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欣赏超然 于 2013-2-11 22:15 编辑
陈家湾,鲁北一隅,极偏僻,于是地名便成了村名。
从来没有村史,从来都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当他说早先那会儿怎么样怎么样,村史就从那儿开始。早先是过去的所有时候,不是年代。假如那老人记串了,一会儿把盘古开天辟地一下扯到村子里又扯到跑马圈地,人们也信,民不举官不究,碍不着吃饭的事。
村南是湾,而湾又活生生岔出一个姊妹来,仅靠尺余的深沟相连。南面称陈家湾,北面称小陈湾。两条弯的岸边是密密麻麻的野槐苍术子,有刺,生命力极强。在向周围看便是诺大的一片盐碱地,没法数清那地上长了多少草,多少藤,荒地上的积叶很厚,软软的潮潮的,野葡萄,山杨桃五味子的长长的秧蔓缠在一起,看不见根。
荒地再往南边是蜿蜒而过的马颊河,摇摇晃晃曲曲折折,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坎坎坷坷。
所有的地在村南,一道畦一道畦隔开,从西向东,一溜儿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骡道大车沟,随随便便的。
村里建筑一律座北朝南,灰瓦起脊,屋檐底下和很多种地又很薄的地方一样,烟熏火燎的痕迹,蛛网,燕窝黑黝黝的窗棂,一串落满尘土的辣椒,一杆棒子,一个小嘴儿的破葫芦都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挣扎的感觉,像在檐下整年难得洗澡的男男女女。
陈世旺和张怀生打下就是光腚伙计,世旺属羊正和怀生同年同月同日生,世旺是凌晨生人而怀生是下午,因而世旺当哥。其实怀生在娘肚子里比世旺还多两月呢,只是不知怎么弄得世旺先下来了,不足月。七活八不活,他活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世间论大小,以谁先从娘肚子里生出来为准,而不是看你在娘的肚子里炼丹时间多长多短。
村里人穷,那年头被子稀罕,做被子要称棉花截布,要拿票票,而穷人与票子交情甚薄,所以一般奢侈不起。
乡下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十岁八岁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世旺他爹跟他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那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
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的路。世旺娘找怀生他娘说了这个意思,怀生他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世旺夜里捣蛋俺家怀生更厉害,俺两口子快当了半年的和尚了,两个女人就捧着肚子笑,笑后谈妥,两家合伙做一床被子,世旺家管皮怀生家出瓤子。
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瓤和在一起。世旺家有间小西屋,有个土坯垒的炕,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进去。
世旺怀生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且睡得相当快活。每天晚上,世旺吃罢饭便拍拍肚皮去约怀生。小西屋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世旺就会拿一根秫秸杆去北屋油灯上点燃,吹得红红的,到西屋里晃着让怀生温被窝。温好世旺便把秫秸去墙面戳灭,二人就同时上炕,三下五除二褪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吆吆颤着抖着钻进被窝。世旺说,俺给你暖暖脚丫子,怀生说,俺也给你暖暖。二人就都捧起胸口那一对臭东西搓搓呵气,鼓捣一阵子,二人互挠对方的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挣就蹬,累了够了就老老实实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太阳一直照到腚沟。
日子不经意地从指缝间流过。世旺和怀生都已成家立业,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两人都老了。世旺常去小陈湾的怀生那,怀生也常去世旺那,一碗白开水满烟锅旱烟叶子就拉得天昏地黑。二人谈庄稼谈粮食谈牛羊,有时也会扯到小时候,二人就扯开嗓子大笑,高兴之余,怀生就扯起破锣嗓子唱几口秧歌引子,世旺就梗着脖子听,烟锅一闪一闪,岁月就在这烟锅中一点点然为灰烬。
张怀生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是那年秋后。
怀生几天里老吃不下饭去,庄户人不娇贵,以为头疼脑热的,抗几天就没事了。可过了几天后,喝点水也往外吐。世旺一滴咕准没好事儿,就逼怀生去县医院检查。怀生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榔头。榔头他娘命短,生下榔头没几年就撒手西去。这之前,榔头和世旺的小女儿香香订了亲,两家亲上加亲。想想虽是未过门的媳妇,但和一家人没两样,怀生爷两的拆拆洗洗缝缝补补都是香香内人的事了。
起初怀生死活不去,世旺拉下了脸,硬逼着他上了车。
上车那天,一只乌鸦在怀生院里的老榆树上尖叫了几声,很刺耳。乌鸦拜访,乡下人最忌讳。世旺心里就冒了汗,知道此去怀生得病定是凶多吉少。进了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拍片,只忙的世旺大汗淋漓。在透视室,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叫,谁是张怀生的家属?
世旺站起来,我。
医生说,进来吧。
失望进了那门,里面黑咕隆咚的,怀生也要进,被医生拦在门外。
医生看了看世旺的打扮,你叫什么名字?
