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十九夜 于 2013-5-30 18:12 编辑
第一章 彼处
她说,他们迷恋我们,不过是在迷恋我们的身体而已;之所以迷恋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未曾了解透彻的结果。
他们所感知到的,自始至终,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这世界,因为未知,有了虚假的丰盛。他们为此长久着迷,直至癫狂。这癫狂,若得以自我超度,则剩下隐秘而羞耻的内伤。不然,则自毁,而后消亡。 而你则不同,天生,你似是早已看得透彻,因此得以长久端然。
这似是一种天赋,而非你自身的能力。也因为它是天赋,所以质地可保。个中纯正,让你拥有了一个自身倍感寂寥,她们却认为丰盛的世界。她们一开始就思忖着如何进入,可是最终还是徒劳。
其实你是对的,天生。
世界本就寂寥,你的感知非常准确。这一点,相信我,不要再怀疑。你的端然与自我疼惜才是你应有的质地。这种质地非父精母血所能构建。它本身,是无法解释的事。若你定要求个究竟,那么,让我来告诉你:那是来自遥远彼处他方的赋予。
这种赋予不是恩赐,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得到。
大三结束,放假回来,他来找她。
他们很少用现代化的手段联系,比如短消息,电子邮件,网上聊天等等,都一概免除。她们只用信件。两人的家相隔并不远,不过是同一街区的两头。他来找她,之前并未告知,一时想到,便立刻前往,心中似有感知,且这感知非常自信,几乎从未落空过。
她听见有敲门声,似是熟悉的格调,噔-笃,噔-笃笃……平稳而执着。她确定是他,开了门,未让他进来就给他一个拥抱,抱得太紧,他明显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与气息,经过完美生理成长之后更加无懈可击。
好久不见,简若。他微笑。
此时的他已非儿时遭人欺辱时还需她为之出头的孩子。已经长到1.81米,面容英俊。拥有让同龄女子都会艳羡的肤质与眼睫。自我成长非常到位。学习努力,天赋昭然,卓尔不群。
他们坐在她家院子里那棵高大挺拔的玉兰树下石桌旁。
相对而坐。这已是多年以来相见之后的习惯。
而你则不同,天生,你似是早已看得透彻。你须得端然下去,当然,这并非无需控制就能做到,在恰当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必要的自我掌控,不要让我失望。因为你在我眼里,与其他所有人皆无相同。即便只相似,也是不曾有过的事。
我知道的,简若。我从不自我放纵与沉溺。这一点,你一直知晓。
天生。她笑笑说,其实也不能完全怪罪于她们,我指的是学校纠缠你那些女生。你生得太英俊,尤其是到现在,我更加难以否认。并且你的才华,自幼便有所昭显。你的书法与绘画,还有文字方面的才华,我至今艳羡。你要知道,女人,除非从一开始就自我设立一个异常严苛的自我成长路线,否则,她们随时会沉堕于世间种种声色。而你,便是其一。
简若,我知道,你一直关心我,只是,你不要再担心我,我们都已得以成长,已经可以初步挑衅这个世界,我清楚地自知我所要做的事情。至于其它,我有分辨的能力。
她们终日着了华丽的衣装在任何男生视线所能及的范围摇曳,自认会散放出夺目的光华。
她们的肌肤、胸脯、腰肢……一一粉墨登场。但是,因为方式粗滥,我常常会有不洁感,因此避之不及。你给我叙述了很多真相,我想我会一直感激你,但我不会说出口,我想让这心意因缄默而得以深沉、繁复。
一如当年你如此帮我我却最终没有说出谢谢一样,简若。
呵呵。她轻松一笑,说,自小你就独立,不愿与任何同龄人亲近,除了我。我都不知我怎会如此荣幸,得到你那么多年的依赖。天生,我们的生命越来越短,我常常梦见我死去,在死去的那一瞬间,非常想见一些人,然后他们就来了,其中就有你。可惜却是小时候傻傻的模样。
只是,我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那只是表象。你注定非常优秀。
安静且长久的交谈是他们自儿时起就有的习惯。
恍惚不觉间,已到下午,谈话依旧继续。
一只肥硕的笨鸟不知是被天敌还是情人追赶,一头扎进玉兰树深处,玉兰花受了惊,纷纷坠落,芳香四溢。
第二章 来时
父亲去世的时,他只有7岁。
灵堂设在昏暗狭小的客厅,亲朋邻居神色黯然,小声说着叹息的话。母亲已经哭了无数次,眼睛红肿,精神与肉体接近崩溃边缘。两个远方表姑搀着她,已经再找不到安慰的话。
他自始至终都未掉下眼泪。父亲两年前就已经患病,当时不过是重感冒,因为家里境况非常糟,父亲一直购买一些粗劣的感冒药维持,并未足够重视。月前与母亲在街口的小吃摊上张罗时突然晕倒。送至医院,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肺功能已经开始衰竭,且有并发症,我们无能为力。母亲哭着将父亲带回家,依旧是粗劣的药物维持。父亲清楚家里及自身的情况,有过叹息甚至恐惧,却并未抱怨,直至死亡。
他很小,一开始就遭受物质匮乏的洗礼,父亲的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迷茫感。他不是没有恨意,只是实在找不到确切的路径与来由,所以只能心中惘然,最后连泪水都没有。
他并不明了强大的物质能带给他什么,但却知道,虚弱的物质条件能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比如父亲。尽管这种摧毁与被摧毁的关系是间接还是直接他难以深究,但是,只要关系已经确立,那便是源头。
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因此更加努力。他怕物质的惩罚会很快会在母亲身上重演,更怕这惩罚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所以他在隐秘而静谧的惶恐中暗自发力,想靠近一个他认为正确且能解决众多问题的结果。成绩因此更加优异,在他能掌控的小小世界,他轻易便是王者,这是他的天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能避免所有麻烦。
