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菜市街里百味杂陈,一切之一切,像存在了一千年,一万年,每日如斯,经风沐雨也不曾改变。 水果味,烧烤味,鱼腥味,汗涔味,脂粉味,甚至饮食男女某些心照不宣蠢蠢欲动的味道,都很独特,也很吸引,相互之间生生交织成亘古如一的人间烟火。 行走在其中,在这个时间,在这个节点,尽管崔大师“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我是谁”那样深情吟唱不乏一点点蛊惑,可自己从未去尝试从街道的一端,默然地走向另一端,直到华灯攀上肩头,化作善解人意的小松鼠,小猴子……,从未。 佛语有言:一切处无心者,即修菩提、解脱、涅槃、寂灭、禅定乃至六度,皆见性处。如此极见智慧的偈子,于似懂非懂之间,常常在心中泛起微微的波澜。有一丝惆怅,有一丝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怀疑,并不能晓得,是责己,还是不责。于黄昏时分的菜市街,几番遇到身着黄色僧衣的比丘,也多次邂逅灰袈在身的比丘尼,他们有的很安祥,有的很紧迫,相同之处,都会手中持着一只钵,不停地向着人群揖手,躬身。 真的,假的,白的,黑的,善的,恶的,阳的,阴的,无法甄别,无法给出一个令自己甘之若饴的借口。便不想,不念,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你说这是不是骑墙或逃避呢?不得不佩服这些游走在尘世的“行者”,无论天雨天晴,无论僧袍之下包藏着什么,那是一种与生俱来不曾望其项背的勇气罢。 忽然想起“禅心-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的苏曼殊。忽然仿佛看到一个莲花般的佛子,赤足走过。双手合十。低眉垂目。万尘不染。万法不加。他从何处而来。他将归于何处。然后,所见崩摧,众花隐迹。只剩下一张讨巧的面庞,一只招徕复招徕的油手。 一碗面吧。大碗。香菜少许。拣一个尚还洁净的位子坐下,于是,这间仄仄的店面,就变成一扇窗,一双目,一架古董样的留影机。喧喧嚣嚣里,久久凝视着门外那些来来往往的涌动人潮。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彼此谩骂,看他们相互恭维。恍惚所有的这些,很近,也很远,很冷,又很暖。但并不知,是不是正有人津津有味地给自己一些俯瞰,饶有兴趣,若有所思,在此时,在此刻,在黑暗抑或光明的影像里。 “为了生活,生不如死”,并不透彻《男人帮》里的顾小白说这句话时,是自嘲,还是纠结,直到后来又听到他伤情时另类的玩世不恭:感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你捅我一刀,我再捅你一刀, 反正数数彼此身上的伤口,差不多就行了。沉默。此后依然是沉默。因为红尘里的问题,远不是一两句经典台词深刻感悟就能完全解决的。听着小老板们浓重而费解的陕甘方言,面馆里已经从走进来时的一个顾客,变成两个,三个,许多个。 面烫。面辣。面浸的油汤里不知掺入了什么,令人再难遐想。吃碗面而已,犯不着由此顿悟,由此精神分裂下去,如生生不息的爬山虎,占据每一面墙壁,之后枯萎,寂落,之后难觅踪影。据说在北美洲有一种“十七年蝉”,它们要在黑暗的地穴里,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木,蜕变,羽化,一鸣而飞。其后呢?它们会于生命的最颠峰最美丽的一刻,完成交配,再之后,雄蝉赴死,母蝉于产卵后亦然。 十七年的沉默寡言,十七年的百般煎熬,只为那无限灿烂的一夏,谁还能说生命之渺小,谁还能说生命之沉郁?谁还能说生而何欢,死而何难?造物或冥冥存在的创世之主,可以设定这尘世上的一切——你何时闯入菜市街,何时走入一家面馆,何时对着一碗油面发呆,却并不能设定你可不可以蜕变,可不可以忍得住痛楚与欣然,有一些东西,终究还是要自己选。 在黄昏,在身后的菜市街,每天的林林总总都在重复演绎。许多人来到这儿,许多离开这儿,带着面目迥然的光阴。一次一次擦身而过,一次一次久别重逢,直到记住对方,直到完全忘却,仿佛一条姗姗而来又姗姗而去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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