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33】年兽 [复制链接]

白芷

主楼

发表于 2013-2-25 09: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暮雪于 2013-2-25 10:51 编辑

　　年像一头兽，挟着严寒，穿过大雪，直直将我逼在窄小的工棚里。其实，这里很暖和，暖和的让人发躁，太多的人声，太复杂的期冀，让原本就逼窄的空间显得更拥挤。
　　昨天，没下雪，只有寒风。我带人去开发公司。华丽的售楼部底下坐着几个保安，将我们这群难民模样的人拦了下来。
　　我一瞪眼：“拦什么，不认识？”
　　“对不起！”保安很客气，但语气挺硬，二月里的风刀子一般：“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去的。”
　　“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谁？”定睛一看，还真一个都不面熟，敢情是新近换的，心里寻思：这狗日的王二耍什么花样？
　　身后的几个农民工拥住我，往前一推，就闯进门去。保安拼命地阻拦，可如何敌得过身后的这班耍力气的民工？
　　站在王二面前，他既惊讶又愤怒。我抽出一颗烟，自顾自点上，朝他喷出一口。王二发飚了：“张三，你疯了？想闹事，是吧！”说罢抓起电话，大骂保安队长。
　　我笑笑：“有多少狗腿子？我工地上还有百来个，要不？”
　　王二脸涨得通红：“这是办公室，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哈哈笑起来，身后的民工叫起来：“对，报警啊，老温来了最好。公家的文件你没看？不给农民工工资，你丫得先进去吧。”我一回头，赵四这家伙叫得最凶，还抄起一只花瓶，举起来。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放下花瓶，跑到王二面前擂桌子。
　　这硬木的桌子，就是结实，拍上去“刚刚”的，雷一样的炸响。王二给吓得跳起来。保安赶紧上前去拉赵四。我说：“别拉，别拉，拉出什么事来，可负责不了。”
　　王二有点蔫巴了：“我说张老板，你要工资找孙总啊，我又和你没合同关系。”
　　“放屁！”我也骂开了：“老子不是在你开发的楼盘上做事？我问了孙五，你就没付他钱，否则孙五那狗日的敢不给我钱？”
　　王二没法子，打电话给孙五。孙五在那头答应马上赶来。我使个眼色，让大家先歇一会，赵四就带着那帮兄弟，东三个，西五个的坐下来，有抢沙发的，有坐上办公桌的，实在不行就地毯坐了，还有几个靠在门上。
　　孙五到的时候，有些骚动。不仅他和司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帮警察，走在中间的是个干部模样的人。孙五冲着王二撇嘴：“王总啊，我没法啊，帐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打发他们。”
　　王二发火：“好你个孙总，闹事闹办公室来了，你怕是不想干了吧！”
　　“我怎么敢闹你王总啊。”孙五装着孙子：“没钱发工资啊，让他们别来，可也拦不住啊。按合同你怎么也得付点，我把他们打发了吧！”
　　然后，孙五回头冲着我们说：“都先回去吧！我和王总谈谈，谈好了通知你们！”
　　众人看看警察和孙五，又看看我。我连忙使个眼神给赵四。
　　“那哪行？”赵四领一班人叫起来：“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车票都买不到了！”人群眼看就要炸开。
　　警察赶紧过来维持秩序，赵四和他们推搡起来。我在火上添了把油：“民工工资总不能不给啊！谁家里没个几张嘴等饭吃啊。警察也不能打人吧！”一个瘦警察窜到我身边，低声恐吓：“别闹事，闹事把你逮进去。”
　　我跳起来：“不给民工工资还要逮人？总理都说要先解决民工工资。你们官商勾结啊！”
　　身后立马响应：“就是啊，都是开发商的狗腿子。”“不给工资，就去市政府，去劳动局，总有讲理的地方”伶牙俐齿的当然是赵四。不知什么时候，这狗日的竟然爬到台子上，一边说话，一边拿袖筒擦着鼻涕，敢情是路上冻着了。透过人群，孙五垂手站在领导模样的人身后，面无表情，眼里却透出一丝狡黠。他和我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木头桩子一样。
　　眼看就要出乱子。领导模样的人双手一挥：都安静下来，我是建设局马局。他转身盯着赵四，厉声说：给我下来！赵四有些心虚，偷眼看我，我略一点头。他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来，瘦警察迅速地靠上去，看来是个小头头。
　　马局说：“国家有政策，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请先回吧！我负责帮助你们解决，请你们相信政府。”