父亲死后,母亲独自张罗小吃摊,小吃摊就在家与学校的中间路段,班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小吃摊是他家的。在身体尚未初萌的阶段,一个男孩的吸引力往往来自成绩上的优异表现。这是纯正而唯一的因素。家庭条件成了虚设,因此被忽略。班上很多女生因此喜欢他,善意的接近与恶意的挑衅都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幼小的感情。她们不知道,这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小六那年,放学的路上,他一人步行回家,班上的大胖子,是当地棉厂厂长的儿子,骑着一辆非常洋气的山地车将他横街拦下。说,尹天生,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是,居然敢去招小文!他感觉相当无辜,仔细一想,不过就是前天小文,一个很多男生暗恋的女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缠着他一块回家,确切的说是让他骑她的单车载她一路回家,他当时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当着好几个女生拒绝了她说,我不会骑,我要走路回家。小文从未遭受过如此挫败,她对自己公主般的地位产生了深深怀疑,情急之下,蹲下身伤心地哭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转身快步离开。胖子一直喜欢小文,总想表现一番,这次显然是一个良好的机会。
我没招惹她。他说。然后要走。
胖子显然不依不饶,大声说,别人都哭了,你倒还真能狡辩啊,我叫你欺负她!话未落音,胖子一脚就跺到他身上,力量与体格太悬殊,他当即被踢翻在地,惯性太大,头重重蹭在了路面上,立时有了血痕。他咬着牙站起来,也不再辩驳,依然执着坚韧地要离开。胖子再次上前揪住了他的校服衣领,一脸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粗糙横肉四处纵横,狞狰着意图再次动手,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打抱不平的范畴,深重而长久的嫉妒已然昭显。他清楚地知道此劫难逃,便也不再走,就任由胖子揪着,只是坚韧而不屈的仰起头看他。他的眼神给了胖子难以名状的羞耻感,胖子重拳挥向他。
就在这时,胖子突然惨叫起来,立马收回已经挥出的的拳头,抱着自己硕大的头就地蹲了下去。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胖子身后,一板儿砖狠劲地砸在了胖子头上。
血已经流了出来,胖子看到是她,一脸惊恐与痛苦,当然还有愤怒,说,凌简若,你!……
她未等胖子说完,一脚将胖子彻底踢翻在地,因为用力过猛,自己差点被弹得摔倒。然后从书包里抽出一百元钱仍在胖子旁边,说,自己去医院,不服气随时来我家找我,以后小心点。
说完拉起一脸惊愕的他就走。他还担心地转头看了看倒在地上挣扎的胖子。她带他去了医院检查,医生说只有皮外伤,没什么大问题。胡乱开了一些药给她们。她整个过程都没有与他讲话。一直到从医院出来分别时,她只说,他以后再找你你就告诉我。
他知道她的。她叫凌简若,镇长的女儿,外公是市里的领导。她比他高一级,在镇中学念初一。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接触,但却没有交谈。
她用近乎成人的方式帮他解决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麻烦。他却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她就骑着单车,飘着长长的头发,还有洁白的校服裙摆,扬长而去。他身边的空气,隐约有着不知名的香。
第三章 长歌
物质的力量直接将生命的脆弱揭示在他的面前,他因此在幼小之时,就受了轻微内伤。无关身体,而在心神,很多年后都没有明显痊愈的迹象。他因此更注重自我成长。十七岁那年,他以621分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地处江南的名牌大学,他放弃了一直擅长的文学,转而学工商管理。他素来清醒,知晓爱好与现实之间的合理抉择。
临行前,她一直送他到车站,拍拍他的头说,天生,你终未让我失望,你比我更明了你将要走的路途,我并不期望我们永远能见面,反而,我期望我在某一天听到你远走他乡,振翅高飞的消息。到那时,我将一个人去一个没人的安静角落喝个烂醉,为你庆祝。
他已经长得高过她,看着她温暖而娇好的面容,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一时间念及多年的过往,此时却面临别离,心中不免酸楚,眼中似有泪意。
进入大学,他的卓越愈发昭显。大学的华彩与繁盛让他的能量得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尤其在个人特质方面。依旧喜欢广泛而持久的阅读,除教室外,图书馆是他呆得最长的地方。看整套的世界通史,尤其关注外国古代文明史部分,这些来自遥远他方的旖旎往事与场景,给予了他真实而充沛的获取感。
他看到爱琴海岸的古老神庙,神庙里有着美丽绝伦的女祭师,她们为了神灵而心甘情愿的孤老一生,却因此得以永恒的真纯。他看到金碧辉煌的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像高大矗立在神庙对面,手中的金箭已满弓,只待随时射向海平面处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因为自己的获取感到喜悦,这是中学时代枯燥程式化的知识体系无法给予的。他感到自己的努力,以及努力所为之过后的结果,其正确性已经得以印证。每每此时,他就会忘却儿时以来所患的心神之伤,甚至感觉它们在不知觉间已经痊愈。他开始悄然微笑。这使他在诸多因困扰于价值均衡系列理论、线性代数、英语专四高频词而黯淡、惶恐的面孔中间与众不同。
依旧非常招女生喜欢。
大学女生已非多年前传说中神圣无比的女大学生。她们更加现实与多样化,大一开学军训刚结束,一个女生便向他示好,明确表示要与他交往。他一听并不惊讶,对于如何应付,早已胸有成竹,说,我已经有女朋友。对于无伤大雅的谎言,他向来不忌讳。不想对方居然说,没关系,我愿意公平竞争。他一时无语,说,你不是对手。对方并不气馁,直接搬出了家世、家势、关系网等等现实力量。甚至在他听得已觉厌恶时,非常不合时宜的把每月巨量的生活费数目都说了出来,她说,我们会非常快乐。他彻底厌恶,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说话,你我要在一起,除非我死了!然后转身逃离这他感到恶心的声色场。
其实女生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女朋友将会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她太不了解他,因此贸然进入他的世界,后果只会是彻底失败,并且带来长久的羞耻与挫败。其实换个方式。也许结果就会天壤之别。
他此时想起了简若,她当初以那样的方式与他相识,一开始便是不容置疑的近乎成人的方式,他对女性的真实印象在那一刻被动地获得了一个烙印,即使经过成长,也无法修正与更改。他更加感到盲目自我绽放于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一脸蠢相的女生。