陈世旺。
你和张怀生什么关系?
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
那怎么不一个姓?
医生你有啥就说啥,他的家我能当,
嗯,医生说,他的病已确诊,是胃癌晚期,没两个月的活头了,准备后事吧。
世旺接过几张检验单,像接过转头那么沉重,久久说不出话来。医生劝他,别难过,不要告诉病人,影响病人情绪。
世旺点点头,又把那几张单子放回桌上,他没有勇气把这些单子带回家,心里冰凉冰凉的,他知道,怀生的路已到了尽头。
不过,世旺沉了沉也就释然了。生死由天,好人并不得好报。既然是癌,怕是没用了,世旺冷静下来,除了黑屋门就笑容满面了,揪住怀生的手就走,像什么事业没发生过,走出医院门就轻轻松松说说笑笑起来。
操他娘的,真是虚惊一场!世旺拍了一下怀生,我怕是癌,原来是胃下垂啊!
操他娘的,我心思也是打不了的病!怀生也笑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两人说着就到了县城大街上。世旺心里难受,世旺知道,怀生是条硬汉子,到底告诉不告诉他呢?一时的踌躇,竟让怀生看出了破绽。
世旺哥,要是我他妈的得了那病,就告诉我!
唉,操他娘的就直说了吧,这并不是胃下垂!
是啥?
癌!
呵呵,你这老家伙还瞒我,我早知道了。
你咋知道的?
我在门外偷听的呗。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世旺有几滴泪像毛毛虫慢慢爬下。
癌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墙头抢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还病不丢人!
对,有啥了不起,世旺看着怀生说,别人能得,咱也能得,反正不得这病的那病。
世旺哥,去个好地方,怀生笑着看着世旺。
你说上那就上那!怀生向前一指,下馆子搓一顿!
二人进了饭店,喝了个痛痛快快……
从县里回来,怀生便躺在了炕上了,再也没有起来。一个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卷就卷说落就落。
证实得了癌症,怀生不让对外人讲,怕拖累街坊邻居。嘱咐榔头请几个人把房后的那棵桐树刨了,结成四寸厚七尺长的棺材板,但必须瞒住别人,说打家具。
没有不透风的墙,怀生老实了多半辈子,老了得了不治之症,街坊邻居怎忍心不管呢?
于是怀生桌上堆满了鸡蛋,点心水果……
怀生那几亩地种是被别人帮播上的,浇了水,施了肥,长势比往年都好。
怀生早早死了老伴,榔头二十三了,整日跑药店寻偏方,人廋了一圈。未过门的儿媳常过来伺候公爹。香香不仅心灵手巧,心肠也极好。每日洗洗刷刷,一边伺候公爹一边给做棺材的人做饭,还张罗着给公爹缝寿衣,里里外外忙的团团转。怀生很知足,乡下规矩极严,未过门的媳妇从不轻易踏进门,而在她身上偏例外,于是便又想起了老哥世旺,心里热乎乎的。
怀生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他已意识到自己离大去之日已不远了。
可临死前怀生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连着几天,不说不笑不吃不喝,别人怎么问也不吭声。
榔头坐在爹床前,慢声细语的和他说话,爹,棺材打好了,正上漆。
嗯。
寿衣也缝好了
唔。
爹,族长让我告诉你等你百年后,院里老少把你和娘合葬。
唉,你们操着心干什么,人死如灯灭,合葬不合葬的不要紧的。
爹,你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吧,别闷在心里。
怀生不耐烦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榔头。
榔头看爹心烦,抹了一把泪,悄悄退出去。
爹一定有什么心事?榔头这么想着进了族长的家。
按辈分,榔头叫族长爷爷。他年岁已高,将近八旬,以前是四方有名的私塾先生,身子骨还硬朗。
榔头恭恭敬敬的向老族长问了安。便把爹的近况告诉了他。
老族长顿了顿,怀生贤侄定有难言之隐,待我去问一问。
怀生见老族长进了屋门,又惊又喜,想强撑着坐起来,老族长笑了笑,贤侄,别动。
老族长,惊动你老人家了。
那里的话,贤侄,你也六十开外了,啥事都要想开点。
老族长,你放心,人活七十古来稀,这理我明白。
贤侄,临走有啥放不下的心事,告诉我,老朽尽力而为!
唉!老族长……怀生欲言又止。
老族长沉了沉,贤侄,莫不是为了孩子的婚事?
怀生呆住了,怀生想不到老族长会猜透他的心事,只是他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话儿,老伴死时,什么也没交代,只求他一定把榔头养大成人,一定要把媳妇娶到家,没想到婚事没办,自己却得了不治之症。他不好意思说,因为乡下风俗,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娶媳妇过门的,新媳妇未过门兜罐子拖孝棍是极不吉利的。
怀生好大一会儿才抖着手抓住老族长的胳膊,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热泪像玉米粒一样一颗一颗掉下来。
怀生贤侄,这事我包了,老族长的眼睛也潮潮的。
老族长说完这话,不再停留,匆匆径直去找世旺。
世旺见老族长深夜来访,显显然有什么急事,忙说,天晚了,我给你准备点晚饭。
不吃了,来和你商量件大事。
好说,你坐。
怀生贤侄怕是撑不住几天了,他有一个心病放不下,你猜是什么?
