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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母亲就是我永远的晨。
母亲就是早晨那年年月月日日从东方蓬勃而出的太阳,蕴含着无限能量照耀我,温暖我。
数个早晨,睁开惺忪的眼,我看到的是母亲,母亲那轻便的步履;我听到的是母亲,母亲的歌声,“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婉转而动听,夹着乡音。
春天的早晨。门前的大杨树不觉间已有了绿色的偏旁,浑身上下都蓄着劲儿,膨胀着。
母亲就像春树。每天早上,母亲刷刷刷扫院子的声音将我唤唤醒。从被窝里探身张望,屋檐下的母亲包着头巾,将自己弯成一张弓,舞着大扫帚。扫帚比母亲的身子还要高。大年的早晨院子中央已放好一捆旺草,火柴一划,燃烧的旺草映红了母亲的脸膛。母亲伸手在火焰上方取暖,又跺跺她的脚。“敏儿,起床啦!放鞭炮啦!”母亲,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可她为了取悦孩子,为了赶走害怕,寡居的三年里母亲学会了放鞭炮。鞭炮声中的的母亲笑意盈盈。
夏天的早晨。杨树肆意地生长,枝繁叶茂。树梢不知何时已筑了鸟巢。鸟妈妈来来回回地飞,停在巢边把虫子食物送进嗷嗷待哺的幼子口中。瞬间小鸟儿唧唧喳喳的声音不在。
母亲就像夏杨。天刚亮母亲就披衣起床,母亲不开灯,怕惊扰一家人的睡觉,微明的天光下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等我醒来,母亲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晨露打湿了母亲的裤角,脚上的鞋全湿透了,沾满了泥巴,硬梆梆地。肩上的锄头被母亲擦得闪闪发光,而母亲的手因为挽杂草糊满了绿色叶汁和泥巴。放下锄头母亲又拿起桶和铁锹进了猪圈,圈里的七头猪是我在省城求学学费的指望。母亲穿了大雨靴跳进猪圈,“猪儿们,睡好没有啊?饿了吧?”拍拍猪的脑袋,猪仔也是她的孩子。满满的两大桶粪,压在母亲的肩上,来回两趟,母亲的前胸早已被汗水湿透。母亲顺手一抹额际的汗水,阳光下甩出的汗珠晶莹透亮,珠子般。
秋天的早晨,树下是厚厚的落叶。叶子抽完了树干的营养过完了自己丰美的一夏。
那时的母亲就像秋杨。我出嫁了,金秋十月。母亲那天是那么的不高兴,不与人说笑,一个人在院子里忙来忙去。“抓富贵”了,母亲拿红漆盘子端来排成一圈的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向着坐在椅子上的我。“结了婚就是娘家了,挑面值大的抓”,灵光一闪,我的手朝向红色的钱币。只剩了三四张,母亲在炕沿下踮着脚朝向我,“娘给我儿全装上,我儿富贵满满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泄下,我在算计我劳碌一生的寡母,我在算计靠养猪供我在省城安安心心读完书的母亲!结婚录像里公婆的脸上洋溢着喜气,对着镜头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而母亲,对着镜头的母亲拘谨地笑着的脸上分明带着不舍与想哭的冲动。
冬天的早晨,杨树干涩粗糙,没有了生气。树梢的鸟巢空了——空荡荡,再也听不到鸟儿的叫声,它们已长大羽翼丰满飞去别的地方。只剩了树,孤独寂寞地呆在原地,它走不了,走不动,日日夜夜守在这里等待那些曾在它身上停歇的鸟儿。
那时的母亲是冬杨。母亲一如既往地早起,瑟缩着,颤微微地,走向柴棚,几把柴禾,两块蜂窝煤,母亲抱着,小心翼翼地返回。门前的母亲跺跺脚抖落一身的雪花,白发上是雪融化的水珠。冰冻的手好久都伸不展,母亲搓了冻手笑着来到我的被窝跟前,“敏儿,还不起吗?娘可要把手塞你被窝了啊!”母亲大声笑着,把手伸来,我把被窝掖得紧紧得——母亲的手拐了方向——伸在了炕褥底下。“娘哪能舍得冻我敏儿呢,再睡会儿吧,天冷得厉害!”天冷得厉害。我的母亲,我六十五岁的老母亲不冷吗?
我的母亲没有走完去年的秋天,带着永远的遗憾和牵挂走了,没留下一个字……
我以为母亲是我永远的早晨,是我一睁眼就看到的第一轮太阳,是那每天早上照在杨树上的太阳。而我忘了,母亲已是秋杨,能量已全部耗尽。秋天,杨树只不过是换一身衣装罢了,我一直这样愚蠢地以为。春天还会再来……可我却不知道深秋的霜太重了。秋太深了,干瘪的、一辈子风霜雪雨煎熬的母亲挨不过了。我忘了,我把冬天过早地留给了母亲,留给她一个空巢,一个孤寂无援的空巢。她等得太久了,她等得太累了,她没有等到。
十月初一,“寒食节”。我迎着晨阳在母亲的坟前烧一叠纸,火苗飞舞,而我的手却瑟缩着冰冻着,没有母亲的早晨没有温暖与企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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