　　我抽冷子冒出一句：“我们相信政府，可不相信开发商啊。”后面的兄弟马上就接了话，指着王二：“对，我们不相信他，不回去！”“我们要工资，车票都买不到了。”刚刚冷静了一下的场面，忽然又如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
　　最终，马局让我们退出办公室，在里面约谈王总和孙总。“那就在门外等着”我冒出一句，率先出了办公室。赵四他们看见，便也跟着出来，走廊一下就拥挤起来，连只脚都落不下来。警察站在门口，警惕地盯着我们。
　　分针走过了一圈，赵四跑门口张望了几次。可除了密闭的门和警察，什么也看不见。马局终于出来，王二和孙五都跟在后面，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颈椎有毛病。马局站在门口：“大家请回吧，和张总、孙总谈过了，明天就结清工资，让大家回去过年。”
　　“那不行！”我走过去：“没看到钱不能走，都忽悠好几次了。”“就是，就是，看不到钱，不回去。”“对，我们不能回去！”
　　马局说：“拿钱也要个时间么！你们放心，明天不结工资，我处分他们。”
　　我没看马局，而是拿眼睛找孙五，可他一脸漠然，没反应。我张了张口，准备说话，可孙五的司机不知什么时候蹭到背后，拿脚在我脚后跟上踹了一下，压低声音：“滚！”赵四也拿眼睛找我，我口里低低骂了一声“狗腿子，你等着”，估计和孙五的双簧有了效果，就一甩头：“那我们相信领导，就明天，要再不给钱，就到市政府拉条幅！走。”
　　马局微笑：“这就对了么。”一群人跟来时一样，“轰”的一下出了门，残兵败将一般三五成群地走在风里。路上，接到孙五的电话：“干的好，要不真要喝西北风了。”
　　今天上午下起了大雪，但温暖的是孙五派了财务过来，到我窄小的工棚里，开始发工资。民工们拿了钱，兴奋得很：“老板，先给你拜年了，身体好，发大财啊！”
　　“别整那没用的，赶快买票，回家抱老婆去。”众人的笑声满了屋子。赵四拿过钱，站那不走，我知道这狗日的意思，扔了个红包给他，算是昨天讨工资的奖励：“滚，赶快给老子回家把钱交给老婆，别赌博，要不回村遇见小红，我让她废了你狗日的。”
　　赵四接了红包，喜笑颜开：“不赌，不赌，这就去买票”后面又接了一句：“正月里有的耍呢。”
　　“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我笑着骂他，还有好多工资要发，就懒得理他：“滚。”
　　
　　外面雪下得纷纷扬扬，屋里也热火朝天，一上午还没发完工资。外面忽然有些骚动：“不好了，赵四的钱给人偷了。”我一听，头皮就发麻了：狗日的刚刚结了工资，怕有二三万块，就这么丢了？
　　赵四进门的时候，满身泥水，好象刚在地里打了个滚。他扑到我面前：“哥，救我呀！”我朝旁边闪了闪，心里说：怎么救你。口里却说道：“你丫得报案啊！”
　　“报了。”赵四哭丧着脸：“可警察说只能先调查，火车站人太多了，挤到窗口，才发现钱丢了。”
　　“这怎么办？”碰见这种问题，我也束手无策，看着赵四扒在地上哭爹喊娘。叫人把他扶在板凳上坐着，可丫坐也坐不成样子，歪在哪里，满脸泥水和着泪水。民工围着他，七嘴八舌。
　　工棚里简直乱成一团，不少人听说出了事，陆续跑过来。门洞开着，寒风使劲地往里面灌。“狗日的关门，想冻死人那！”我烦躁的大叫一声。人群安静下来，只剩下赵四傻子一般的不停哭。有人悄悄关了门，一时大家都这么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令我讨厌的声音，忽然就如绿头苍蝇般窜进耳朵：“老板，行行好，帮帮他，让他回家过个年吧。”屋子里忽然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赵四都不再哭泣，身体也坐正了点。
　　“行行好？你的意思是让我补上？”我反应出奇地快：“你以为我是大款啊？钱是偷来抢来的？”
　　“你是老板啊，总比我们有办法！”
　　“那好啊，在场的每人都出个份子。”我掏出一千块，扔在桌子上：“我是老板，多出点！你们都出啊！”这一次，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消失了。
　　几秒钟后，赵四哽着脖子，再一次“哇”地哭出来：“两万多块啊，让我怎么活啊，怎么跟小红交代啊！”
　　我想了想，又掏出五百：“就这么多了，这个给你买车票吧。就当今年白干了，明年再挣吧，到时候我安排点好活。”
　　“是哩，是哩”有人附和道：“就当喂狗了。”
　　赵四傻了几分钟，忽然窜出门去，飞奔起来。“去，跟着他，别让出什么事！”我赶紧叫了几个人跟去，然后催促财务：“把剩下的发了，甭出什么别的乱子！”
　　也许是我这张嘴足够臭，不多久就真出乱子了。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老板，不好了，不好了！”
　　“又什么事？”心里一沉，莫不是赵四这小子想不开，出事了？
　　“他爬塔吊上去了！”
　　“什么？”我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他要干什么？”
　　“他要从上面跳下来！”
　　“日，这孙子，想害死我啊？报警，报警啊！”我感觉自己就要虚脱，愤懑地冲出门，向塔吊方向跑去。
