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十九夜 于 2013-6-20 18:03 编辑
我这茶铺,怕开不了多久啦。
流光容易把人抛,是老了,且也累了。
想起当初这长乐坊是多热闹呵,东边儿打铁的阿李,别看他侍弄的是个粗活儿,其实肚子里满是诗书,光着膀子“铛——铛——”,那声响,厚实得紧,让人错觉整条街都在动。而他呢,却念起北方那位大人写的字儿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西边的阿长,也就我隔壁,模样生得,哎,都一直没找到婆家。那手艺却可巧着,再平常的料子,经了她手,就是件儿上好的衣裳了。都说这老天爷是公平的,没给她一副好容颜,却给了她一双名及遐迩的巧手了。天下纷乱,世道不好,人们都讲,长乐坊有了阿长,真是大伙儿福气,再穷的人家,都能有身儿好衣裳,物美价廉呐。
可就在前阵子,半个月不到,阿李跟阿长就都一先一后走远了。真望着他们去到那个世界,依旧可以吟诗侍铁,裁巾予人。
水婆,又在发什么愣呀,我茶都凉了,这个样子,我可不会你铜钱了。
说话的是老客了,笑着讲的,我赶忙拎着铜壶过去了。这壶,还是当年阿李给打的,几十年了,可牢实着,就是旧了。
当初是没人叫我水婆的,他们叫得可亲了:阿水姑娘。
那时可真年轻,生得好不好看都是别人讲才作数的。倒是那些提亲的,门槛都快踩烂了。可爹爹身子骨弱,娘又走得早,我哪脱得开身呐。后来、后来爹爹走了,阿水姑娘也熬成水娘了,诸多念头,就也都断了。
如今,这长乐坊还是长乐坊,而我,成水婆了。
那年,犹记得是我二八生辰吧,从阿李那儿拎了壶出来,见几个壮士甲光闪闪立在阿长门口,我心里一紧,思忖着别是出什么事了吧。碎着步子临了侧身一看,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正在跟阿长讲话,一只手放布台面儿上,另一只背在后腰,一身白衣,腰上的玉饰可真好看。
我,竟看得呆了。
江南多美人,不想,却也有生得让女子也汗颜的男人,还那么年轻。
水娘,看什么呢?我后背被人一拍。我一回头才发现,这里已经围了好些人,哎,你说女人围着瞧倒也罢了,怎地连爷们儿也来了那么多。
我跟拍我的邻居耳语,他是谁呀,生得可真俊呐?
他你都不知道?哎,就你茶铺子里那些客常叨叨的。
我眼睛又放到那后生身上去了,嘴里呐呐道:我那些客,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叨叨多少人呢,一会儿曹大人,一会儿吕奉先,一会儿……哎呀,多了去了。
说半天你还是漏了一个人哟水娘。
我心里一动,回头盯着邻居那笑得可坏的脸儿,伸出手指在半空,说,难道、难道是……
她戳了我一指头,笑道,对呀,你上次不是还跟我叨叨着么,他就是你家小霸王——孙策呗!
这个大嘴婆娘,羞死人了,那么大声。不料,他听见了好像,微微侧首,我脸上烫得紧心里跳得慌的当口,他终还是没回过头来,又跟阿长轻声讲话去了。
多希望呐,多希望,他能回过头来,看我这个渐渐老去的水娘一眼。在那么一瞬,我都有些妒恨阿长了。
从那时起,我就时不时地愣上了。我这大多都是熟客,倒也不见怪,还打趣我,水娘,又在念哪家汉子呀,我茶都凉了。
是呀,是呀,是在念汉子啊,可偏不讲给你,你就喝你的冷茶罢!
