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脸猫 于 2014-4-24 15:23 编辑
读《小团圆》的时候,我总在想像张爱玲的模样,想她初初的惊喜、欢盈,后来的怔忡、懊丧;想她曾经的爱,曾经的疼;想她的微微皱起的眉跟心底隐隐浸渍的泪;想她彻悟后坚定的决然。
于胡兰成,张爱玲是悔的,只不肯直说而已。《小团圆》里,她直说燕山那一段不悔,却不曾说过与之雍不悔。
因为受不快乐童年生活的影响,张爱玲由始至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悲剧感的人,始终与世界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这从她早期一系列的小说里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印证。《沉香屑》,《茉莉香片》,《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薇龙、丹朱、七巧、振保,等等,没有哪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不是既可爱可怜又可恨可叹的。在她笔下,人性的悲哀暴露无遗,真实而又无奈。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洞若观火地注视着世间人情冷暖悲欢离合,又心怀戒备地远离着俗世红尘。
然而,机缘巧合,她遇见了胡兰成。她以为他点燃了她,像轻风拂过水面,或者云雀唱上枝头。她以为他将要把她从冷静的世外封闭的自我里拉回到鲜活真实的红尘中。她以为“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她以为那一点点懂得足以成就他们爱的传奇。她是那样用心地付出着,真切地渴盼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在乎那个男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背景,是否已有妻室。天知道,这对她来说多么不易。
也许沉溺爱情的女子都一样天真,即便聪明如爱玲。她到底是没有立时看清楚他正面藏着的“泼妇相貌”。 44年底,时局变幻,身为汪精卫政府要员的胡兰成如丧家犬般流亡而去。一边流亡一边却不忘享受新的感情,完全将爱玲抛在了脑后。
谁能预料爱情如此短暂而脆弱?她仿佛枝上初绽的花朵,心甘情愿低到了尘埃里去,赏花的人却只是摘下来嗅了嗅便弃之路旁。爱情死了,花儿萎谢了,一并萎谢的还有爱玲那惊世的才情。此后爱玲的文字里,再没有了从前冷眼旁观的从容与优越感,却多了份无法言说的黯然。
向来以为,男女情爱,本无分明对错。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乱世颠沛,总会有不得已。胡兰成一介书生,性情软弱,于逃亡流离中期冀温暖,难以抵挡诱惑,一时出轨也并非完全不可原谅。但若稍有良心,既辜负于人,总该有愧疚,有自责,有反省吧。何况爱玲对他倾心而付,他也应允过现世安稳。怎就不见他有丝毫不安呢?
在《今生今世》里,不管是写张爱玲,还是周训德、范秀美,胡兰成都全无愧疚,一片欢天喜地的口气。读过只觉说不出的憎恶,仿佛雪白墙壁上一粒黑黝黝的苍蝇始终挥撵不去,令人作呕。想必多年以后,爱玲读及,心中亦有彻骨的寒凉,却也难说嗤笑不屑的成分更多。她原本早就不冀望于他了,否则也不会在与宋淇的书信里,将他唤作“无赖人”。
胡兰成说,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又道她“莲花身”,“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 “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从来不牵愁惹恨”,总之说不尽的好处,脱尘离俗的一个仙女。虽表面一直说自己不及,却一刻没忘鼓吹自己。说这样的仙女只他识货,唯他爱了她,仿佛人间一段佳话,实则不过努力攀附。不管论才气论人品论真情实谊,他自然都是不及爱玲的。可爱玲这样的人间仙姝独独爱上了他胡兰成,可见他胡兰成定非等闲之辈。他越是把爱玲吹捧得天花乱坠,越是显出他自己的好来。对于他这样一个“聪明人”(从前爱玲亦赞过他“你怎这样聪明?”),为自己涂脂抹粉的本领不是没有。
爱玲当初因时局动荡思及将来心下暗淡,不知如何是好,只为胡兰成想,便虚言道,“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原是为对方分担之意,不料正中胡兰成下怀,可不正好引为知己?心下窃喜,“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言下,不觉有愧,反是沾沾自喜,一派炫耀于世人的模样,真真有些孔雀开屏的意味。只是得意之余忘记裸着的丑陋屁股也一并暴露在了人前。
胡兰成的虚伪自私,爱玲最后到底是明白了。不然,九莉怎么说之雍,“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胡兰成自己也承认,“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还他两分,忠实与机智为一,要说这是我的不纯,我亦难辩。”因何难辩?理自不纯。他自己心下未必不清楚,然而打肿脸充胖子,姿态仍是要做的,哪怕再怎么卑劣无耻的嘴脸。反正恶心的是世人,与己无干。不是汉奸也做过了么?还有甚比之更可鄙呢?礼义廉耻,道德情操,在他那里,不过都是伪善的遮羞布罢了。
在《金锁记》里,爱玲曾写,“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不知她那时是否会想到这是给自己三十年后的谶语。也许更不曾想之后几十年里,夜夜浮在心窗上的,会都是未曾圆满的月亮,惨白犹如失血的脸庞,再怎么臆想也只剩下凄惶,索性不说也罢。
你一心以为可以信任依靠托付的人,一个转身却忽然发现换了原先的样貌。温情不再,美好不再。那种幻灭与挫败感,像失手打碎心爱的瓷器,眼睁睁看着它零落一地,却毫无办法。
所以九莉最深切的痛苦不是为了之雍,张爱玲写《小团圆》,也不是因为还留恋着那个人。那光景,大约跟腿上生了个疖子差不多。起先看着只是一个小包块,慢慢的,积成脓包,越来越大越来越疼,直疼进人心里头去。待到无法忍受了,终于鼓足勇气决心要拿刀子割开它。这时候一定是痛的,却不见得比当初更剧烈。看着那腐黑发臭的脓水一点一点流出来,流干流尽,心上反而卸下一个重负,人轻松了,心却也轻飘虚脱得掏空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从此后不必再承受那时时不期而至的火炙酸蚀般的苦痛磨折,哪怕留下的疤痕依然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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