　　雪真的大，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狗日的果然爬上了塔吊大臂，晃悠悠的，直把人心脏能晃出来。
　　“赵四，你狗日的给我下来！”我气急败坏地大叫：“你要死要活，还想害死我啊！”
　　寒风把赵四颤抖的声音刮下来：“我也不想啊，可真没活路啊，还是死了算了！”
　　“要死你跳河去，也别死在工地上啊！”我气得直跺脚。
　　站在地面上都冷得要跳脚，我当然知道塔吊上有多冷。要不了多久，不让赵四下来，他狗日的自己都会栽下来。
　　警察赶来了，居然还是那个瘦警察带队，他看见我，恶狠狠地说：“你怎么老出乱子？”
　　这回我不敢顶嘴，赶紧递烟。他手一摆，把烟打得飞出去：“不抽，说情况！”
　　烟插在雪里，我弯腰拣了，点上，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事情经过。
　　瘦警官便向上面喊话：上面的人，赶紧下来，有话好好说。
　　“叫赵四。”我提醒道。
　　赵四的声音在风里极细小，但还能听出哭天抢地：“我不活了，不活了。”
　　“我看叫肇事！”瘦警官骂骂咧咧：“就过年了，还不让人安生。操！”然后安排人，要爬塔吊。消防的人也来了，一边升云梯，一边抬着个帆布绷子。
　　赵四看见有人要上来：“都别上来，我不活了，上来我就跳！”说罢身形一晃，众人尖声惊叫，简直就乱了套了。
　　一个胖警察就喊：“赵四，你赶紧下来，这是扰乱社会治安，是犯罪！”
　　“我不活了，钱没了，我不想活了。”赵四颠来倒去依旧是那么几句话。
　　“瞎喊什么！”瘦警官劈头盖脸的骂胖警察：“都不想活了，你还刺激他！”
　　我附和：“是哩，是哩。”
　　瘦警官又转头骂我。看的出来，他也心虚，没什么好办法。
　　一辆皇冠，黑豹一样驶进来，无声地停下。下来的居然是马局，他简单听了汇报，把我召进工棚。
　　工棚里没什么人，只剩下财务上的两个。马局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办？
　　“你们公家都没办法。”我蹲在地上，没好气地说：“我哪有什么办法？”
　　马局敲了敲桌子，一如既往的威严：“你也是个老板，不会不知道政府是怎么处理农民工工资问题的吧。”
　　“农民工工资？”我叫起来：“这算什么农民工工资问题？我已经发了工资给他，是被别人偷了，关我什么事？”我让财务拿出工资条给他看，那上面有狗日的赵四的签字，还有鲜红的指印。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发的工资？为什么不保障民工工资安全？”马局看都没看，直接扔在桌子上，厉声说道：“这还不仅仅是民工工资问题，还是安全问题，要是人掉下来，后果你知道吧？”
　　“我，我，我日！”我给马局噎得说不出话来：“赵四你个狗日的。”
　　“他一共多少工资。”马局问财务。
　　“两万四千八百块。”财务应得很快，早就看了几遍了。
　　看着我，换了口气，温和地说：“那出于人道主义，你也要出钱。”
　　“我出了！我出了一千五，可狗日的不干，才爬上去的。”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再说关我什么事！”
　　“一千五？一千五能解决问题么？”马局接着说：“你好好想想，要是他从上面掉下来，就不是一千五了，是一百五十万！”
　　“我操你赵四祖宗的，你这是害我啊，我哪对你薄了？”
　　“别说哪些没用的。”马局步步进逼：“到底怎么办？”
　　“五千，五千，再多我也没有了”我差点给他逼疯：“我就是一小工头，又不是什么大老板！”
　　马局仿佛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你公司老总呢，电话多少？”
　　正在这时，孙五推门进来：“张三个狗东西，尽给我添乱，明年你给我滚蛋，别做了，做什么鸟工程。”忽然看见马局，他赶紧改了副奴才脸：“领导，你也在啊！”
　　“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马局好象淡定得很，看着孙五，一字一句地说：“大冷的天，人就要掉下来了。一共两万四千八百块，怎么出，看着办吧！”
　　接着他添了一句：“孙总，石湾那起事故，好象还没了结吧。”
　　孙五说：“是哩，是哩！”然后转向我，咬着牙：“我出一万，你一万四千八，就这样！”
　　我还想分辨，可一抬头看见孙五个龟儿子拉长了的马脸，只能软下来。狗日的明年，还得求他再给点活呢。
　　
　　事情算是圆满。赵四差点没在塔吊上冻死，但如愿以偿的拿到了第二笔工资。
　　我恨得牙痒痒，却不知究竟该恨谁。天真他妈冷，再冷也要过年。回到村上，我买了一万的鞭子，把地都差点炸开了花，驱了年兽和晦气。
　　小红扭个屁股，拎了点烟酒，刚跑到门口，我让老婆把门“哐当”一声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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