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2-18 12:34 编辑
天高云淡,湖静风轻,神清气爽。
晚饭后老公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儿子的手,散步在大明湖畔的林荫路上。这是我们结婚以来从没有改变或搁浅的“仪式”。
聊了一会闲篇,老公忽然说:猛子死了。
谁?谁死了?心里一惊,我以为听错了又追问了一句。
猛子,猛子死了。老公说得确凿,脸色有些阴沉。
他怎么会死呢?活得多滋润,多叫人羡慕啊!
肝癌。
哦,那没办法。真是——可是,他怎么会得肝癌呢?
老公吸着一根烟,不再说话。眼睛好似被烟气熏了一下,有些发红。
我扭过脸。儿子正一片一片捡着落叶,他的小手里已经抓满了。叶子还那么翠绿,还那么充盈饱满。妈妈,我要用这些叶子做一棵大树。
好,妈妈和你一起做。
儿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用一根冰淇淋棍做树干,把叶子一片一片呈伞状排在树干的顶端,一棵大树轻而易举就活了。
猛子却活不过来了。那些陈年往事就像一片一片的落叶,堆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一堆就是这么多年。
死是一道闪电,照射到了心里那片黑暗的角落。一阵飓风把一片一片枯黄的叶子挂上树梢,那棵树就顽固而又鲜活地从心里长了出来。
我结婚那年,猛子还是老公的跟屁虫。当老公宣布娶我时,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长得还行,就是屁股大。
我老公乐了,屁股大生儿子。老话不都这么说吗?
儿子出生是两年以后的事了。老公在被窝里和我说这事时,一脸的英明决断。还说,猛子明天来家,好好喝喝。
第二天中午,猛子一身单薄衣服,一脸蜡黄地来了。原来高高大大的猛子,如今活脱脱一根蔫了的豆芽菜。
我哄孩子,他们喝酒。喝得半醺微醉的时候就一块出去了,直到晚上老公才回来。
老公说,猛子真可怜,爹妈一起走了。到现在还没个媳妇,连个暖心的人都没有。
谁不可怜呢?你没爹,我没妈。还不是得活着?你看他,跟活不起似的!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根深蒂固的瞧不起。
不一样。我有你,你有我啊。老公真心可怜他。
他朝你借钱了吧?
嗯。
多少?
2000。
2000?你借了?
借了1000。
1000也打水漂了。
漂就漂吧,谁还不值1000块钱?
他爹妈在的时候,曾经给我提过亲。不过那时候我妈还在,她老人家火眼金睛。我妈说,咱家的闺女怎么能给他?他家不是正路。
他家不是正路。对于我妈的结论,我是举双手拥护的。
我气哼哼找到猛子,你哪根筋搭错了,想娶我?
猛子拿出他一贯的嘻嘻嘻的不怀好意地笑,一出溜老长的黄鼻涕可能是有了羞耻心吧,不知啥时候开始就没了。咋的?不行啊!
不行,不怕我揍你?
不怕,做了我媳妇你就不能揍我了?
再说?我打扁你。
那拉倒吧,你爱揍谁揍谁去。我是不敢娶你了。是我妈说的,说你屁股大,将来保准生儿子。猛子一溜烟比大灰狼跑得还快。
我也只能干跺脚。猛子干嘛叫猛子?叫蚱蜢还差不多。
其实猛子真是叫我打怕了。这不能怪我,我这人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叫他怕了我算完。
刚记事的时候,猛子就用炉钩子刨了我脑袋三下子,我哭,他妈笑,说这么点儿小孩子,能有多大劲?我妈说,那也得说说,万一刨到眼睛呢?
那时不懂事,我只是有个印象拉倒。后来的一系列举动,叫我忍无可忍。比如摔泥炮,他摔响了就笑,我摔响了他就一脚踏上去。叠纸牌,我叠快了,他就撕了我的。冬天下雪,他总是把雪团成团顺着脖领子塞进我衣服里。看我真的哭了,他又开始哄我。等我好了,他又不是他了。
我在猛子这个魔头的欺负下一天天地举砖头,蹲马步,练拳脚。我每天早晨跟着我爸练,心里鼓着一口气。
艺高人胆大,这天可找着机会了。猛子听说我会两下子,偏要和我比试比试。袖子一抹鼻子,他那袖管油光铮亮,晃着他一脸的轻视。
报仇的机会来了,我怎能放过?开始我假装打不过,其实也不算假装,是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几招过后,我心里有数了。一个脚拌,他很配合就倒了。我一跨腿,骑在他身上,耳刮子抡起来,翻身做主的滋味那叫一个痛快。猛子在我座下狼哭鬼嚎,我这回真的假装听不见。打够了,也累没劲了。他也哭没声了。我有点害怕,蹭蹭蹭几步窜回家,跟妈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我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中似的,气定神闲。还说,打饿了吧,锅里有饼子。还没等我吃完,猛子他爸推搡着猛子来了,还骂骂咧咧,说挺大个小子让个丫头片子给打了,咋不知道丢人?我就不信你咋不管管?呜嗷半天。
我妈等他呜嗷够了,说,都是小孩子,五分钟不到又好了。咱们大人犯不上。俩孩子光屁股就在一块玩,挨欺负的总是我们家莲莲,咋也没见你管管你们家猛子?今天调个了,不好受了?香应哪能总一个人占?