专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等奖学金由他获得已经成了定式。他因此有了拒绝贷款的理由。他向母亲要了少量的钱加上自己的奖学金,将学费一一交清。他非常不理解那些成天用笔记本电脑在寝室上网的女生会因为贷款名额等问题闹得朋友反目,姐妹成仇。他看出了大学生活当中的虚假与滑稽成分,因此坚决划出一条清晰地界限,自我解决所有问题,不与之有任何牵连。
生活相对清苦,但他从不向家里诉说,也不告诉她。
她非常了解他,知他的坚韧,知他的骄傲与独立,所以从未给予他明确的物质帮助,其实他非常需要。只是经常适时地买一些质地优良的衣物还有学习用品,比方说新款球鞋、最新的视频播放器、与他专业相关的大量书籍等等,寄给他。她采取这种他难以拒绝的方式帮助他,尽最大努力帮他解决生活之外的经济问题。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她的关爱与帮助,心中一直感激。但不露声色,也正因为这样缄默,情感变得非常坚韧。
他并不知道,自儿时第一次起,她之所以帮他,正是因为他的坚韧与自省被她洞悉。她发现他的特质与众不同,她依稀看到了他华彩的路途。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的遭遇与自我成长相结合后,唤起了她的同情与热心,但绝非怜悯。
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小小朋友,帮助他,祝愿他,一路检视并陪伴于他的路途之上。
第四章 良受
胖子从此不敢再造次,学校其实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一来是胖子挑起事端,二来是她出的手,种种因素一交织,所以不了了之。
她帮他排除了这意外的障碍,他学习更加顺利。但是他并未完全识别她,她的名气,他早有耳闻,当然,也并非什么坏传闻。
她家境显赫,成绩尽管不如他但是同样优秀。有同学看到过她抽烟,她还是玩电子游戏的高手,很多男生慕名而来,向她挑战格斗游戏。结果往往是她打赢后扔下一句话,练好了再来找我。然后也不让对方付钱,自己付了扬长而去。
因为未完全识别,他心有顾虑。但是她并不在意,只是一遇到他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便停下单车,唤他,上车。他被她平和却很有慑服力的语气所折服,乖乖坐上后座,一起去学校。平日里对他不服气的男生们摄于她的威力更加不敢招惹他,因为胖子事件是很好的教材。他们没有蠢到想要去超越胖子的程度。女生们也对他敬而远之,因为她的存在,她们深感卑微,且在误解的成分下心有忌惮。
很快就上了初中,与她同校。
他的顾虑终在她的诚挚和热心之下彻底消散。她们成了好朋友。她们约好时间,她在离他家不远处的路口等他,然后载他一同去学校。到后来,他也常常载她。他们的身影在外人看来,确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组合体。一个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一个是家世显赫的且颇有传奇色彩的富家女。他们并非同班同学,甚至她还比他高一个年级,但却长久的一起骑着一辆单车来来往往,众人不免侧目,目光饱含各种成分。但是他们拥有着一份只属于彼此的真挚情感,且在这份情感的庇护下端然行走于市井间,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况且,旁人忌惮她的家世,也不敢有过多言辞。
两人非常喜欢阅读。熟识她后,他才知道,她看的书远比他要多,且杂。以至于她问他是喜欢尼采多一些还是喜欢弗洛伊德多一些时,他居然哑口无言,此时的他甚至连尼采都未曾听说过,至于弗洛伊德,也不过是有所耳闻,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了解。他感到了她家世之外的强大,他素来自信,尤其在学习之外的阅读方面,但是,她的出现,以及她漫不经心的一次询问,就给了他从天而降的危机感。他第一次正视起山外有山之类的理论来。而这种源于骄傲亦源于羞耻的觉醒,是她,一个仅仅大他一岁,高他一级的女生给予的。这女生,关爱他,真心与他交往,是他唯一的朋友。
她亦喜欢他,喜欢他的整洁,喜欢他的努力,喜欢他不露声色的坚韧。她欣赏他,当然不是成绩,在她看来,成绩是完全可以掌控的事,成绩优异,不过是一种能力的体现而已。而诸多华丽的技艺却是先天的,不可复制,不可转移与教授。
那便是天赋,而非能力。
比如他的文章,完全不是同龄人可以赶超的级别。那样的文字,已经远远超越了应试作文的内涵。生活的清苦,过早地被迫面对单亲家庭种种物质与精神上的压力,使他下意识地、被动地迅速拔升为成熟的少年。这一切都在文字中有所展现,她在他阴郁唯美的文字中检视到了光明的成分,这令她欢喜。她见过太多要么因家境优越而虚妄要么因遭遇苦楚而沉堕的男生,而他的存在,给她带来欣喜,她素来亲近卓尔不群的男子,何况,此时的他,不过是个比她还小的少年。
比如他的字迹,着力轻巧,以此带来笔锋的飘逸流丽,不像她,浓墨重笔,有着浓浓的侵略气息。她自见到他的字迹后,就非常喜欢,她对他说,不过是一只至为普通的钢笔,却写出了瘦金体的韵味,你如何做到?他一时愕然,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自小就有的事,他不理解并且轻易忽略了她的欣赏,无法回答,只是浅浅一笑,然后一行华丽的文字又浮在粗糙的纸上,让她再度沉迷。他也许不知道,一个人若有了太多天赋的迹象,那么就会麻木,习以为常,然后自我忽略。她也曾让他教她写出这样的字体,尽管他很尽心,甚至握了她的手教,但是在数次牵强挣扎并最终划破了纸张后,她终于认命。这非常正常,天赋,本就不可教授。哪怕只是书写文字这样的小事。
他似是天生有着骄傲的灵魂。她交谈时不经意的问题屡次给他难堪后,他暗自发力,花大量时间去扩展课外阅读,尽管这种方式略显牵强,但还是收到了明显效果,他们又一次谈论外国文学,他们似有默契,从不谈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川端康成之类,他们不约而同的认为,熟知这些作家并阅读他们的作品是属于常识的范围,没有刻意拿出来谈的价值与必要。他们更愿意谈论一些课本上几乎从不提及但他们却不自觉去关注的作家,比方斯丹达尔、赛珍珠、大江健三郎等等。他在谈话过程中突然向她提到卡夫卡,并问她看《饥饿艺术家》的感受,她出乎意料的哑然,他当然不是刻意为难她。却如此偶然地“胜了一局”,心中窃喜,面色光泽,笑得浅淡却很欢喜。她短暂的惊疑过后习惯性的拍拍他的头,说,行啊天生,涉及很广。说完笑得比他还高兴。其实她本就真挚而宽阔,没他那么多小点子,被他问个哑然却反倒为他的进步而高兴。
他们的情感伴随着各自良好的自我成长一路走过,没有声响,但是非常真实。他,是她稍加观察审视后,精确而温存的捕获。她,是他意料之外因而欣喜的华彩邂逅。
第五章 绮途
她说,天生,假如时日可以无限长久,你说上帝会否抛弃任性的人?
