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黑 昼

星月诗魂

                                   黑　昼

                              ●杨志广（星月）

　　1943年6月6日，一个极其平常的夏日。

　　天刚亮。昨夜的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天气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空气湿漉漉的，厚厚的阴云笼罩着曹家务这个冀中平原上的小村庄。那低低的乌云，仿佛就悬浮在人们的头顶上，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天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半秆子高了，可今天这个早晨却显得暗无天日，四周灰蒙蒙的一片。

　　姥姥起得很早。这些天，鬼子三天两头到村里扫荡，家里的粮食早被抢了个精光。好在精明的姥姥提前把一小袋玉米面藏在了房后隐蔽很好的菜窖里，一家人才能靠这少得可怜的玉米面和从地里挖来的野菜勉强度日。姥姥起床后，下到地窖取了少许玉米面，熬了稀粥，然后招呼姥爷和年幼的母亲与小姨起床。

　　几碗稀稀的玉米野菜粥端上桌子，饥肠漉漉的母亲和小姨便急不可耐地吃起来。姥爷站在地上，也端起一碗慢慢地喝着。姥爷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目光炯然。由于个子高，姥爷吃饭的时候很少上炕盘腿端坐，大都站在地上，姥爷说这样吃饭会直接下肚，好消化。姥爷喝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菜粥倒在小姨碗里。

　　一家人正在吃饭，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几声尖利的枪声打破了小村的沉寂。姥姥大惊失色，神色慌乱，话音有些异样：“快！日本人来了，孩子，你们快跟妈躲起来吧。”母亲和小姨闻声忙扔掉碗筷，跟随姥姥穿过后门躲进了地窖。姥爷盖好地窖，刚刚返回屋里，两三名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已揣开破旧的院门闯了进来。姥爷战战兢兢地走出屋门，刚要开口，已被一名络腮胡子的鬼子兵用重重的枪托击倒在地。几个日本兵冲到屋里，见空无一人，只有碗筷狼籍地放在炕上，于是重新回到院子里。一位矮胖的日本兵走到惊魂未定的姥爷跟前，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道：“这里，八路的有？”姥爷摆摆手：“老总，我们这八路的没有。”“八嘎！”另一个鬼子兵从一旁冲过来，对姥爷凶狠地打了一记耳光。姥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面颊上立时出现了一片红红的血印。“老总，我们这里真的没有八……”姥爷还欲争辩，又一次被鬼子用枪托击倒在地，胯部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使姥爷禁不住呻吟起来。看到姥爷痛苦不堪的样子，几名日本兵得意地开怀大笑。这时，那个落腮胡子的日本兵将倒在地上的姥爷拽起，然后掏出绳子把姥爷五花大绑捆个结实。几个鬼子端着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枪，押着姥爷走出院子。姥爷回头望着自家的房子，想着躲在地窖里的妻女，心中暗自喟叹：“唉，这下我怕是回不来了！”

　　鬼子兵把姥爷押到了村西口。姥爷举目观瞧，只见有百十来号人都被日本兵捆绑押解至此。他们都是村里的乡亲，成年男子居多，还有一些妇女和老人。这里不时有鬼子兵恶狠狠的喊叫与叱骂声传来，人们的目光中充满了迷茫、无助和惊恐。这时日本兵们押着村里的百姓陆续集中到这里。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后，人们被集合起的一队日本鬼子押解着继续向西行进。这些只知道种地的老百姓不知为何惹了日本人，更不知道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要把他们带到哪去。

　　被缚的人们在乡间泥泞的路上行进着。忽然，雷声隆隆响起，头顶上乌云密布，天愈加黑了起来。随着几道闪电划破天际，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空旷的大地和原野全部笼罩在灰蒙蒙的雨瀑中。雨声、人们的喘息呻吟声，夹杂着日本兵歇斯底里的叱骂声。瞬间浑身湿透的人们在泥泞中艰难地蹒跚行进着，黯然的天色和狂泻的雨瀑遮住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滂沱大雨渐渐停了下来。在日本兵的号令下，行进的人们停住了脚步。姥爷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定睛一看，原来他们已走到距离曹家务15里远的王庄村村东的开阔地。随着几声听不懂的日语，一小队鬼子兵列队朝王庄村而去。不大工夫，鬼子兵们便押着十几个王庄村的老百姓抬来四、五个大号的水缸和一捆捆粗粗的木棍。接着，日本兵喝令被缚住的村民站成两排。一会，几个大号水缸被罐满了水，一捆捆棍棒被打开，日本兵们脱掉了上衣，用水蘸湿了皮鞭。在这一刹那，人们终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于是，人群中传来一阵惊恐的唏嘘声，很多人瑟缩着，尿顺着裤管失禁地流淌下来。