说着擦擦手,过来猛子,叫婶看看打坏没有?
猛子一别头,没有。当会可疼了,这会不疼了。
我妈说,猛子,你说炉钩子刨脑袋疼不疼?
猛子说,那还不得疼死。猛子他爸咣踹了一脚猛子,回家!没出息的玩意!
猛子莫名其妙,大嘴一咧,哭唧唧跟他爹回去了。
这次之后,猛子老长时间不敢跟我玩。直到上了学,班里男孩子都欺负女孩子。他们在课桌上划一杠,胳膊肘过界了就挨一下子,要不就挨铅笔扎。这等小事我都攒着,注意就是了。
场院里放电影,是那个年代全村老少的娱乐活动。不管刮风下雪,绝对不会冷场。秋后的那次夜场,我和猛子的一场较量夺了几乎全场人的眼球。猛子领了一帮调皮小子,把我的小板凳摔烂了,其实他是仗着人多故意找我的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说猛子,咱俩再打一场?
打就打,谁还怕你?这时候的猛子比我高大半个头,胳膊长腿长。还有一样,他的黄鼻涕也长,出溜出溜想溜进他的嘴里。总是眼瞅着进嘴了,他刺溜一抽鼻子,袖子一抹。哎呀,那袖子能反光。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他们人太多。我说,你等我会儿,我尿泼尿去。
猛子一听,想跑?
我说,那行,我在这儿尿。
猛子一看我真要退裤子,一扬手,快点!真麻烦!
我跑出来四下里撒眸。西拐角一垛苞米杆,还有架条。我拽出一根结实点的架条,用手掂了掂,就它了。
我拎着架条就回来了。猛子眼尖,不许带家伙。没等他说完,我一鞭子抽过去,架条做鞭子相当好使。猛子嗷一声就嚎开了。抡着板凳就扑上来。我攒足了劲,狠劲抽过去,一鞭子一鞭子都噗噗地响,猛子彻底近不了我的身。那些调皮孩子一看大事不好,撒丫子找魂去了。还扯着破锣嗓子满世界的宣传,猛子和莲莲打起来了,猛子和莲莲打起来了!
好多邻居就跑过来,试图拉开我。我那时候打红了眼,架条被夺走了,拳脚也一样收拾他。
好不容拉开了,我振振有词:猛子,我告诉你,你再欺负我,下场比今天还严重。一转身继续看电影去了。
邻居们交头接耳,这丫头真厉害。猛子,快回家吧。
我以为猛子会找我家来,几天过去了,却没事。教室里的女生们却都崇拜起我来,没过多久我就当了班长,一当就当了好多年。
在高中的时候,猛子做了山子的跟屁虫。山子就是我现在的老公。山子比我高一年级,长得和猛子有些像,但比猛子有气质,一身正气的那种。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仰慕呢,还是因为猛子和他接近,怕对我不利,反正我总是找机会接近他。这一接近倒好,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猛子借了钱没一年吧,就传来了喜讯,要奉子成婚了。媳妇是个五大三粗,高门大嗓的主。在婚宴上很放得开,一看就是场面人。
娶了这个媳妇,猛子开始转运了。这媳妇姓姜,大家伙都叫她老姜。老姜手底下有一伙油漆工。转战于市内外,后来是省内外的楼盘工地。老鼻子能挣钱了。孩子落地以后,猛子做起了家庭煮夫。一做就做到死。
男主内,女主外,吃穿不愁,山子羡慕死了。每次打电话,猛子都报喜,买房了,买车了,打麻将赢了,推牌九比打麻将过瘾,等等等等。这时山子总是长叹一声,同样都是男人,猛子咋就那么好命呢?
一天,猛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晚上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吃饭。我奇怪,这么多年,猛子第一次和我正儿八经说了句人话。
家里装修得豪华大气。猛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儿子和他的闺女不一会就熟了,他闺女很任性,我儿子就依她,哄她。很有保护弱小的风度。猛子看了半天,给我的杯子重新倒满了酒,脸越发的白了。说莲莲,我敬你,一语说不尽过去,我给你赔罪。
我说,不说了,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好。他一个劲地点头,好,不说不说。山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转过话题,猛子还有这两下子,菜做得够味,今天咱们多喝几杯!猛子山子应和着。两包啤酒穿肠过,俩男人都有点高了。猛子喝着喝着竟然喝出了眼泪,山子,对不住你,你结婚那次,我都没随礼。哎,那时候实在是囊中羞涩。人穷就没朋友,就你山子,我啥时候说话都好使。你是好人。
山子也有些激动,说那干啥?谁还没个手不应心。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得,谁看谁眼红啊。
不说不说,喝酒。真是过怕了糟心日子,到哪都矮人半头。说着猛子眼睛又红了。
这顿酒喝完,前嫌尽释。对猛子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想起来,这才多久的事啊。
老公扔了一支烟,有点着一支。
我有些反感,怎么了?情绪这么不好?——也是,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哎,老公长叹一声。他呀,是窝囊死的。
咋?又是一惊。到底怎么了?
老姜和赵工头钻一个被窝。到死他也没整明白,他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什么?这——
老公吐出一口烟圈,回头看着孩子,目光专注。
我看了看天,西边的天空似大明湖一平静,平静的湖里有鱼鳞一样的云朵。
老公,你看,明天是不是有雨?
老公忽然想起什么,猛一转身,你和猛子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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