高二那年,他十六岁。他们一直这样亲近,无所不谈,并且一直拥有强劲的学习势头,成绩优越。优等生的地位如同某个诞生于欧洲中世纪的物理定律般不容动摇。
但是就在这一年,他感到了她的异样。她的行踪开始间或淡出他的视线。他是自信而隐忍的人,经过成长,此时已是站立在成人边缘的男子,因此从未怀疑他们的情感有任何差错,并且从不过问她间或失踪的缘由。他内心明了,知道若可以,不问她也终会说出真相。
只是当真相摆在他面前时,已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在高二快结束的一个下午,她找到他。他已近一个月没见到她,到她班上去找过她,却多次落空,他心有羞愤,暗自决心不再找她,让她自己出现。
她此时贸然出现,面容苍白,往日的桀骜被不知名的力量削减了不少,更多的是疲惫与失落。
她说,天生,我怀孕了,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他花了近五分钟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并接受事实,他心思与眼力素来敏锐,已经看到她略有异样的腹部。他瞪着眼睛,有着复杂的情绪,第一次粗着嗓子吼问她,你不想说明一下吗?!她嗅到他浓浓的怒火气息,并且分辨出其中有痛心与关切的成分,她心里一紧,无力的牵了他的手,说,天生,先陪我去医院,我定会给你说清楚,不要对我如此恶劣,我们从不生分。说完泪水似要坠落。
他请了假,未来得及告知母亲,就带她去了市里的医院。
手术顺利,并未出意外。孩子尚未完全成型,即被拿掉,通过并不复杂的物理手段取出体外时,已是几块分崩离析的血肉组织,完全丧失了任何与生命有关的形态与质地。
他带着虚弱的她乘长途公车回家。一路上没有交谈,虚弱的麻醉效果并未免除她一场持久而绵密的血肉分离之痛。她太疲惫,已经斜靠在他腿上昏沉睡去。
他脑子里一直是医院妇产科里那些面色呆滞,眼神却很尖刻的就诊者的面容。他们的眼睛像个剪辑器,在他身上搜索所有在想象范围内的有效信息,以满足无聊且好事的猎奇心理。的确,她是支憔悴却依然娇艳的花朵,而他,如此素净洁白,他们都这么年轻,这样的男女两人,结伴走近妇产科这样的地方,无疑是一道强光,医院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视觉冲击,因而更加猥琐,令人厌恶。
他愿意为她承受任何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他义无反顾陪她走进医院前就已料到。他难以承受的是这事实结果本身,他甚至觉得她过分,此时才来找他,事先却不给他任何了解事实的机会,此时依然如此。他等着她的答案。
一周之后,她经过休养,基本恢复了心神,告知了他真相。
孩子的父亲,原来不过就是学校的门卫。他大吃一惊,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那个人,二十多岁,每天出入校门都见得到,已经非常熟悉。
他们的相识,实在是太平常的事。几个月前的一天放学,她家里有急事,因此未等他一同回家,她急着先走,骑着自行车就往校门冲,学生是不允许骑着车出校门的,为了安全。她自然不会顾及这些,就这样,情急之下连人带车跌翻在校门口,身旁的同学因为平日就有所忌惮,也不敢去拉她,反而很快离开。她并不在乎这些,想着自己爬起来便走,但的确跌得太重,伤了脚踝,她已经起不来。正在疼痛与尴尬交织的时刻,他,那个门卫走了出来,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用麻利的手段把她的车搬到门卫室里,然后一把将她抱起去了医务室。
她见过他很多次,只觉年轻,并未有过多注意。然而此时,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怀里,她感受到他的气息,经过一段路程,很快到了医务室,他放下他时,汗水还是滴落在了她的衣襟上,他把她交待给校医院医生,未留只言片语就离开。
她被他静默的气质所吸引,对这种方式的关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新奇,开始主动约他。一开始只是感激与新奇并重,但是他非常配合且形式上的关爱日渐浓密,比如在下班时会准备好廉价的饮料与零食在约定的地点等她,尽量避开他不了解的知识领域与她交谈。她一时间完全找不到他所有缺陷面,并且坚信自己的认知,如某种有着丰美羽毛,华贵而充斥着侵略性的禽类,坚定执着的走向他,迅捷笃定。
他们开始恋爱。
交往不到一个月,他带她去离学校较远的一个旅店,生命在表象上的丰盛与美好,掩盖了狭小房间里陈旧与不洁的气息。那一刻,花好月圆。
直到已经怀孕近三个月她才发现事情开始严重。她清楚地记得他给过药物给她。但是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这是事实。她找到他,说出情况,他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改往日沉着静默的优异气质,一下子跪在她面前,说,简若,原谅我,当初我给了你假药,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你,你知道,除此之外,我们绝无可能长久。他死死拉住她的裙角,说,简若,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去到另一个地方,让我们一起生活,永远在一起。
她终于识别了他,他不过是一个身份、能力还有前途都极为普通的男子,然而更让她失望的是,这样一个几乎只能依靠真挚、沉稳还有善良方可有机会取胜的男人却偏偏有了不该有的狡黠与猥琐。那么,他注定让她彻底失望。他注定一败涂地。
她望着这个完全没有了往日沉着气息,跪在地上软弱哭泣的男子,感觉愤怒且厌恶,说,你太卑鄙,你已经留不住我,这将是永远的事实!
