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磨子巷

雁南雁北

父母结婚的时候，就结在磨子巷。那是一个幽长的小巷。从二马路向下，踩着青灰的石板路，穿过窄窄的曲里拐弯的巷道，一直通到胜利路。如果是雨天，撑一把油纸伞，从悠长的小巷走过，就很有点水墨写意的浪漫了。但其实那个年代远谈不上诗情画意。记忆当中，站在巷道里，抬头望天，不大的天空总是灰蒙蒙一片，偶尔阳光灼烈。不过我那时尚小，记忆少且不大可靠，只模糊有个影子罢了。大约四、五岁的光景，我们就搬离了那里。
   

父母那时候在磨子巷错落凌乱的青砖黑瓦里，有一个十五、六平米的单间。在那个年代，那已经是很幸运的了。房子中央摆了一张床，靠墙摆了一张小方桌，一个两门柜，两个水桶，三两张小木凳。  
   

那张小方桌，是父亲抽时间亲手做的。自己做的东西，经久，耐用，又有感情。记得那张小小方桌一直陪伴着我们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用了很多年。最后因为我工作后，一次一群高中同学到我家里喝酒，喝醉后爬上桌去乱跳而跳坏了。我以为父亲会为此责怪我，但没有，父亲只是对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默默走开了。
  

听母亲说，和父亲结婚的那天，那张凑钱买来的新床就被一群来人坐断了。母亲当场就煞白了脸，又气又急，眼泪在眶里直打转。母亲个性要强，收了泪，咬了牙，自那天起屋里屋外硬是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这个底子薄弱的家撑起了一片天。如果不是母亲，按照那个本地著名瞎眼算命子的说法，父亲早已是坟上草长起多深的人了。可如今父亲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父亲已经年过七十了，几十年来他一直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居然活过了他同龄的许多同事和朋友。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我和弟弟都是出生在这个小巷。我从小体弱多病，让父母很是操心。尚未满月，有次半夜拉肚子，差点脱水，外面造反派保皇派斗得激烈。枪声呼啸，炮声隐隐。父母不敢带我出门就医，怕子弹不长眼睛。最后是父亲，试着兑了一点点盐水，喂我喝了，才捡了一条小命。

从窄窄的巷口进去，只几步，就到了我家了。一幢两层楼高的青砖黑瓦楼，剥漆木门，一条长长的弄堂走道，楼上楼下分别住了几户人家。邻居们都是父亲一个单位上的。平时里走廊很安静，大人孩子下班放学回来，家家都开始在走道里生火做饭。煤烟四起。说话声，炒菜声，孩子们的奔跑声，谁家戏曲爱好者的哼唱声，各种声音像一盘大杂烩混合在一起。世俗而热闹。记得有家邻居，姓胡，家里人都高高大大，嗓门也大，只要他家里人一出来，走道里便显得拥塞而逼仄。他家里人一开口，便听见几口钟在弄堂里嗡嗡嗡地撞来撞去。那家胡姓男主人很爱笑，笑声爽朗；他很喜欢我弟弟，经常逗我弟弟，要我弟弟给他喊爷爷。我弟弟小时候长得很胖，虎头虎脑的，嘴巴也甜，邻居们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又好吃，尤好吃甜的。他除了给那家男主人偶尔喊喊爷爷骗吃骗喝外，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对那家女主人奶声奶气地说：陈嬢嬢，没得白糖开水红糖开水也可以的。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笑了他很多年。

我们住的楼房后面，是一排排低矮的青砖黑瓦木头房。那些木头房子不规则地散落在巷子两边，家家房门打开，邻里间进进出出，没有隔阂，没有生疏。巷子进去转一个弯，不远处有一个自来水管。那是那个时候唯一的自来水，人们吃水除了去大河里挑外，就是购买这两分钱一担的自来水了。母亲下班回来，常常第一件事就是担上水桶去挑水。顺便把寄养在隔壁程家阿婆家里的弟弟接回来。程家阿婆家里有个女儿，正韶华夭夭，美丽丰盛。以致我今天想来，脑子里总有一个画面在闪现，像一组电影里的经典镜头：时光缓缓流淌，似要静止，午后的阳光无声无息，扬起角落里的尘埃。一个甩着长长辫子的姑娘，扭着腰肢踏着节奏，在午后的斜阳里正晃晃悠悠担水而过。那丰腴婀娜的背影，引一路惊艳目光。   

沿着巷子再往里走，越发幽深，再走，渐闻市声喧哗。有次我和弟弟穿过小巷，一直穿到了胜利路。胜利路是当时家乡最繁华、最热闹的一条路。往下，一坡长长的石梯，直下抗美码头；往右，是岔街子，是当时最大的农贸集市；往左，是商业街，两边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和弟弟沿着胜利路走了一个来回，最后在一家副食品店站住了。我手里捏着五分钱，弟弟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慷慨地拿出钱来，递给一位胖胖的阿姨，我说：称五分钱“红圆”。那位胖阿姨看着我们两个小不点，一边从玻璃罐里舀“红圆”，一边笑眯眯地问：你们俩是双胞胎吗？然后又自问自答，瞧这姐弟俩，长得可真象。我和弟弟都抿着嘴不说话。我疑心那个胖阿姨见我们是双胞胎，因为喜欢，所以特别给我们多称了“红圆”，因为先前五分钱可没称过这多。走出去很远了，我和弟弟心里都还是美滋滋的。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双胞胎，一个瘦，一个胖，并且我比弟弟大两岁，个头也比他高。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别人认为我们是双胞胎，而双胞胎又可以得这多的好处，那以后我们就是双胞胎好啦。
  