阿长后来讲,他订了套衣裳,不要杂色,黑白而已,说是择日来取。
谁料到,今后,他再也没来过了。这件衣裳现在还在我箱底儿,我怕有虫蟊可恶了来撕它,不得已放了好多樟脑。本来,我一闻樟脑的味道就犯头疼的。
其实,早就听说他了。
我那些客,讲起他来,就跟画画儿似的,那人儿啊,倏忽就跑眼前来了。
他们讲他跑死几百匹战马狂奔八百里,仅用几千人就拿下有万余兵士坚守的庐江城,把庐江太守陆康的人头给旧主袁术看時,众人大惊失色,惊为天人。袁术大叹:我要有你这样的儿子呀,死都甘心了。
我听他们说時,脸可定红了,那时节,他才十九岁呀。
好多人都喜欢他弟弟,却也是,不连曹大人都讲么:生子当如孙仲谋也。
可他弟弟不会打架呀,他弟弟会的,也就客人们讲的韬略吧,他都会;可他会的,他弟弟不会。在我们女人心里,万夫莫当之勇,是件多迷人的事儿啊。
可不?咱江东最好看的女人,就那大乔,不就嫁他了么——坊间疯传他成亲了的那天,我好几次给客人斟茶的时候差点儿烫到手。惹得那群老爷们儿嘻哈大笑。
笑吧笑吧,水娘的心思你们明了,可水娘的痛,谁知晓呢。
他打架可是天下不多见的好手。客人们讲他那年带了十多骑遇到独自一人的太史慈,那可也是个很能打的人呢,然而他不让手下动,跟太史慈单打,结果打了个平手。
胜人者力,胜心者诚,一架打得太史慈心服口服,成了他部下。后来太史慈只身去招降旧主那的部众,久未归,众人都讲这是放虎归山。可他大手一挥,浅浅一笑不置可否。二月后,太史慈历尽艰难,降万余众而归。这男人间的感情,在客人们口中,竟也听得我一个女人眼热。
美谈牵心、佳话醉人呐。
再后来,再后来听客人们讲他横扫江东、亲报父仇之类大手笔什么的我都不惊讶了。也不必惊讶了不是吗?这样一个男人,做出任何华彩的事儿来,都是理所当然的罢。
人们说起他時,无一例外都赞叹有加,不只因他勇冠天下、韬略过人,还因他对江东父老都很好。年纪轻轻,大家就已经唤他作“孙郎”了。
他视才如亲,有才干的,几乎都到他那儿跟他一起做大事去了。
他还喜欢策马扬鞭,纵横猎场。天下是个大猎场,他徐徐突图进的闲暇里,也很喜欢在小猎场上快意一番。
然而……
在我生命第三十有二的那个年头,终于,彻彻底底地知道什么叫痛了。
那天的客人好奇怪,个个儿垂头丧气,要么抚掌叹息。我不明就里,笑问,怎么着,水娘的茶今儿个滋味儿不够好?
一个年纪偏大的老客边起身离开边摇头:水娘的茶再好,今天怕是也喝不出什么滋味儿了。
这是怎么了呀老爷子……我追到门口话音都还没落就听得身后有人淡淡道:咱孙郎,没了。
“哐当”一声,我的铜壶掉在了地上。
孙郎没了。在他二十五岁这年,他走了。
这么多年来,我恨死客人口中他那匹马了,跑那么快,把随从都远远甩在猎场后面了。那群杀千刀的贼人瞅准机会,一只冷箭洞穿了他如玉的面颊,这还不算,还围过来杀他。孙郎啊孙郎,血肉横飞的当口仍然独自力战数贼,部将赶到时,众贼已被尽诛——
只可怜了我孙郎,已奄奄一息了。
往事,如烟似雾,袅袅回还。
如今我已经成了老太婆了。茶铺子怕是真开不了了,老客去新客来,新客如今又成了老客了。他们有的都在嫌水婆动作不麻利了,倒也没有怪我,会过钱,茶都没喝完就走了。我嘴里说着再来啊再来,心里却是愧疚的。
岁月呵,先是在埋葬了阿水姑娘,进而送走了水娘,接下来该怎么个样子,我已经无从思索了。
阿长走的那天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我听了好几遍才听清,她在唤,周郎。我一直不知道她念着的竟是周瑜。
唉。君等都是佳人呐,奈何那么早就都去了。留下我们这些老妇人,一辈子孤孤单单念想着。
这天,忽然间冷了起来,夜色渐临時,客人已经走光了,我佝偻着坐在门口,听着铜壶咕噜咕噜地响。
一阵儿风,吹乱了我的白发,依稀好像听到了什么。好像、好像是阿李在念曹大人当年的诗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无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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