第六章 寂默
她有着坚韧的性格,素来是拥有度过难关诸多能力的女生,多年的交往,他已熟知,且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是此时的状况,他依然有些担心,因为摆在她面前的已非抚平伤口那么简单。
因为,她马上就要面临高考。
接下来事实却大大超乎他还有她的想象。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当初情感路途上的笃定与迅捷,在此时被印证为庞大的原罪,她劫数难逃。
门卫沉寂了不过一周时间,丰盛的生命却与粗糙简易的心智世界联系在一起,终于抵挡不住华美爱情瞬间损毁与缺失带来的折磨,他开始来教室找她,祈求重归于好。她一开始是一味的逃,见到他靠近,便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中匆匆逃离,身后众人便笑翻了天。他也不追,黯然离开,等待下一次鼓起勇气,再度走近她,意图找回他年轻生命中唯一的烟火,他不能接受它的熄灭。他如同举着一只火光微小却努力燃烧的火炬,静默执拗的前行,可惜前方已经寒风凛冽,迎火执炬,必有灼手之患。但他已顾不了这些。
她本以为逃避将会使事情渐渐平息,且自认做出逃避的选择已接近她羞耻的底线。换做以往,她总是让他人心有余悸,比如胖子。她的姿态,她的方式,素来有侵略性,且这种特性质地优良纯正,有着强大的自身及外部后盾。现在却仅因为一个前所未遇的境况,找不到明了的处理办法,众目睽睽之下,多次落荒而逃。她深感耻辱与厌恶。
她多次发誓,要是他再次公然来相纠缠,就找人收拾他!但是,她内心似有隐痛,她人生的第一次爱情,如同那个胎儿,未曾生长完整,就被迫支离破碎。隐痛在心,间或发作,猝不及防,她遭受着折磨。她不知道,亦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变得软弱。
到了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她照往常一样低头走进学校,走近教室时,已经感到气氛的异样,似有多过往日数倍的异样目光直射过来,她来不及多想,进了教室门,眼前景象,差点令她晕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教室,就坐在她的位子上,身边居然簇拥着很多男女同学,其中有的还是别班的,这像是一场有预谋的且内容极其丰富的等待,而她就是最终的主角。她还未来得及分析事情走向,进退两难时,他开口了。他依然是平静的语调,这次却少了祈求的成分。他说,简若,我们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孩子也被你私自拿掉,但我不怪你……她脑袋“轰”的一声,他的决绝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喘着粗气,说,你给我闭嘴!他如同在做一个无关他人的描述一样,说,当初是你主动约我,我带你去旅店时你也很乐意,我认为我们应该一直在一起,我们那么爱,在旅店你……她识别了他的目的,且这目的太卑鄙,他要当众说出他们所有细节,让她无路可退,让她屈服,继续他们已经严重残损的爱情。
她的凶悍被他卑鄙而执着的描述唤醒,她拿起桌上的瓷杯狠命的砸在了他的脸上,血液瞬间迷糊了他麻木的五官,女生惊叫着逃离现场,男生亦被她毁灭性的气势所震慑,窸窣撤离。他的描述瞬间中断。
她已完全识别他,他生硬地掰掉了她残存的怜悯与软弱,反倒将自己逼上绝路。她指着他血肉模糊的鼻梁,说,你彻底将我惹火,我让你死的心都有!你要清楚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看一个月的校门所得的报酬尚不够我拿掉孩子的费用,不过仅仅够我买一件内衣!你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你将知道后果!
他近乎无赖却依旧执着的挽回方式最终起了摧毁的效果,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实力,也太不了解她,他们一开始就注定非彼此对手。
他们的事很快传开,然而他将承担所有后果,他不过是一个学校老师的远亲,通过介绍获得这份工作。现在事情闹大,他被逐出学校。失去了这份相对他实力而言较为轻松体面地工作,更重要的是,几乎完全丧失了再见到她的机会。而她,因为背景太过强大,学校不过是叫了家长来一起密商,最后确定让她回家复习准备考试,不给予任何处分。
她找到天生,他已经知道最近之事。他心中苦闷,但还是安慰她,语调温存,说,简若,事情既已结束,你不应该再有任何挂怀,你安心在家看书复习,我会及时给你相关信息,马上就要考试。她心存感激,轻轻抱了他,没有言语,眼睫一低垂,泪水流了下来。
高考前夕,她听到门卫死去的消息。
他开始是失踪了两天,后来在市中心花园水湖中被人发现。两天的浸泡,因体内被水完全充斥,浮出水面。面容肿胀,但神态安详,穿了一套整齐的衣服,脸上当日被瓷杯狠力击中的伤痕依稀可见。她是他短暂一生中唯一的光亮,只是这光亮来得太迅捷剧烈,他因此被灼伤。他是太过普通的男子,常理而言,他一生绝无可能与她牵手同行,白头到老,因此,面对深重的伤痕,他丧失了自我理疗的能力,且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让自己甘愿。他太微观且极脆弱的个人世界根本不是这次风浪的对手,因而瞬间坍塌。他就此被毁灭。
第七章 谧渡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乱,他的死是一个完全没法忽视的真相,他有错,错在对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估量,但是尚不及死。她隐隐感到自己背负的罪过,自我的诘责远比外界的窃窃私语来得凶猛,她受了重创。
他来看她,看到她非常憔悴,他心中疼惜,亦有恨意,恨当初她太自我太草率的决定。门卫的死同样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憎恨门卫的平凡与脆弱,因为这样,她将背负太多,并且,非常不划算。但是他知道自己该说的。他说,简若,事已至此,不用想太多,他自己决定如此,与你无关,你要安然度过高考,这很重要。她说,天生,我感到力不从心,非常烦乱,有抵达极限的迹象。他因情急而开始愤怒,大声说,你自己的的决定造成的结果,你本就不应该惧怕,他太平凡,根本不值得你再有任何眷顾,他已经死亡,精神肉体都已寂灭,这是事实,你不要让我失望,你所要做的就是考试,考试!她看着喘着粗气的他,心里艰涩,再说不出多余的话语,声调似是哽咽,说,谢谢你,天生,我知道。
