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是这般吵闹,以至于淹没了城市里芜杂的声响。
声响来自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些角落里人很多,另一些角落里的人很少,人多的角落里热闹,人少的角落里冷清,但不论热闹还是冷清,那些神色匆忙的角落都在同一个城市毗邻而居,都发出各具特色的声响——在城市里,绝对安静的所在真的没有,无论多么安静的角落依然能够发出独具个性的声响。午后的阳光向这样的城市大显身手的时候,所有角落里的人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隐藏起来,他们只向城市释放不一样的声响,但他们发出的声响很快就被所向披靡的阳光淹没了,抑或是被压制了,总之,结果是“一鹞入林,百鸟哑声”。午后的阳光很快就会有一个雅致的别名——夕阳,再经过一段时间,雅致的夕阳又会有一个更新的名字——残阳,这些名号越来越有诗情画意,情韵氤氲,意境悠远。夕阳总有非同小可的热度,夕阳斜射的样子,又仿佛斜眼看人的眼睛那样刻薄,那样恨之入骨,那样穷凶极恶,那样歇斯底里,那样惦记着还在同时燃烧的两根灯芯……城市的街道就显得异常宽阔,街道容不下太多的声响,但能容留耀武扬威的夕阳,这时候的夕阳真是够毒辣的,连苍蝇都不敢飞来,连流浪狗也不来撒尿,只有不失时机抓紧时间拾荒的人们,不论穿着黄马褂还是未穿黄马褂,都很有信心地行走在毒辣的夕阳之下,都在认真地翻腾着垃圾。这个城市被阳光晒疼了,同样疼痛的还有难以得见的尘。
城市里的群落和个体都很芜杂,因而,城市里的声响同样芜杂。人们总能从芜杂的城市之音中分检出叫做音乐的东西来。音乐之中的一部分又称作歌曲,不论城市疲惫到何等地步,总能听到洋洋自得的歌声,哪怕是在相当安静的那些角落,别的声响可以暂时休眠或者干脆死去,唯独歌声不会。那些歌声代表着不一样的念想和不一样的面孔,代表着不一样的灵魂,就连汽车那样的机器发出的声响都会让人想象到驾驭机器的人的神色和情绪:他们都很凶恶,都很着急,仿佛要到一个一去再也不回来的地方去。还有一些声响不紧不慢,不痛不痒,好像“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总之是根本不关日月轮转、时光流淌的,那是最适合喜欢沉睡的人的那一类声响。安心去听,好像城市真的很疼痛很不舒服,总在发出奇怪的声响。一些尖利的声响听起来极像锋利的刀刃,会割裂城市里所有的高墙,会割裂街道上昏头转向的污浊之气,然后,让每一块残片都彼此远离,阳光就会进入每一条崭新的夹缝。
高亢嘹亮的声响曾经那么令人向往,如今却很陌生了,但还不至于根本不认识,更不至于无。嘹亮高亢的声响通常来自于老态龙钟的窗口,那些声响好像在故意引起城市久远的回忆和久远的疼痛,当然也有有可能是想唤醒另一些人已经干缩多年的欢愉,只不过,终因老态龙钟的声响寡不敌众,将城市有限的声响空间让给喧嚣跳荡的时尚声响,而老态龙钟的东西大都缺少生气,也不被午后的阳光接纳,他们只好在城市里自生自灭,或者逐渐化入城市的街面一样的平庸之中,化作再也看不见的尘。
城市也不是绝对生硬的,有些声响则如一泓清亮的流,那些清流在城市里艰难穿行。在城市里,来自四面八方清流一样的声响和人的情怀总无法保留原有的清澈和清新,它们无一例外地被濡染,被污染,被混杂,被丢失,它们总是被要求发出城市之声。清者难以自清,而浊者尽可自浊,这是它们各自的命运。
在夏天,居然也有淫雨。在淫雨中城市被潮湿和闷热专断。忽一日,天又大晴,潮湿很快退去,烈日接踵而来,城市就像一尾搁浅的鱼。在强烈的午后日光下,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不能不暂时闭上眼睛。“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已经是幻想或者假设,已经搁浅了,谁来拯救?风平浪静、自得其乐的江湖又在何处?不想听嘈杂的声响也由不得自己了,就连智慧很高的人都要关闭声响接受之门了,都退缩到角落里去了,已经到了躲进角落的地步,已经无处可去了。
最幸运的事情要算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拦阻阳光之后产生出来的大量的阴影。这是午后的烈日无论如何都无法颠覆的事实,并且,阳光的照耀越强烈,楼宇背后的阴影就越清晰,就越凉爽,就越珍贵,就越加令人喜爱,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城市里的人会对高耸的楼宇感恩戴德,他们甘心情愿在阴影之中归服。
城市里从来不乏整齐的行道树木,那是一些既有实用性又具符号性的树木,它们的实用性表现在它们能够有效吸附城市里的尘埃和浊气,在遮挡强烈的阳光,在美化城市;行道树木的符号性表现在城市里还有树木,城市里的人还想到树木、还在栽树,还有人需要看到自然状态的绿色,看到开花、看到结果,虽然谁都不知道城市树木上的果实最终都让谁摘取了。城市里的树木还有一个更加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在树上,晚间,城市基本睡去以后,迁入城市的飞鸟栖居其中,那时候,人性恶无暇骚扰它们,因为,城市和城市里的人都疲惫了,虽然那些树木不能招来山风,不会引发雄宏的林涛。
