

       老人的观察力也没得说，她居然看到了我没吃螃蟹，问我：你为什么不吃啊？我实话实说：我嫌麻烦。

        我很少吃这样的东西，翻来覆去的，弄的一手腥腻腻的。

        在照顾老人这些日子里，我最失败的一件事那就是，老人决不让我扫地。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大房子，每天的地面清扫和简单的整理，老岳母都要一个人做。你不让她做她会很不高兴，看着背略驼的老岳母扫地，我内心总有一种不落忍的感觉。每次要伸手，都被她拒绝，用她的话说：我这是锻炼呢。

        只能尊重老人，让她慢腾腾，却一丝不苟的去搞。

       搞好了卫生，老人会坐到很多年前我们送给她的那把摇椅上，开始读报。

       让我无比惭愧的是，老人有的时候读报居然连花镜都不需要，这眼神真的是没得挑啊。读报的时候，老人会经常和我交流一些话题，今天她就拍着体育版对李娜澳网战胜马卡洛娃进入八强赞不绝口，“她是中国网球打的最好的人”，我相信老岳母这个评价已经非常之到位了。

        这几天给老人做饭，我内心其实是很忐忑的，就怕老人吃不惯。没想到老人在背后对我夫人说，我做的饭菜她都很可口，但愿这是老人真实的表达啊。

                              

四．

        老岳母已经撂下画笔了，用她的话说，年纪不饶人，尤其是在调色配色上，偶尔也会犯错，所以就不画了。但是，我们家里还是保留了几幅老人的字画，虽然无法比肩那些名家名流，但是，这是一个我们至亲的耄耋老人之作，我们当然要敝帚自珍。

        自从家父二十多年前走了之后，我们生活里已经基本没有老人的痕迹了。其实，搬了新家之后我们一直很想把老岳母接到我们家里小住一些日子，虽然没有这里那么宽敞，但是，环境也是没得说的，前后都是花园，又是一楼，一切都很方便。但是，老人的拒绝我们其实是非常能理解的。

        性格决定命运的一半吧，老岳母是一个性格善良，却十分有原则的文化老人。她安静而恬淡，并不在意去计较一些人生的身外之物。这性格岳父也同样拥有。

       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平反昭雪，文革期间被抄家抄走的很多贵重物品都“不知所踪”，按照学校的意思是尽可能的予以赔偿。被岳父岳母拒绝，而学校为了弥补，给了岳父一笔购书费，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几千块的购书费，应当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那时候的图书也非常之便宜。

        一套《资治通鉴》（平装）只不过四十几元，而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不过六十元。岳父把这笔钱交给了我，给我列出了一个长长的书单，我算了算，一共不过一千多块，看到我略感不解，岳父说：“我们不能要这么多的钱，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就可以了。”临了，他破例说：“允许你买两本书”。结果这一趟购书的费用都没过千元，剩余的钱他全部退回。用妻子的话说，家里被烧毁的书至少是这些书的十几倍。

       在岳父岳母的身上，印刻着老一代知识分子，你永远无法抹掉的品格，那就是正直善良，豁然大度。这种修养和品格，如今已经不多见，或者是正在被异化了。

       记住仇恨不如记住快乐。这是老岳父的一个观点。虽然他走了二十多年了，我依旧清晰的记得，他孩子一样的快乐，那会儿家里已经对他的烟酒进行控制了，他会时不时的让我帮他搞几瓶川酒，五粮液，尖庄等。然后让我放到他指定的地方，经常一个人踱步到书房，瞅着四下无人，从书架后面偷偷地拿出酒，用一个小杯子，迅速的倒上一小杯，然后一饮而尽，带着一种孩童一般的快乐。

       当然，这事儿迟早都会被家人发现，结果我被家里人好一顿数落。老岳母出来替我挡驾：“不是他的责任，你们的老爸是罪魁祸首。”于是家人大笑。

        人生其实多是平淡无奇的故事构成的，老岳母94年的人生，有多少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的是，岁月给与了老人一颗平静而没有波澜的心，同样，老人又把这颗心原封不动的回馈给了岁月。

        中午，我给老人下了一碗海鲜馄饨，老人吃的很开心，还一个劲儿的说我调的汤味道好，看到老人如此的高兴，我心中是充满着一种小小的成就感的。

                              

五．

        其实，人生是有很多传承故事的，它不一定你非要刻意的去学，也不一定有人刻意的去教，在潜移默化之中，人就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是人生的一种尺度和标准，它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想一想，人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何苦把自己搞的那么苦逼，轻松一点，把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应当带着的东西都扔掉，轻身前行，是不是会安逸许多。

       几十年的人生习惯，我日趋于一种平和平静，这种算不上修炼来的本事，是生活这本书里让我无形之中学会的，它的老师是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甚至是陌生的人。

        阳光洒在三姐家的客厅里，老人坐在摇椅上看着报纸，人生有多少苦难与不幸，在这一刻全部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94岁的老人，她如此沐浴在阳光之下，继续书写着她人生的故事。

        生命可以让我们感动，生活也可以让我们动情。所以，当我推掉了年前的一切朋友们的预约，告诉他们，今年我要陪着老岳母的时候，他们都相当的理解。

        开着的电脑的视频里，连着大洋彼岸三姐的一家人，她们的小外孙女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而且还开始蹒跚学步了，偶尔会闯入镜头，对着视频做出一些古怪的小表情，逗的我们哈哈大笑。

        也许有一种说法是对的：

        你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生活，生活就会回馈给你一种什么样的回报。

        老岳母是幽默的，刚才，就在刚才我和她吃饭的时候，她说：“我一不小心就活到94岁了”，一句话让我捧腹。

        如此心态的老岳母，您还能继续您的人生。

   

                                    

                                  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

随风飞

一段家族史牵出一段民族史。问好。

临街卖酒

可敬可爱的老岳母。{:soso_e160:}{:soso_e163:}

不爱和尚

家有一老
如有一宝
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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