高考来临。这本是一座陈旧腐烂且逼仄的桥,就因对岸是未知的华美世界,所以众人为之蜂拥。很多人在此过程中,一着不慎,堕入黑暗深渊。她勉强上阵,最后一科结束时,已经几近虚脱,往日强韧的基础未起到预期的作用,成绩下来,考得一塌糊涂。
她并不伤情,自知这是必然的结果,当初勉强上阵,不过是了天生一个祈愿,不想直接让他失望。真心向父母检讨认错,让他们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父母内心深处是如此怜爱这个素来懂事,不过一念之差而走错路的孩子,不再责怪,托人把她送到邻市一所重点高中复读,她内心开始稍稍释然,收拾行装,步入一个新的开始。
到了学校有一段时间才给他来信:
天生,当日不辞而别,请不要责怪,不过是想安顿好再告知你。我现在很好,近代史已经复习了三遍,模拟题做起来已感顺手。倒是英语忘了很多词汇,正在恶补,每天五点半起床,只为比别人多背一个单元。呵,天生,世事弄人,我们终还是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前行,不过这很好,能与你一同行走,我很庆幸。我自知有过错,因此只求利用好这最后一次机会跟你一起抵达光明彼岸。对你我很放心,你素来坚韧自律,我一度以你为荣耀。还要看书,就写到这里吧。愿力量与你我同在。
他在晚自习的空隙看到来信,见她内心如此明白无误,深感欣慰。她家境强大优越,众人绝难企及,但是,她完全不是那种蜜糖浸泡着长大的孩子,她有着寒门子弟的清醒与坚韧,有着富家子弟的开阔与豁达。他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吸引力。他内心非常明了,六年级的那个下午,从未与之有过对话的她就这样牵着他去医院,他就此被动地被她捕获,没有审视与猜度的余地,从此一路同行。她有着一般富家女子没有的优异特质,思维与情感,有着浑然天成的完美感,他被动地与她相识,并有了情感联结,他深感庆幸。不过从不主动表露,他甘愿被动,并以此平稳掌控主动的可能随时存在。
高考再次降临,他们考前心有默契,并未联系,只默默为各自及对方祈福。这种祈愿不过只是一种形式,他们经过一年的潜伏纠结,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应试架构,只待最后一击。十数年的名列前茅并非虚饰,这是实力强劲的最好佐证,结果因此变得没有悬念,异常明了。
她考了615分,直接进入北京一所百年名校,学这所学校历来盛名的汉语言文学。他则考了621分,她调侃他,说,天生,看,你终还是胜我一筹,没站在一条线上时,总虚妄的认为有胜你的把握,现在看来,还是考不过你。他很高兴,笑得从未这么放肆,其实心里明白,不过是在为她高兴。说,简若,你已经做得极好,我们的隐忍努力有了圆满的结果,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结伴享受胜利的果实,她开始带着他周游周边景点。
南方七月的天气,明亮舒展,她带他去西渡河畔的滨江大道吃小吃,烤熟的鱿鱼色泽依旧鲜活,他战战兢兢送入口中的样子非常滑稽。到市立综合体育馆去游泳,他入水后,因为紧张加上不太会游,立马呛水,她又好气又好笑,急忙把他浮上岸,让他看她游。她纵身一跃入水,水花温柔相和,并不剧烈,她是一条柔美鲜活的鱼,着了精美图案与良好质地的泳衣,完美的身体,加上华丽的水中动作,立马就成整个池子的焦点,水中的几个中年男子,看呆了眼,直到身体下沉才觉尴尬,忙一下扎个猛子忍痛告别美景,游向远处。他看得仔细,恍惚间才知道,很多方面,他已相形见绌,因为,她如此美好,如此精致,太美不胜收。
他的开学日期比她早,要提前走。她送他到车站,了了数语过后,他心中悲凉,因为即将分别,去向千里之外,两人从未相隔如此之远。
若需再见,中间有异物相阻,便是时间。
第八章 流年
天生,假如时日可以无限长久,你说上帝是否会抛弃任性的人?他素来惧怕她冷不丁的问题。他说,我们即是上帝,除非自我抛弃。她莞尔。她知道他素来理性,喜欢文学,却选择了工商管理,他内心一直明了。他的理性与深刻自知便是吸引她的因素之一。这样的男子,结构清晰合理,因此拥有缩短成功距离的能力。
再次谈到异性与感情,已经是大三结束的假期。
他说,她们在生理与心理剧烈成长中渡过高三,经历诸多压抑,到了大学,便有了释放的本能。
她们不肯正视幼时邋遢的形象经历,比如尿床,比如被男童引诱然后一同玩泥巴游戏弄得满身污浊,心智相对成熟之后在美的概念前有了觉醒,然后想起前事,觉得羞耻,因此总要掩饰。
到了青春期,某个夜晚,被动的遭遇初潮的经血,弄脏了被褥与身体,从此被不洁感附身,惊恐而羞耻的感受一直伴随,细密绵长。她们在高楼耸立的大学里,着了华丽的衣装,形容傲慢,步履有着格式化的优雅,声调柔腻却难掩语言的粗糙与刻薄,一切不过是被洗刷耻辱的本能所驱使。
她们用廉价香水掩盖自身的体味,但因为太过自我惊疑,所以过度使用,加之经济实力未到足够程度,所以只得选择廉价品种,从我身边走过时,感觉非常怪异,更不用说是主动接近,那将非常令人厌恶。
她们常年嚼着口香糖,自认是时尚与高雅的举动,其实那不过是表象,她们不过是为了掩盖因内分泌失调及节食减肥造成的消化紊乱带来的浑浊口气。
简若,成年以来,进入大学,看到她们,我总莫名失望,没有丝毫与之建立情感联系的意愿。他说,你则不同,你似是众女子之中我至今仅见的个例,非常独特,而这独特,与我而言,无疑非常真实。
她安静的摸摸他的脸说,天生,你自幼骄傲,而这骄傲源于你的与众不同,你是如此优秀,时至今日,这更加明显。我承认,这世间很多女子都将平凡度过一生,你所说的那些学校里的女生,她们太平凡,你自不会怜惜她们。但是,她们并没有错,她们若真心爱你,且愿意付出,我希望你还是善待她们,她们毕竟不像我,有过如此深重的罪过。
他说,恩,我知道,你表象坚韧近乎冷情,其实我知道你内心素来恩慈,简若。
她笑笑说,在学校我也有像你一样的遭遇。