雨天的城市,雨中的树木呆若木鸡,天一放晴,烈日下的树木又极可怜。“夏至”以后,城市里也会有尖利而持久的蝉鸣,那是暑天标志性的声响信号。有了不厌其烦的蝉鸣,进入暑天的城市就变成了有声读物。可是,城市里最需要的还是新颖而煽情的歌声以及空洞得只能让人发狂的劲舞高歌,城市,在声响这方面从来都无法统一。和城市里的人一样,城市声响也都是经过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艰难选择后才显得与众不同,有人赞美生活,有人歌唱爱情,有人歇斯底里,有人痛不欲生,有人悲情浩荡,有人清新隽永……猥琐的声音也在其中,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去往何处,但在目前,它们已经居住在城市,也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听那些猥琐的声响。
住在城市里,无法对它表示至真至诚的爱,也不能对它表示刻骨铭心的恨。不属于城市的地方太寂寞,才选择居住在喧嚷的城市,而城市的喧嚷是因为城市没有长久统一的安定也没有整齐划一的疼痛,安定,疼痛,总是城市自己和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雨后天晴。晴天的午后,阳光是那么强烈以至强硬,阳光以及其倾斜的姿态和视角扫视城市和城市的天空——许多人都想起一件事来,在这个世界上,让一条河流来分出左岸和右岸的城市不是很多,绝大多数城市采用的是同一种选址方式,坐北朝南,或者背山面水,这样的位置和坐向往往催生健康,健康会催生强大,强大会催生欢愉,欢愉会催生歌声,在歌声中,各种声响就乘机而入。
城市声响不相雷同,源于城市里的人都希望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他们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是为了生存。新的一天开始的标志性事件是太阳升起来,城市里的歌声也会随之响起来。直至午后,斜射的阳光好像公园草坪上割草的利刃,割断芜杂的声响,当然也许是所有的喉咙都沙哑了,所有听歌的人都疲惫不堪了,城市把尽可能多的空间让给了强烈的阳光。下雨的过程,很快就变成越来越远的传说,城市里留不住雨的遗迹,也留不住难以捉摸的尘,那是城市里独有的尘。
那些远离城市的一座座大山,在一场淫雨之后变得无比的青翠了,那种鲜洁的颜色是人力不能调配出来的,丹青妙手也难以画成,再说,也无需人力的参与,大山的崛起是没有程式可依的,出现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历经千万年难以改易。在大山的躯体之上,草木的生发和成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山里树木能够自动调节它们群聚的方式和密度,也能够自动决定它们种和类的去留。荒山野岭是开放的生命家园,是没有制度的生命社会,那里从来都播放着自由的生命声响,没有流行与不流行。旷野之歌传达出来的也是阳光的亮度和热度,是水资源的珍贵和清润,是空气的自由清澈,是土壤的深厚与肥沃。开花与不开花,结果与不结果,都在同样的土地上自在地生长着,它们选择生命去向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成功地传播种子,所以,昆虫、风、鸟、走兽,它们都是光荣的生命推手。在旷野山林,大凡活物,都在自由公平地分享阳光和空气,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按照一定的标准来“分配”,也不需要分配。没有什么力量去限制,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贪污,没有榨取,没有独占,没有欺骗也不自欺,没有威胁没有恐吓,没有欺上瞒下,没有弄虚作假,没有一手遮天,没有昏天黑地,谁想一手遮天,其结果必然是自己脚下寸草不生,谁仁爱谁谦恭谁就四邻兴旺朋友成群,因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限制种子的力量,所以旷野山林才丰富多彩,生命力才不枯竭,才万物兴隆。谁的生命都是一首歌,都是一首诗,一幅画,一部史话,一段伟大的历史,都表现出世界的自然秩序和丰富多彩的样子。
生活在城市,人的灵魂就有变成因循守旧循规蹈矩的先决条件和产生方方正正思维模式的种种可能,就会听到相互比拼,彼此杀伐的声音。可是,出于健康和快乐的目的,住在城市里的人最有必要走出城市,走向旷野山林,从自由清新的旷野里获取精神力量和心灵动能,把自己从里到外彻底清洗,把自己的思索重新校准,把自己的活法重新设定。
斜射的阳光在逐层切割喧嚣的城市,也在切割城市里纷扰的声响。在蓝天白云和楼宇参差的城市之间,四围青山清新可人。原来,连续多日的淫雨对远山重现娇容来说是这样的功不可没。在城市里毫无意义的废物,在旷野山林却是美善之手——四围青山真是太青翠了,那才是真正的夏天的样子。
在夕阳终于告别城市之后,众鸟归巢的时候到了。城市里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燕子和市侩主义的麻雀,也有许多养尊处优的鸽子,但它们都是城市里贫瘠的景色,此时的旷野山林,一定变得热闹非凡起来了。
2013-6-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