　　日本兵们狂叫着，首先把三名壮年男子和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汉从人群中拉出。几人惊恐地挣扎、呼号着。鬼子兵两人一组，将四人分别拖到水缸旁边，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摁进水缸内。于是，气泡的咕噜声、痛苦的呼号声与日本兵的狂笑声交织在一起，恐怖的气氛攫住了每个人的心。鬼子兵将他们不停地沁入水中，一次、两次、三次……气泡的咕噜声依旧，而呻吟声却渐渐微弱。不知过了多久，四人被放倒在地上。他们已经不再喘息，被灌满水的腹部浑圆如鼓，泛着隐隐的光亮。一名日本兵持枪走近，用刺刀朝着其中一人滚圆的肚子猛地刺去，鲜血伴着腹水涌泉一样喷射而出。地上的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一声，便不再动弹。人们被这血腥的场面惊骇了，一些人被吓得立时晕厥在地。

　　这时，一阵妇女的尖叫声传入姥爷的耳鼓。循声望去，几名日本兵正将两名年轻的女子从人群中拖往不远处的玉米地。女子挣扎着，哭喊着，不久，这声音就被日本兵淫荡的狂笑所淹没……日本兵轮番糟蹋了两名女子，事后还残忍地用刀割去了她们的一只乳房。

　　接着，人群中被缚的壮年男子被一个个地按倒在地上。鬼子们每人操起地上散落的手腕粗的木棒，轮番抽打地上的男子。立刻，棍棒的击打声和人们的惨叫声夹杂在一起。棍棒一下下落在他们的身上，薄薄的衣服破裂了，殷红的鲜血很快染红衣衫，沾满飞舞的棍棒。每个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年老体弱的当时就被打得一命归西。有些人向日本兵求饶，也同样没有摆脱厄运。

　　姥爷被鬼子兵按倒在地上的时候，就自知难逃一死。日本兵高高举起的木棒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臀部和腿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噗噗”声。一阵阵彻骨的疼痛传遍姥爷的全身，他下意识地发出了呻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痛感变成了麻木，他感到知觉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姥姥期待的眼神，看到了未成年女儿挥动的小手……他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死了，要活着！活着！他知道，如果鬼子发现他已经死了，就会停手的。于是姥爷屏住气息，如死人一般的不再动弹。日本兵看到姥爷一动不动了，停下棍棒，用手指凑近姥爷的鼻子，然后扔下木棒，大笑着扬长而去。这时，强烈的剧痛终于使姥爷昏厥过去……

　　姥爷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寂静如初。姥爷吃力地抬起头来，只见鬼子和被缚的乡亲都不见了踪影，开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老百姓的尸体，其中包括那个被日本兵灌水剖腹的人，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姥爷感到浑身钻心般的疼痛，双腿仿佛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此时已是午后时分，天依旧阴沉、灰暗。姥爷隐约记得家在东面，于是他支起近乎麻木的身子，拖动仿佛断了的双腿，吃力地朝家的方向缓缓地挪动、匍匐……

　　黄昏时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姥姥在家门口看到了正趴在地上呻吟、浑身是血的姥爷，夫妻俩抱头痛哭在一起……

　　大难不死的姥爷回到家后，在炕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虽然尽力调养，姥爷被棒打的一条腿却还是落下了残疾，不仅有些跛，而且每逢阴雨天就会痛得钻心。姥爷后来知道，那些一百多位同村的乡亲们被鬼子折磨够了，除惨死的之外，其余的都被送到外地做苦工了，直到两年后日本鬼子投降后，很少的幸存者才得以重返故里。

　　姥爷是于1982年74岁时辞世的。在我的记忆里，姥爷生前曾多次说过，人都说六六大顺，可1943年6月6日，自己却经历了一生中最黑最长的白天。

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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