北方的男子,是这样高大,不想在追女孩子时却丧失了表象上的男子气魄,言语变得甜腻,行为迟钝。我知道,遭遇感情,都会紧张,有时男子甚至更明显。他们送我花,请我吃饭等等,不过是非常常规的手法,第一时间就让我兴味索然。其实很多人不明了,爱情的表述,需最迅捷的抵达至对方能感知的范畴,甜腻啰嗦,只会浪费机会,并非他们想象中女子们受用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接受爱情。
你知道的,天生,我需要的是安静与真实,他们并不明了我的内心,所以最终往往连朋友都做不了。其实有时也偶感孤寂,但绝非源于对异性的欲望,而是我感到我的话语权没有实施的对象,独自面对华美而虚化的世间,我都不知道我是否真实存在,而他们,是否都是虚幻。幸而有你的信件总是及时到达,看你的来信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读到你的安稳境况,我深感欣慰,读到你拒绝女生的滑稽经历,我甚至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她说,他们迷恋我们,不过是在迷恋我们的身体而已;之所以迷恋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未曾了解透彻的结果。
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体曾一度残损,他们只看到我丰盛虚幻的表象,我甚至怀疑他们有的只是洞悉了我身后来自家庭的那份物质力量,然后目标明确地向我靠近。你知道,很多男人表象雄心勃勃,其实也逃不过走捷径的俗套,虽然这并非过错。
我在想,他们了解了我的过往与过错后,是否还会依然对我动容。我自己的答案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便成否定状态。我因此更加不相信他们。
他捕捉到了她眼底的苍凉。他知道,她心中依然有伤,且没有要愈合的迹象,尽管经过那么多世事流年,她依然背负着成长过程中失足带来的代价,彼时的爱恨情仇因为对方的死化为乌有,她却因此受了内伤,永远都有发作的可能。
他怜惜她,却有无所适从之感。他拉了她的手,说,简若,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不要太介怀,你有过错,但是对方也绝非善良的受害者,他选择死去,亦有自责的成分。我们好不容易渡过艰难走到现在,能安静交谈实属不易,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她无奈地笑笑说,天生,我当初拿着砖头拍向胖子,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后悔,且将以它为荣耀,因为我因此结识了你。呵,你不知道,彼时的你,青涩矮小,眼神却如此笃定坚决,我那时即被吸引,时至今日,眼见你如此明了自己的路途,完全不被世间声色左右,更感自己曾经是何等准确的识别了你。即使将来垂垂老矣,想起此事,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恐会满脸皱纹再度微笑。
他被她的瞬间的轻松感染,大声笑笑,说,简若,很快就要毕业,我想我不会回来工作,我想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我感到那里适合我,然后等安定后就把母亲接过去。他清楚自己的实力,自认毕业后的前景将在预料之中,因此即便尚未毕业,谈到打算,就如同在陈述一个已然的事实。她抬起头,看看光洁微蓝的天空,说,我暂未打算,但我不会空闲,毕业之后,希望立马找到于我来说有真实意义的事情,然后马上投入。
我们都将幸福,然后老去。相信我,简若。他微笑。
终章 远方
很快就毕业,一切皆在他控制中。
着了得体洁净的西服去集团公司面试,从未打过领带的他,修饰完毕后,英气逼人,连自己都觉得有新鲜感。
沉着应对,尤其在外语口试环节,地道的发音与传统东方智慧的完美结合将一个美国女面试官征服,出人意料的在面试完毕当场与他拥抱。毫无悬念地以第一名的面试成绩被录用。报酬以年薪计算。
多年的潜伏等待过程中从未有过松懈,机会一旦降临,自然没有错过的可能,在他人看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进入了社会中上层的行列。
他并不过分惊喜,觉得这本就是预料与掌控中的事。只是想起少年时的艰涩,还是微微有悲凉之感。不过,此时境况已经得到永久性的根本转变,他为此感到宽慰。
及时打电话与母亲,母亲仍旧在小吃摊上忙碌。他说,妈妈,我工作已经确定,你不用再为小吃摊操心,我月内会汇钱回来,你回家休息,保重身体,春节我便回来。母亲知道他已走出阴暗艰涩的年月,步入广阔华美的路途,百感交集,当即在电话里喜极而泣。
而此时,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写去告知她近况的信件一直没有回音。工作不到半月,从新闻里看到西南山区发生了大地震,前所未有的强度举国震惊,遇难人数随着报道的深入呈几何等级增长。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莫名惶恐。人们都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他也不例外,得知空降部队第一时间已经到达灾区前沿地带,救援路途被不断打通,心里才稍稍宽慰。但是镜头前血肉模糊的遇难者同胞依然触目惊心。
她终于来了信:
天生,我在成都。
走得及时,没能告诉你,本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传媒公司,但是我无法去上班了,因为地震,很多人在死亡的边缘,我跟北京的一个志愿者团今天到达这里,我们马上要去北川,就在今晚启程。
听到你找到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我真的为你高兴。曾经说过,有一天你去向远方,我将喝酒为你庆祝,现在看来不行了,呵,天生,你自小明了自己所为,笃定坚决,终于有了美好而丰盛的收获,你是我的荣耀,我们已有一年多未见面,你的面容时刻清晰,因此我更加想念。
天生,天生,希望我们终会幸福,然后老去。时间仓促,只能说到这里。保重。
落款时间是十七日。