老族长,我正想找你去呢,听香香说怀生兄弟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想莫非为了孩子们的婚事?
老族长一拍大腿,正是。
怀生兄弟一辈子也不容易,走也得让他走得心满意足无牵无挂。
好样的,这太难为你了!老族长紧紧握着世旺的手。
就这么定了,今天是初二,就定在初六,把香香嫁过去。
老族长说完就走,这事挺急的,我回去召集院里人合计合计。
这是一个响晴天。天上飘落着雪白的云。冲阳的胡同口有人袖着手嗮太阳。树枝头早已生锈的半块犁响起了哐哐的震响,家族的人都知道出事了,都套着手向老族长家走来。
老族长危襟正坐,很严肃,咳得人们睁大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族长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把滑下肩头的大襟袄往上拉了拉,扫了扫众人,咱张氏家族的人都死绝了吗?这么长时间还没到齐!
人们被骂的死一般寂静,老族长是轻易不发火的,这次一张嘴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咱张氏家族今年要做出件轰轰烈烈的事儿!
啥事?
大家都知道了,怀生贤侄得了不治之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他是个好人啊,村里老的少的没有说没得到人家得好处的,你们也知道,大跃进那年大炼钢铁,怀生贤侄是队长,为了张氏家族的后代子孙,不争功不虚夸,救了咱多少条命啊!而自己却蹲了大牢。
老族长说到这里已泪眼闪闪了。
怀生贤侄临去有点事放心不下,就是榔头的婚事。
人家陈家院不顾惜名声,为了圆怀生的梦决心把女儿嫁过来,咱姓张的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一席话说的人们群情激昂。
有人喊,对,让人家姓陈的看得起,把闺女嫁过来也放心\!
老族长,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族长一抱拳,多谢了!我也想了,怀生家摊上这病,花了不少钱了,办席也要拉一屁股的帐,往后榔头怎么过\?打断骨头连着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出一个张子来,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全包了,如何\|?
人们腾地一下站起来,好,就这么办!
初六这天,好一个艳阳天!
两村虽近,但因是喜事,需绕道而行,一路路的鞭炮声震响了冬日的旷野。
离小陈湾还很远,便见张氏家族的人排了一大溜而来迎亲,场面甚是壮观。
先是听到地动山摇的礼炮声,接下是鼓声,再往下是鼓乐,一排五杆金锁呐同时吹响,老年人一看就知道,张氏家族动大礼了。
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手双槌挥动,两腮肌肉突突乱跳,在起起伏伏的鼓点声中,在流水开花般响亮的铜嚓声中,一阵阵鞭炮滚过,砸碎了冬日的空旷和沉闷,惊醒了昏睡的黑土地。
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陈氏家族自然兴奋异常。张氏家族给了陈氏家族天大的脸面。
香香进了家便挤进厨房。
老族长拦住香香,闺女,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烧火做饭。
老族长,香香说,我是想亲手给爹做顿饭尽尽孝心,你就成全我吧。
老族长抬头看看怀生,怀生忍着泪点点了头。
不少人进来围观,一看这架势,都屏住呼吸,仔细看香香做饭,也看她拉风箱烧火,一直看她手端饭碗从厨房走出来,走进病人的床前。
爹,我给你下了碗面条,你趁热喝了吧。
不了,不了,怀生有泪溢出。
老族长劝道,贤侄啊,你吃几口吧,这是孩子的福气啊|!
怀生点了点头,顺从的让香香扶起来,一口一口的慢慢咽,竟奇迹般地吃了多半碗。
吃了点东西的怀生精神了许多,一挥手把榔头叫过来,指着地对榔头说,跪下。
榔头不解地望着爹,顺从地跪下。怀生开始说话,记住,我死后,你世旺叔就是你亲爹,香香就是你亲妹妹,你要好好待她。
榔头向爹磕了一个头,我记住了。
怀生又说,当着老族长的面,你世旺爹百年后一定要披麻戴孝。
榔头泣不成声,我记住了。
这时屋里所有的人都掉了泪。那一刻空气似乎窒息了,所有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抹眼泪。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应流泪。
张怀生是在香香过门后第六天死的。六六大顺,是第六天早上走的,省了孩子三顿饭。人们都说怀生走得好,省了儿女的饭,儿女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怀生听儿媳叫爹,尝了儿媳做的饭,他去得很从容也很满足,离开这个世界,脸上还带着笑。
生命就像一阵风一片云一滴水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人已死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风低低的吹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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