那家高嗓门胡姓的邻居家里有两个儿子。记得其中一个叫什么“万红”，他那发音恰恰就是我们本地方言“万儿红”（瓜子）的意思。每次看到他，弟弟都要嘻嘻地大声喊：“万儿红！万儿红！我要吃万儿红！”那个大男孩也不生气，只一笑或是揪弟弟一个瓢瓢儿（掐脸蛋）。很多年过后，有次和母亲在路上碰到这个叫“万红”的人，他的样子其实没变，只是又放大了好几倍。看到他，我就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是了然的意思。

从磨子巷搬出来后，我很少再回去。许是因为当时太小，关于它的记忆不多的缘故。有一年从那里经过，站在巷口，朝里张望，惊觉怎么这个巷子这么小，这么灰败了。但再次走进小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差点落泪。
   

如今一场大水，磨子巷永远地沉入了水底，而关于它的一些零散的记忆，却浮出水面鲜活了起来。

远去的烟云

{:soso_e113:}  沙发？

远去的烟云

  楼主好字！随着雁南雁北走进磨子巷，心会一点一点静下来。旧时光，老邻居，甚至我和弟弟，一点一点地浮现。。。。。。

  还喜欢作者内敛的情感！{:soso_e179:}

芥末

真好~~
看到你写童年的巷子~我也来瘾了，也去贴一篇有关童年的字~

芥末

我的是老贴~·

归隐宋朝

读这样的文字总觉得是回忆拖拽了灵魂的一角，时光注定要浸染一层模糊的温暖的晕色。

这篇文字看似娓娓道来，却更似宽水恒流，深沉而舒缓。作者写得一定并不轻松，被滤掉的是一些在当时看来过分悠长的空寂、苦闷的时光，存留下来的是一些闪着光亮的不很确切的记忆结晶。

好文！学习了。{:soso_e160:}

归隐宋朝

每个自然段缀着一两句精彩而又深意的文字：

……房子中央摆了一张床，靠墙摆了一张小方桌，一个两门柜，两个水桶，三两张小木凳。  

……我以为父亲会为此责怪我，但没有，父亲只是对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默默走开了。

……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对那家女主人奶声奶气地说：陈嬢嬢，没得白糖开水红糖开水也可以的。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笑了他很多年。

……时光缓缓流淌，似要静止，午后的阳光无声无息，扬起角落里的尘埃。一个甩着长长辫子的姑娘，扭着腰肢踏着节奏，在午后的斜阳里正晃晃悠悠担水而过。那丰腴婀娜的背影，引一路惊艳目光。   

……很多年过后，有次和母亲在路上碰到这个叫“万红”的人，他的样子其实没变，只是又放大了好几倍。看到他，我就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是了然的意思。

……有一年从那里经过，站在巷口，朝里张望，惊觉怎么这个巷子这么小，这么灰败了。但再次走进小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差点落泪。

{:soso_e179:}

荷衣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13-9-25 19:23
每个自然段缀着一两句精彩而又深意的文字：

……房子中央摆了一张床，靠墙摆了一张小方桌，一个两门柜， ...

哎呦喂~·读得可真细！赞之~~

芳紫陌

{:soso_e179:}真好！把人拽回了旧时的回忆中……有时间也写写曾经住过的老地方……

芳紫陌

那种邻里的温情也就住在以前那样房子里似乎才有……

雁南雁北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3-9-25 17:59
楼主好字！随着雁南雁北走进磨子巷，心会一点一点静下来。旧时光，老邻居，甚至我和弟弟，一点一点地浮现 ...

谢谢烟云兄，问好。{:soso_e181:}

雁南雁北

芥末 发表于 2013-9-25 18:52
真好~~
看到你写童年的巷子~我也来瘾了，也去贴一篇有关童年的字~

谢谢芥末，贴上来让我也学习学习。。{:soso_e181:}

雁南雁北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13-9-25 19:17
读这样的文字总觉得是回忆拖拽了灵魂的一角，时光注定要浸染一层模糊的温暖的晕色。

这篇文字看似娓娓道 ...

宋朝兄连回帖都这么诗意，学习了，呵呵。。{:soso_e181:}

雁南雁北

芳紫陌 发表于 2013-9-26 17:04
那种邻里的温情也就住在以前那样房子里似乎才有……

是的，紫陌，那种温情现在少了。问好紫陌，秋安～～{:soso_e181:}

油纸伞

巷在中国是一种文化。
少时，我家也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欣赏了

雁南雁北

油纸伞 发表于 2013-9-27 15:43
巷在中国是一种文化。
少时，我家也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欣赏了

谢谢欣赏{:soso_e181:}不过我写不出来文化，只是写童年的一些片段回忆罢了。期待油纸伞的精彩之作。。{:soso_e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