距她写信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他拿着信,似乎看到了她背着大大的登山包,一身劲装紧裹了美好的身体,额头的头发被风轻轻扬起,然后望着他,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
他早有预感,她这么久不回信,定是有了事情,但是他又不愿正视自己的预感,他少年时就读过很多风土志,熟知发生地震的区域地质条件很恶劣,尤其在雨季,滑坡、泥石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不愿猜度她是否加入了志愿者行列,他根本就不愿她去到那里,尽管这非常自私。
之后再没收到她的来信,也不可能收到,那里的通讯、交通几乎全被中断,已经临近与世隔绝,只有通过卫星镜头,才能了解一些大致情况。
一天,毫无征兆的,他似是在镜头里看到了她。
记者在介绍,一群志愿者正在忙着帮刚转移到安全地带的村民搭简易帐篷。她花着脸,汗水还在不断流,动作却迅捷有力,他正要细看,可惜记者的镜头马上切到不远处另一个安置点,她一下子消失在屏幕上,他确信是她,因此一直等候,心想看到她,最后将整个报道看完,她也没再出现。
他百感交集,他想起当初在学校里洁净娇好的她,用车载他一起上学,裙摆在风里轻轻摆动,空气里有着隐约的香。
现在看到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她,满身污浊,脸也被弄脏,却依旧能辨识出娇好的迹象,眼神更加坚韧,看到深处却是绵密的恩慈。
他发现,并且知道,她已非当日那个不加思考,拿着砖头就拍向别人脑袋的极具侵略性小女孩。汗不断从脸颊滑过,动作却依旧迅捷,有着一种身负责任的气势,因这责任,心性愈发坚韧笃定,且无所畏惧,只求给予受难者最大限度的帮扶。
此时的她,是一个即使有过多大过错也无法掩盖她完美与恩慈的美丽女子。她是这样让他牵挂。
全国各地的包括国际上的救援不断抵达灾区,遇难者人数定格在近十万人,生还者的报道逐渐大量出现,死者将长久安息,生者将长久地祝愿祈祷。英雄模范的名字间或出现在新闻报道中,让人唏嘘感怀。抗震救灾在最大力度的操作下开始走向胜利的归途。
但是他已完全得不到她的消息,并且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得知她的情况。他才发现这是相识多年来完全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他甚至开始做噩梦,梦见她穿着一身污浊的衣服,背着大大的登山包,独自一个人,不曾回首,亦无言语,孤独的朝一个不知名的深谷,渐行渐远,然后消失。
梦中惊醒,手已伸在半空中,似要抓住她,却不过是握住了一缕窗外渗入的月光,手背一片冰凉。眼睛感到酸涩,回手一摸,才发现泪水已经流到了脸上。
简若,不知你可好,你到底在哪里?……
他想起沉默着拉他去医院的她,当时惊疑与幸福交织的心情如在昨日。想起市医院做完手术回来,在车上枕在他身上疲惫睡去的她,又想起跟他谈弗洛伊德与尼采时神采飞扬的她……太多的过往一一浮出时光的表面,直接硬生生的逼迫到他面前,他觉得已经无法承受。
他打电话回家,让母亲去她家询问,母亲很快回复他说家人亦是很久没有她的消息,正在设法找她。
他决定只身去灾区找她。
向公司请了假,当天就飞往成都。并未休息,当晚就去北川。到了目的地才知道镜头所捕获的不过是很少一部分,情况要糟得多,尽管救灾工作已经到了后期,场面依然非常忙乱。
受灾地区几乎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大量残存建筑需要清理,大量物资需要搬运,不时有人因过度劳累而晕厥,有的甚至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他一边充当志愿者的身份一边打听她,有的人说见过她,但不知道那里去了,有的人说没见过,因为志愿者太多了。
他每到夜晚都非常劳累,因为接受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
他终于体会到她的不易,终于感受到她当日在镜头里汗水的分量,越发觉得她如此坚韧而不寻常,这不寻常原是恩慈,与当初牵着他的手去医院是一样的性质,他至今仍感激,因此更加思念她。
过了近一个月,大量志愿者已经结束行程,准备返程,但是他却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她,且没有任何线索。他发誓要找到她,不管她是死是活,他自少年熟识她,如此深沉的情感,他绝难放弃,忧虑而执着。
其实他不知道,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其实就是在电视屏幕上,且不过是他看到了她。
他决定去灾区找她的前夜,有小雨。
她帮灾民搭了一天的应急帐篷,非常累,浑身被汗水浸透,条件有限,已经好几天无法洗澡。就在当天白天,她站在高处时发现大概西南方位一里路之外有一条小支流,水浅,也不甚清亮,但洗澡已经足够,毕竟身上已经很污浊。
到了晚上,有了小雨,大家忙完都躲进宿营地帐篷里,几乎没有人出来,她便独自一人到了那条支流处,清洗身体。水略略冰凉,但她已经感到奢侈。
洗完后独自返回宿营地,经过一处高地,毫无征兆,近半方高地的泥土瞬间坍塌,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深深埋在下面,连惊恐与叫喊的机会都被完全剥夺。
雨水稀释了的大量污泥吞噬了她刚刚清洗干净且从未污浊过的身体。
这一日,他走近一个谷口,心中顿时惊喜。
因为,这是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几乎一摸一样。
他就是在梦里的这个地方看到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渐渐远去,他瞬间兴奋起来,是一种超越了理性的却发自内心的兴奋,他大步向前,孤身一人,向她远去的地方走去,他心里说,简若,我想我就要找到你了,我们就要再相见。
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入灾区以来第一次笑容。他不知疲倦地继续喃喃呓语,简若,等等我,你累了就一定要休息下,呵,我来了,简若,简若,我来了,我终于就要找到你了,一切已经结束,我们一起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