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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2-2 19:18 编辑
重新看刘震云写的【温故1942】,依然很震惊。那种不忍卒睹的场面若即刻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晕死过去。想起去年的一事儿,会不会给刘震云一个佐证呢?
去年有一次出差,我陪着老总坐火车。睡不着,我就说起了刘震云的小说。老总说,你是说民国三十一年?我说是。老总没有多说,哦了一声。老总姓梁,年近六十,53年生人,估计对民国三十一年会有点认识。但他没说啥,我不能追问,就睡了。
我和梁总曾经都是洛阳新安县人,老家住得不远,都在黄河岸边。对面是济源县(现为济源市)官阳村,一河之隔,结亲的往来很多。我知道梁总的两个姐都嫁到了济源,不是济源管阳村,靠近下游,好像是大玉村。因为黄河枢纽小浪底工程,岸边的几个村子淹没了,这个很多人都知道。
办完事儿,梁总说想去移民村一趟。说是外甥们老打电话催,一直没空。我说那就去一次,人家都一直来,你不去显得官当大了,没人味儿了。梁总笑,那就去吧。后来我想,其实我不应该去。
电话打过去,当然都欢欣鼓舞。不是免提,我也能听见电话里那种激动,那种语无伦次的腔调。说老实话,我心里并不觉得咋样好。一个简单的见面,无非是梁总而已。
到洛阳接站的是梁总的外甥,开着印有检察字样的警车。梁总的外甥比梁总还要老相,据说在焦作市解放区当副检察长,没深究。一路说笑,看来他们不陌生。等都一个村子时候,车子开不动了。我和梁总下了车,检察长说,你看,都在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村口迎接的百十号人齐刷刷跪下了。有老人,有妇女,还有怀里哺乳的孩子。我看见梁总大为震惊,赶紧跑上前扶起最靠前的一个老者,说,盒子,你这是干啥?又吆喝后面的人说,都起来,都起来!我听见老者大声说,都来磕仨头,回!梁总坚辞不让,后面的人却很执拗,都磕头。我知道磕头也是很讲究的,除了那些半大孩子学个样子,给弄个凤凰三摆尾,其他人都磕头磕出了响声,包括那些媳妇们。梁总看拦不住,对我一笑。我知道他心里很疑惑很不解,就不妨听之任之吧。若亲戚们需要帮助,这也值得。
回到屋里,显见布置妥当,堂屋和院子摆了十几张八仙桌。我发现一个特点,每个桌子中央都有一个大的白馒头,馒头顶上一个很大的红点。我没敢问,可能这是当地风俗。堂屋有一个很大的供桌,两边是两把老式罗圈椅子,也有人叫太师椅子。梁总坐下,几乎是被推着坐下的。别人都垂手恭立,包括两个白胡子外甥。看着梁总心里别扭,我心说谁让你不经常走动,自做的。喝了茶,续了闲话,开始吃饭。一大桌子饭菜,凡是能买到的东西,几乎都有了。我也是被推到贵宾席的,不容分说。我看见眼里都是真诚亲切,也就不推辞了。
吃饭简单,三口两口,山南海北啥没吃过,不差这两口。我倒是想看看老梁的这些亲戚们有啥想法,我甚至都揣摩好了支票该写多少钱。我却想错了,很脸红,这算是活该。人情通达的我在此后的日子里多有感慨,不提。
吃罢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认亲。那些梁总不认识的闺女们和媳妇们被一一介绍是谁家的,最让我吃惊的是还有两个日本女人。她们穿着旗袍,说汉语的您好很顺溜,一个叫小山洋子,一个叫岸樱花。没等我惊讶结束,一个很洋气的小男孩站在梁总面前,他称呼老梁为老舅爷。
听了半天,我才明白,小男孩说了一个银元的故事。小男孩很机灵,口舌很清晰,但叙事总不免青涩。以至于最后说不明白的时候哭了,小山洋子赶紧揽在怀里,给孩子擦泪。我事后又问了几个年长的人才真正明白,梁总的父亲在民国三十一年来看望女儿,给女儿一家留下一块银元,救活了女儿一大家人。
这是标准的家庭亲情故事,但让我难受的是那块银元竟然那样重要。梁总的父亲若是晚到一天,或是没带那块银元,如今站在梁总面前的一大群人是不是存在很难说。那时候,饥饿已经是头等大事。最年轻的两个儿媳妇和三个不成年的闺女已经被决定送往洛阳老城的窑子铺当娼妓,最小的女儿12岁。不知饥饿的人当然不明白,但凡有一丝活路,父母哪会忍心给闺女们找这个活法。孩子们哭哭啼啼的晚上,梁总的父亲敲门了。最年长的外甥回忆,外爷是哭着从鞋跟抠出那块银元 的。外爷说,赶紧去称几斗小麦。民国三十一年有两件事,我也是听说,但都在说,一个是粮食缺但不是没有,银元比流通的法币值钱。就这样,一块银元换回了三斗掺有沙子的小麦。梁总的父亲给女儿一家进行安排,麦子不能吃掉,要把麦子磨了蒸成馒头卖,一家人只能吃麸皮。就这样,一家人淘麦的,磨面的,蒸馒头的,卖馒头的,都有了事儿干。赚了法币,继续买财主家的麦子,淘麦、磨面、蒸馒头、卖馒头。一家人就这样熬过了难关,直到民国三十二年,日本兵也开始给老百姓发放豆子和洋面,梁总姐姐一家人总算没被饿死。
溯本思源,梁总姐姐的后代们兴旺发达后一直想着给梁总有个交代,说是老人死之前最大的一个心愿。梁总说,父亲从来没提过这事儿。可能他觉得接济女儿很正常,没有说的必要。我问,为何平常也没有说起这个呢?梁总的外甥们说,日子过得不好,没法说。现在日子好了,总想着给个说法。我说,现在子孙们都好过些,说这些也可以,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外甥们笑而不答。我知道这家人有几个已经在日本定居,有几十个在日本做生意,我问是不是因为当年日本人的接济这个原因?外甥们笑而不答。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对当年的中条山战役有浓厚兴趣。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却一直未有结果。从大战双方的战略思想和战役构想,从双方的兵员匹配和战略物资供给,这完全可以是旗鼓相当的一次大战,国军何至于大败。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老百姓面对政府的冷漠和日军的洋面,他究竟会选择什么呢?你能让老百姓吃着洋面去帮助对自己视如草芥的国军弟兄?或者说去痛恨给了自己活路的日本人?从这个逻辑出发,梁总的姐姐和外甥们始终不肯忘记一块银元的恩惠,那么面对给了洋面的日本人,老百姓们把国军的战役部署积极地义无返顾地毫不犹豫地告诉日军,这算不上报恩,但肯定是一种本能。
一块银元的价值是一定的,但放在特定的环境下,竟然是那样的无价。不能不说,我很惭愧。我对一些事情的庸俗判断在一定时候极有可能和真相是背道而驰的,而那些尘封的历史究竟能给我留下什么震撼,我说不好。就像刘震云【温故1942】说的,我们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时候,希望在1942年和1943年不要打倒。我若是一个鹦鹉,那么我要说,你痛恨日本人的时候,请不要过于痛恨。他们罪恶的阴谋下的一袋袋洋面挽救了太多老百姓的命,请佛祖宽恕他们。
最后说明:大家可参看我的一个地图,找到官阳和我的老家狂口,那就是中条山战役里黄河沿岸两个不出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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